搭訕有風險,拚桌需謹慎。


    聽到對方的自我介紹,原本等在後麵的“在下能否在此就坐”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口。


    荀彧是誰?曹操集團的首席謀士,大魏的重要功臣,不是街邊大排檔拚個桌就能碰上的路人甲。


    ……可問題是現在這個路人甲真的是荀彧啊!


    崔頌不禁開始懷疑人生。


    隨便打個獵就碰到三國名人,還在人山人海的文會上看到對方,這得是多麽小的概率?


    還記得前幾天初遇的時候,他是這麽想的——


    哦,這人的香氣很好聞啊→說到香氣不得不提三國名士荀彧→難道這人就是荀彧?→哈哈哈怎麽可能,三國名人又不是大白菜——隨隨便便就能撞上,不可能這麽巧的……


    結果事實證明,三國名人還真就是大白菜。


    這刺激的,崔頌想,即便現在告訴他曹校尉就是曹操,自稱“優”的“黃萌郎”其實是荀攸,他都不會驚訝了。


    如果可以,崔頌很想立即拔腿就跑。


    可這並不現實,他隻得趕走心頭的一千頭馬教主,撐起微笑將搭訕繼續下去。


    當然,假若時光重來一次,他一定以艱苦樸素為榮,以貪香戀美為恥,堅決抵製風流雅士,離對方越遠越好。


    介於對方乃是三國有名的文士,崔頌刻意避開文學類的話題,隻說了一些“啊這裏風景不錯”,“人很多嘛”之類無關痛癢的廢話,隻待寒暄結束早點閃人。


    事實證明荀彧無愧香令君子之名,哪怕是很無聊的話題,他也回答得認真凝神,半點不見敷衍。


    崔頌好不容易接了兩句,正要抱拳告辭的時候,這位美人君子突然給他砸下一顆重磅炸彈。


    “慕名已久”,“欲與君長談”……崔頌簡直懷疑對方是否拿錯了劇本。


    隨即,因著荀彧主動引入話題,崔頌終於明白過來——不是對方拿錯了劇本,而是自己低估了原主的“才名”。


    早在穿越之初,崔頌就已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師從名師,頗有才名”。可這“名師”如何有名,“頗有才”是多麽有才,他從來不曾深入想過。


    頗,很,相當,非常也,而非“稍微”之意。


    名師,姓何名休,字邵公,與“經神”鄭玄齊名的經學大家,人稱“學海”,乃是今文經學[1]的領頭人物。


    崔頌雖然不知道今文經學是什麽東西,但這不妨礙他理解“領頭人物”這四個字。


    ——近似於現代的國家一級教授,還是最權威的那一個。


    據說,這位聞名遐邇的學神老師對某崔姓小弟子“甚為喜之”,覺得他乃“天授之才”、“逸群無雙”,其餘弟子“莫出其右”……


    連“所有弟子加起來都抵不上”這種話都說了,足見何休的期望有多高。


    不知為何,崔頌的腦中突然響起了一段喪樂。


    什麽叫哀莫大於心死?就是當小心髒承受不住刺激的時候,腦中就會開始播放喪樂……


    崔頌已然開始胡思亂想,耳邊的聲音溫敦平和,卻是被他左耳進右耳出。


    現在假裝摔倒磕著頭還來得及嗎?


    ——崔頌第二次考慮起“變傻”這一方案的可能性。


    按理說,原主還未成年,受限於閱曆與心性,哪怕被名師誇了又誇,在別人眼裏也就是一乳臭未幹的無知小兒罷了,不至於名聲大噪。在真正的名士麵前,甚至連個名號都排不上。


    讓原主成功進入各方視野的,是他三年前寫的一首賦。


    熊羆折龜筮,碩鼠佩縉紳。


    一首《碩鼠賦》,文藻華美,立意大膽,以詼諧誇張的筆觸,講述了一段荒誕的故事:


    秦朝有一個農民,名為熊,他的土地被地主兼並,為了生存,隻得成為地主的佃戶,為地主耕種。


    地主的豪田,產量多麽驚人!麥桔日日堆高,糧倉年年辟新。吃不完的糧食,賣都來不及賣,砌在倉裏,受潮,發黴,被老鼠吃。幾年下來,竟養出數隻臉盆大的老鼠。


    而農民呢?見稅什五,辛苦勞作一整年,糧食一半給地主,自己連飯都吃不飽,餓得皮包骨頭。


    秦國一士人笑他:黔首自實田,何故淪於此?不如再去找荒田,自耕自種,總好過在這受人盤剝。


    卻不曾想,時下土地兼並之盛,哪裏還有荒田可找?


    農民道:這裏好呀,雖然米飯吃得少,但是可以時時加餐——主家糧倉裏養了碩鼠,每隻都有臉盆大,足夠我兒子吃肉吃到飽。要到別處,指不定就沒有這麽大的老鼠了。


    士人道:我不信,哪有那麽大的老鼠。


    農民道:不騙你,真的有那麽大,而且時時有,四季有,從來不斷貨。


    士人道:這還真是奇了。那些碩鼠真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啊,你可要好好感謝它們。


    農民道:是啊,我每天都在感謝他們。


    後來,農民的兒子羆因為吃多了碩鼠,竟長得越來越像碩鼠。


    農民覺得很害怕,可地主卻覺得農民的兒子最近變順眼了,破天荒地推薦他做了一名小吏。


    羆的臉一天天地向碩鼠接近,他的官職也一天天地升高。


    終於有一天,羆不再是羆,他的身體,臉,手腳,都長成了碩鼠的模樣。


    而此時的他也已身居高位,手執縉紳,封侯拜相。


    ……


    崔頌雖然沒看懂這個故事,但從字裏行間,也能猜出這篇賦暗藏“諷喻”。


    熊羆常被古人代指勇士,由羆至鼠,其中的暗指不言而喻。


    這篇賦當真好的人神共憤嗎?


    未必。


    可配上其主當時的年齡,含義則完全不同。


    三年前,崔家頌郎才15歲。


    假若此賦有三分才,因著他的年紀,這才便成了七分。再加上名師不絕於口的讚歎,這七分才,也就成了十分。


    然而,不論原主的名聲是否存在水分,他的文才究竟是三分還是十分,對崔頌而言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一個連高考作文都寫得撲朔迷離的理工漢子,你指望他作詩作賦?


    是以,當荀彧提及那《碩鼠賦》的時候,崔頌整塊後背都炸起來了。


    ……臥槽該不是想跟他來一場鬥賦吧?


    崔頌連忙正襟道:“今一人言市有虎,荀兄信之乎?”


    這是戰國策中“三人成虎”的典故,荀彧能將原文倒背如流。可崔頌問得突然,令他不由微怔了下。


    “三人言而成虎,”崔頌詞窮地斟酌著,低歎一聲,“如此抬舉,頌愧甚。”


    麵子裏子算什麽,與其老想著怎麽蒙混過關,提心吊膽地害怕自己露餡,倒不如老實地承認自己不行……要能打消別人關於他“很有才”的想法,那最好,他一定會去燒高香的。


    荀彧露出一絲不讚同之色:“君子百行盡,一賦笑千秋。君……何必妄自菲薄。”


    ……這劇本不對啊!


    崔頌有些不敢置信:“非頌自輕,隻恩師私溺,將頌視若親子,故覺千好百好……然頌頑劣駑鈍,偶有所得,當不得如此盛讚。”


    意思是:這不是謙虛,而是恩師偏愛我,把我當親兒子看待,所以覺得我哪裏都好……其實我是個渣渣,千萬不要找我拚賦!


    隨後,崔頌感覺再談下去估計就要發生文化界的慘案,於是找了個合適的借口,再次尿遁。


    崔頌離開後,未過三息,一頭戴進賢冠,身穿紺色直裾的男子信步而來,於荀彧席前停下。


    “叔父。”那人行了一禮,撫衣坐於荀彧身側。


    荀彧攏袖回禮,若有所思地道:“公達以為崔公之子如何?”


    荀攸抬眸反問:“清河崔郎?何子之徒?”


    見荀彧頷首,荀攸正跽而坐:“可是方才那人?”


    “正是。公達莫非見過?”


    荀攸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將昨日發生的種種一一道出。


    “……崔郎站立的方位,與我尚有一段距離。要說他不慎脫手,隔著數丈沾汙我的衣擺,我是不信的。大概是他見那老者戰戰兢兢地賠禮,十分可憐,怕我為難於他,故蓄意將飴糖擲出,托言不慎弄髒我的衣裳,以攬賠償之責。”


    想到後來被送到他麵前的貴重馬車,荀攸不由一歎,


    “隻為了一陌生老叟,甘願折損千萬家財……如此赤子之心,溫恭直諒,實乃春秋遺風,當為罕見。”


    如果崔頌此刻還在這,他必定是一臉的黑人問號。


    荀彧則道:


    “崔公之子麒鳳芝蘭,淵渟嶽峙。聽聞他以父子禮為何公守孝三年,事何公如父……今日一見,情誼竟深厚至此,提及何公,不由惴惴悢愴,倉皇而逃。又因守孝三年,自持無寸進,拒不受茂才之名,菲薄至此,奈何痛哉。”


    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另一對叔侄眼中成了“純善謙衝才華橫溢有點死心眼叫人心疼的小盆友”、“品德高尚太過君子容易被人欺負去的濫好人”,崔頌繞路去了花園的另一個角落。


    這個地方正處於對角線的所在,同時離崔琰、荀彧的位置最遠。


    還沒找個地方坐下,旁邊就傳來了一個不是很想聽到的聲音。


    “我當是誰,這位不是寫賦譏諷蹇將軍的‘天授之才’嗎?”


    這是找茬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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