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的臉已經僵了。


    因為長時間想要保持一種風淡雲輕的表情,他臉上的肌肉反而變得僵硬起來。


    一個小胡子修得齊整漂亮的男人正跪坐在他的對麵,寬袖曳地,神色肅穆,口中緩慢卻源源不斷地蹦著他聽不懂的詞。


    崔頌懵逼了半天,才從男人言行中找到一絲蛛絲馬跡,明白對方大概是在說儒家裏的經要。


    且不說文縐縐的古言崔頌半懂不懂,就算翻譯成白話文,對他一個學水利工程的理工生也如同天書。


    簡直蛋疼。


    可偏偏他還要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不時點頭,表示一下認可與讚同;或是沉吟思索,以顯對對方言論的深刻思考。


    實際上早已不知道神遊到哪去了。


    到底是怎麽淪落到這一莫名其妙的局麵的?


    崔頌絞盡腦汁地回憶。


    除了奢侈地去spa做了次水療按摩,他好像什麽也沒幹。


    彼時他坐在溫泉邊上,身後有專業的女按摩師在幫他捏脊,正閉眼享受著,忽然,背後的力道消失了。


    他不明白按摩師捏得好好的為什麽忽然停了下來,沒有睜開眼睛,隻催了一句:“繼續。”


    繼續按啊,不要停。前幾天打球過猛肌肉酸痛,剛剛那一按可是無比酸爽。


    結果按摩的酸爽沒來,驚嚇的酸爽倒是接踵而至。


    “叔父還要聽什麽?”


    ……


    哪來的渾厚男聲?


    崔頌猛地睜開眼,裝修精致的溫泉池和嬌嬌軟軟的按摩師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古色古香的裝飾和一個畜著山羊胡子的帥哥。


    崔頌差點沒脫口而出“你哪位”,但遽變的環境讓他警覺地住口,低頭檢查自身。


    黛色深衣,寬袍大袖,博帶纏腰……還有伸在袖外白淨修長得似藝術品的手,都表明這已不是他原來的身體。


    穿越。


    這個在現代被寫爛了的詞第一時間竄入他的腦中。


    久久等不到崔頌的回複,美胡子帥哥不解地抬眼:“叔父?”


    崔頌被第二顆悶雷擊中。


    竟然被一個長胡子的大叔叫叔父……難道他穿成了糟老頭?


    這個答案很快就被否定。


    因為這具身體的聲音十分年輕,像是剛剛過了變聲期。還有這雙好看的手,怎麽也不像是年長者能有的。


    崔頌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頷首。


    “你便從頭開始講起吧。”


    然後崔頌便跪坐著聽便宜侄子講了一個小時的六經。


    他簡直悔得腸子都要流出來了。


    本想借機獲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沒想到得來的是一場精神折磨。


    偏偏這是他自己的要求,他又初來乍到,不知道原主是個什麽情況,不敢貿然打斷,隻能硬扛這波精神傷害。


    但他的內心是崩潰的。


    尤其是當便宜侄子講完,還斂衽一揖,擺足了“求指教”,“洗耳恭聽”姿態的時候。


    崔頌很想知道現在往桌案上一磕裝失憶還來得及不。


    幸而這個時候走進了兩個穿著曲裾的侍女,其中一人舉著一個黑紅色的漆盤,上麵擺著一隻小口酒壺,兩隻瑞獸銜環的酒樽;另一人捧著兩張疊在一起、等臂長寬的小案。


    “季珪公子,可要用點小食?”


    穿著牙色曲裾,梳著倭墮髻的侍女走到便宜侄子身邊,移開原來的書案,將吃飯用的小案擺上。


    另一個湘色曲裾的侍女走到崔頌的身邊,替他張羅酒水,發髻上的銜珠步搖左右晃蕩:“公子想要用點什麽?”


    崔頌不知道這時代能吃什麽,隻得說一句“照舊”。


    兩個侍女來得很是及時,不但帶給他喘息的時間,還把便宜侄子的名字告訴了他。


    季珪公子,崔季珪。


    ……怎麽感覺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一時想不起來,崔頌也沒有再想。


    他仔細觀摩崔季珪的喝酒姿勢,依樣畫瓢,一手攏袖,一手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或許是原主的本能還在殘留在身體裏的緣故,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毫不滯塞,別有一番瀟灑姿態。


    手握酒杯,崔頌略略踏實了一些,不動聲色地打量房間,暗暗琢磨自己究竟穿到了哪個朝代。


    跪坐在地,分案而食,怎麽也得是唐宋以前。雖然漢朝就已經出現了胡床這東西,但基本還是跪坐,椅子的真正普及是在唐朝。


    而根據越古舊的朝代,吃的東西越缺乏花樣的定理,崔頌已經做好了今後啃窩窩頭、欲(食)仙(不)欲(知)死(味)的準備。


    比如他手中的這杯酒,淡的可以,還酸溜溜的,喝起來活像摻了水的醋。


    言歸正傳。


    有了剛才的緩衝,崔頌在心裏打好了草稿,準備向便宜侄子套話。


    畢竟被古代用語洗腦了一個小時,現在拿這些組詞造句簡直信手拈來。


    首先崔頌似是而非地誇獎了崔季珪剛才的一番論道(雖然自己一句都沒聽懂),然後“謙虛”地表示自己才學不夠,不能給出什麽建設性的意見,最後家長裏短地扯了一番,扒拉出了幾條有用的情報。


    總結如下。


    1、這具身體的原主和自己同名,姓崔,名頌,今年18歲。因為還未加冠,所以還沒有表字。根據鄉人的評價,原主“師從名師,頗有才名”,眼前的便宜侄子似乎也對他“頗為推崇”。


    ……


    得到這條結論,崔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人怕出名豬怕壯,他一個文盲穿成古代知識分子,還是小有名氣的知識分子……怎麽看都是一個大大的g?


    2、這個叫崔季珪的便宜侄子,是原主長兄的兒子,比原主大了近10歲。


    這點崔頌倒沒什麽特別大的反應。古人講究多子多福,又早婚早育。漢武帝六十幾歲還生下劉弗陵,有個比自己大的侄子根本不奇怪。


    3、現在是中平六年春,坐標洛陽。


    理工汪崔頌表示,雖然他也看過幾本曆史書,但那都是當故事看的,時間之類的細節從來沒注意過。這個中平六年是個什麽年份?


    而且皇帝諡號都是死後所封,生前統一稱陛下、天子。他總不能冷不丁來一句“皇帝名諱叫什麽,先帝諡號是什麽吧?”他要怎麽才能知道現在在位的是哪個皇帝?


    頭疼,一萬個頭疼。


    好在這時,被他視作神助攻的侍女再次款款而來。


    “公子,您的信。”


    說是信,其實是一隻竹簡,用一條紅娟係成圓筒的形狀,裝在一口雕著雙魚的木盒裏。


    崔頌展開竹簡,上麵的隸書文字再次讓他懵逼。


    還好隸書和現代漢字的區別已不是特別大,而原主識文斷字的本能還在,再看的時候,竹簡上的每一個字崔頌都能辨識出來。


    開頭是「與崔弟書」(寫給崔弟的書信),正文闡述了對方的近況,表達對原主的問候,探討了學術上的問題,並隱晦地透露朋友間的思念之情。


    竹簡的末端,留了個落款,上書「戲煥頓首」。


    這個戲煥應該就是原主朋友的名字。從信中可知,兩人關係甚好,戲煥比原主要年長五歲,現在正在潁川遊學。


    不管是從禮節還是從現實角度考慮,這封信崔頌都必須回,而且是認真地回。


    然而……若要回信,稱呼可是一個大問題。


    在古代,“名”和“字”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因為古人往往謙稱自己的“名”,敬稱別人的“字”。所以戲煥的煥,顯然是對方的“名”,而非對方的“字”。同理,如果崔頌要給戲煥回信的話,必須要稱呼戲煥的“字”才行。要知道在古代,以“字”稱呼是一種尊重,同輩之間當麵直呼其名是一種很失禮的行為。


    崔頌是因為未加冠才沒有“字”(古代男子通常二十歲加冠,而加冠後才算成年,才能取“字”),所以戲煥隻能稱他崔弟,但他卻不能叫戲煥戲兄——從書信上看,兩人的關係應該十分要好,叫戲兄就顯得有些疏遠了。而且……戲兄,襲胸,這麽耍流氓的稱呼,他實在叫不出口啊。


    崔頌從容不迫地放下竹簡,決定再從便宜侄子這邊入手,旁敲側擊,撬出點有用的信息來。


    “戲煥兄的為人,季珪以為如何?”


    崔季珪不疑有他,正襟危坐道:


    “誌才此人,雖性格乖戾,有負俗之譏,但卻有命世之才,堪與高祖之陳平比肩。”


    陳平,漢高祖劉邦的謀臣,和張良齊名的陰謀家。


    可見崔季珪對戲煥的評價有多高。


    但崔頌震驚的不是這個。


    正如他剛剛所想的那樣,古人往往用“名”自謙,用“字”尊稱。


    崔頌問的是“戲煥”,崔季珪口中卻稱“誌才”……可見這“誌才”就是戲煥的“字”。


    崔頌此刻都要炸了:


    臥槽!戲誌才!曹操早期一個超牛逼的謀士!不輸給郭嘉和荀彧的奇才!


    這人《三國演義》裏沒有提到,但正史《三國誌》裏麵提到了。


    正因為這人早亡,曹操失去一大謀士,向荀彧問計,這才得到郭嘉。


    沒想到這人竟然和原主有交情!


    沒想到自己竟然穿越到了東漢末年!


    因為野史裏說戲誌才叫戲忠,剛剛看到戲煥這個名字的時候,崔頌一點也沒往戲誌才的身上想!


    “誌才……戲煥……”


    崔季珪奇怪地看了崔頌一眼:“‘子曰,煥乎其有文章,說的便是誌才吧’,叔父曾以此大讚戲誌才,今日怎麽……”


    崔頌:……原主看起來特別有文化怎麽辦。


    崔頌頓時感覺壓力山大,覺得自己再這麽下去,遲早會露餡。現在的他就像一個目不識丁的村夫,被刀架著脖子,逼著扮演一個碩士畢業的文化人一樣。


    可古人的詩詞歌賦,引經據典,他一個都不會啊。


    這時候崔頌突然想起,自王莽之篡後,東漢時期的男人貌似都是取單名的,所以他們的“名”往往是一個字,如曹操,孫權,劉備。兩個字的……不是賤民身份,就是某個人的“字”吧?


    所以說……崔季珪的這個“季珪”,其實是便宜侄子的“字”,而不是他的“名”?


    而史書記載的往往是“名”,也不知道崔季珪的“名”是什麽,千萬不要告訴他這個便宜侄子也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


    剛這麽想,便宜侄子就補了他一刀。


    “琰以為,以誌才之能……”


    琰……


    崔季珪……崔琰……!


    ——崔琰?!!


    那個據說帥得掉渣,卻整天繃著一張教導處主任的臉,連曹操看了都有點怵的三國名士,崔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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