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喆走來。顧浮遊回頭,眼睛裏發著紅光,凶狠的瞅著青喆,對著鍾靡初的柔軟模樣不複存在,仿佛青喆再進一步,她會殺了他。


    青蔓道:“或許還有得救,你再拖一拖,就沒得救了。”


    顧浮遊聽到這話,回頭看向青蔓,神色一下子軟下來,她向青蔓道:“我聽你的,都聽你的。”


    隻要鍾靡初能好,什麽都可以。


    青蔓道:“將她給我。”


    顧浮遊抱住鍾靡初起身,送到青蔓手中去,離手時,往前顛了一步,小心翼翼抽手,似乎多使上一分力,懷裏的人都會破碎了。


    青蔓抱著鍾靡初,向封歲抬了下巴示意,封歲接受到眼神,目露困惑,青蔓有些不耐煩的說:“拿上法杖,跟著我來。”她需要一個幫手。


    封歲連忙拿過她的法杖,跟上她,青蔓往迷途林去。顧浮遊跟在後麵,亦步亦趨。


    青蔓回頭來,說道:“那十方五嶽壓邪陣還要修補。”


    顧浮遊哪裏敢離了鍾靡初,她不敢了,她怕了,怕這相隔百十裏,錯過一光陰,就是天人兩隔,永不再見,她不想再來一次。


    隔著一步,她心也直晃蕩,不敢挪眼,要將耳朵貼在鍾靡初心口,時時聽到那聲音,方能安心。


    青蔓見她不說話,也沒回頭往黑山那邊去,“她半死半活,封了連環陣。現在隻差最後一步,你若不管不顧,到時候出了岔子,前功盡棄。你是要她再進去走一遭。”


    一句話說的顧浮遊止住了步子,半晌看向青蔓,“我想她活著。”


    很是正常的一句話,青蔓咂摸出威脅的意味,萬年了,她倒也沒懼過誰,卻在方才,心裏不禁顫了一下。


    青蔓皺了皺眉,不發一言,抱著鍾靡初往迷途林自己院落去。


    青蔓擔心顧浮遊一人留在黑山附近,會再生什麽變故,所以留青喆在那裏看住她,若有變故,他也有能力製止。


    一路上,青蔓吩咐封歲采靈藥,因著身邊沒有人手,破天荒的準封歲踏進了籬笆。


    青蔓將鍾靡初放到床榻上,從出來起,鍾靡初就昏死過去。青蔓剝了她的衣裳,查看她的傷勢,一看之下,惱的嘖舌。


    怪不得召出來時漫天血雨,這丫頭龍鱗損傷嚴重,大大小小鋒利的傷口,當是被朱厭利爪所傷,以龍身應召,身形龐大,出血也多。


    雪白的身子,傷痕遍布,血跡斑斑,猶如碾入紅泥之中的梨花。


    青蔓苦惱的長歎一口氣。


    青蔓要藥材要的急,封歲走進來,隻見雪白的顏色一晃,看未真切,心裏已有預料,忙轉過身子,“前輩,藥材。”


    青蔓走來接過,又吩咐他去東耳房取一套絲線。


    他疑惑滿腹,不知取絲線何用,仍舊按著青蔓所言,尋到那團絲線,絲線透明,若非光照之下有異彩,壓根的看不見。


    他將那團絲線交付,候在房外,似在疑惑,用眼角餘光一瞟,見青蔓禦使絲線從鍾靡初傷口穿過,一根根絲線漂浮空中,多卻不亂,在斜射進屋的光芒下蘊一層柔和的靈光。


    他雙手合十,在心裏為鍾靡初祈福。


    天黑時,顧浮遊和青喆過來。顧浮遊一臉倦色,腳步急促,迎麵撞見封歲拿著鍾靡初那身血衣出來。封歲要避都不知道往哪避。


    顧浮遊喉頭滑動,吞咽了一下,問:“人呢?”


    “師尊,人在裏麵。”封歲指了指房間。


    顧浮遊三步並兩步走。青蔓已經收拾完。屋內一股青草的氣味,鍾靡初靜靜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眼下一抹烏青,為了方便上藥,新換了一層薄衣,越發襯的羸弱。


    顧浮遊輕手輕腳走到床榻邊,在床榻板上坐下,望著她。


    青蔓看了她兩人一眼,想起一些往事,心裏很是感慨,悄悄退了出去。


    青喆在外,詢問道:“如何了?”


    青蔓搖搖頭,“看她造化。”


    青喆擰住了眉,臉色不好。他本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修補封印,最後他毫發無損,鍾靡初一個小輩卻傷重至此,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對龍族也不好交代。


    帝浚原是要來,鍾靡初不準,無論如何要留一個主事的。帝浚依允了,還是因為鍾靡初並未說清此行有多險。


    接下來幾日,顧浮遊便坐在那床榻板上,牽著鍾靡初的手,腦袋枕在臂彎裏,一瞬不瞬的看她。


    青蔓煉了藥,進來換藥時,見她一動不動,疑心她未變換過姿勢。


    轉念一想,這樣倒好,總比瘋起來,喊打喊殺,要死要活的強。這已然算得乖巧貼心了。


    這幾日鍾靡初一次未醒來過,唯一讓人欣慰些也隻是她脈息較先前強健了些許,卻依舊得被稱為脆弱。


    顧浮遊將封歲遣了回去。不知外麵是何光景,朱厭的陣法修複,吼嘯與震動已感知不到了,兩宗可還呶呶不休,步步緊逼,齋先生他們應付不應付的來,應當是不打緊,有青鸞族和龍族在。


    顧浮遊很有些頹喪,覺得什麽事都沒了它原先的色彩,一絲也提不起她的興趣來。


    就在不久前,她還打算重拾高遠的誌願。人活在世,總要有些意義,她想她的意義就是自己當初那些‘荒誕’的理想。


    現在才覺得不對,理想隻占了一半。她還需要人,需要人來看著她攀登至頂,完成自己所想。這‘人’以前是她父兄,是那些瞧不起她的人。但父兄已不在,再也無人敢瞧不起她,那些人都怕她了。


    還有誰能看著她?還有鍾靡初。


    鍾靡初說‘還有我,我會一直看著你。’


    她想要鍾靡初一直在身邊,一直看著她。


    可鍾靡初在跟前躺著,不睜開她的眼。


    這日夜裏,她趴在床前,做了個夢。是那日被封歲帶出黑山外,昏迷時做過的夢,一樣的場景,她又見到了。


    那是一片曠野,青鬱無邊,滄海桑田,萬年之後,此處被稱作寧城。


    青筠和帝乙在此處相見,兩族已是劍拔弩張。


    兩人已褪去年少時期的青澀,一個婀娜多姿,一個英俊挺秀。


    青筠麵色不虞,語氣極衝,“你要我罷手。可知現下是你龍族出兵,跨過邊界,大軍揮向我五洲。是你們先挑起戰爭,我們不過是出手抵抗。哦,倒成了我們不是了,合著該雙手捧著自己腦袋,跪地相迎?”


    帝乙一身輕甲,手扶在腰間劍柄上,無奈道:“龍族為何起兵?將灼是四海龍王親兒,是金龍一脈的殿下。你們清楚龍族護短的性子,暫且不說青蔓,你身為一族之長,代表整個青鸞族,卻行事草率,參與到這樁事裏來,與青蔓聯手對付他……”


    青筠露出厭惡神色,“若不是青蔓鬥不過他,也不至於我出手。再說了,倘若他看到我,未見色起意,挪不開眼,那陣法也不會生效,他也不至於變作石像。”


    帝乙道:“你本可以告知龍族,讓龍族來懲處他,而非是私自動手取他性命,用那陣法,將他化作石像。”按青鸞族的說法,便是靈魂永生永世禁錮於此,“他罪不至此。”


    “龍族?”青筠輕嗤一聲,“我不信他們。你也說了,龍族護短,他們會怎麽懲處他,關他禁閉?恐怕在龍族眼裏,背叛妻子,與別的女人有染都算不得過錯。撐破了天,為著將灼傷了青蔓,打他幾鞭,做做樣子。”


    “龍族護短,並非是是非不明。若有錯,龍王自當嚴懲不貸,你如不滿意,也可商議兩族共同論罪。”帝乙垂下眼,“或許你可以將事情先告訴我,與我商量,如何行事。不至於弄到今日這個僵持的局麵。”


    帝乙聲音低沉,略顯凝澀,“還是說,你也不信我?”


    青筠偏頭看向遠處,禾草一望無際,“你從剛才開始就在為將灼說話,你字裏行間都在說——我做的不是。”


    帝乙不由得往前踏了一步,“我不是在為將灼說話,我是在為兩族的將來說話。數輩努力,兩族關係越發親密,便要毀在我們手上。戰爭若是持續不斷,甚或是加劇,要流多少血才能平息戰火,你可想過?”


    青筠昂著下巴,不低頭,“發起戰爭的是你們龍族。”


    帝乙不肯示弱,“挑起事端的是青鸞族。”


    青筠幾步走過去,站在帝乙跟前,成年以後,她矮了他半個頭,如何都超不過他,但她成了族長,磨練的威儀而深沉,帝乙卻越發溫潤內斂。


    雖較他矮,總比他氣勢足,“是青鸞族嗎?是我和青蔓嗎?哈,倘若將灼不傷害青蔓,我正眼也懶得給他。你口口聲聲說龍族護短,但不是不分是非。當初兩族結交,祖輩商議聯姻,原本未定人選。是將灼!將灼看上了青蔓,對她海誓山盟,用真心打動了青蔓,青蔓才願意接受婚事。原以為他一心一意,與眾龍不同,到頭來是真心千年變,原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將灼難道不知青鸞的特性,一生隻愛一人?他若承擔不起這份感情,何必裝的癡心一片,說什麽海枯石爛。當初就不要來招惹青蔓!即便他對青蔓感情淡了,也該知道,他兩人的婚事是聯係兩族的橋梁,他還毫無顧忌的出去找女人,肆無忌憚的為了女人,為了自己的麵子傷了青蔓。是他不顧兩族情誼在先,還想讓我留情?”


    帝乙道:“他有錯在先,但罪不至死。若是婚事不順,大可兩人和離。若是心中不順,也可讓他百刑加身,但總該留他一條命,給兩族留個餘地!”


    青筠道:“他這種作為,在我青鸞裏便是千刀萬剮,吊在牌樓上示眾都不為過。你道我不知你龍族護短,難道你們不知我青鸞為愛而生,視愛如命!”


    “你們龍族若真分是非,又怎會為了他興兵。”


    “龍王興兵,不是為了將灼,是為了青鸞族族長私自處死了金龍王室的殿下!青君,該各讓一步,你卻將事做絕。”


    青筠抿住唇角,望著帝乙眉眼,原是想見見他,誰知一聊起來,竟這般不順心,“那你要我如何,把青蔓和我獻出去,讓龍族平息怒火?”


    帝乙道:“將青蔓交給龍族,你卸任族長之位。我會說服龍王撤兵。我知你不在意族長之位。青君,此事還有回旋的餘地。”


    青筠冷笑一聲,“我是不在意族長之位,但我未錯,我的族人也不認為我有過錯,別說我不會因不是我的過錯卸任,就說青蔓,我也絕不會交給龍族,讓你們動她一根頭發!”


    “你們龍族若要動兵,那就來,青鸞族並非就怕了你們。”


    她話語之間,分了你我。帝乙輕歎一聲,感到一陣疲累,“我骨子裏有龍族的特性,你骨子裏有青鸞的特性。你不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你。”


    青鸞為了情之一字,願意大動幹戈,不會有族人覺得不妥,因為這是他們信奉的真理。


    帝乙心想,身在其位,行事怎能任性,全不顧其他。可不僅是青筠如此啊,龍族又哪脫了這秉性?


    青筠被帝乙的話刺痛,“你不能理解我,怎麽?你覺得我小題大做,你覺得將灼所為實屬尋常,算不得過錯,帝乙,還是你在為自己的以後留退路啊?”


    帝乙一怔,“你懷疑我?”


    青筠撇開臉去,低聲道:“誰知道呢。當年的將灼也是真情切意,過了千年,說變就變。”


    一口氣提上來,噎在帝乙喉中,將他俊白的臉漲的通紅。他的感情被直白的懷疑,有將灼的事在先,青筠的懷疑有理有據,情有可原,但他有他的傲氣,他不能寬容將這話視作尋常。


    他氣的原地轉圈,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你……你……”


    越如此,心裏漲的越是發痛,在感情的事上,他變作了傻子,“乖僻,偏執,不可理喻!”


    青筠臉上的紅泛升上來,怒道:“哦!你現在知道我乖僻,偏執,不可理喻了!”


    青筠用拳頭錘他胸口,說一句,錘一下,“愚蠢,固執,自以為是!”


    將帝乙錘的步步後退,她一轉身,往別的方向離去,頭也不回。


    不歡而散。


    青鸞族和龍族站在權力的顛峰太久,瘋狂,自我。無人後退一步,原先的小戰一場,隨著摩擦越來越大,成了全族大戰。早已忘了最初的齟齬來自何處,動兵的原因為何。戰火連綿數載。


    丹穴山不再是帝乙閑暇之餘的踏足之地。


    相隔不見,思念倍增,她望著空處,總不時的發呆,仍不覺自己有錯。


    戰爭持續到朱厭現身,兩族匆匆歇戰。不得喘息,調轉矛頭,對付朱厭。


    那時正青春,血氣方剛,各有尖角,尚未磨合,刺的對方鮮血淋漓,不願讓步,選擇自己的堅守。


    可無時光能回頭,待與一切擦肩而過,回首之時,唯有扼腕歎息。


    停戰之後,他們有過一段溫存的時光,感情回暖。直到帝乙出征,兩人之間永遠隔了一道山壁。


    仙落之中,黑山所在之地看不到四季輪換。青筠站在山外,看雲卷雲舒,雨停雨落,多少個日月。


    失去之後,再回首,記憶裏全是溫暖的時光。


    成仙的雷劫如期而至,青筠避過,將自己的法器遞了出去,承受雷劫,鑄成了這掩耳鈴。


    沉浸在掩耳鈴中的幻境裏,對著那以假亂真的人,安慰自己。欺人欺己,終究騙不過自己的心。


    終在一日,她崩潰的抱住幻化出的帝乙,帝乙微笑著,溫柔的望著她,她哭著說出來不及出口的話,“我愛你,我愛你……”將所有的幻境毀的一幹二淨。


    顧浮遊猛地從夢裏醒來,坐直了身,喘息著,望著自己雙手,視線模糊,隻因淚水蒙眼。她一時分不清自己是青筠還是顧浮遊,沒能從絕望裏掙脫出來。


    顧浮遊吞咽了一下空氣,看清床上的人,深沉的感情如屋子裏的黑包裹擠壓她,平靜了數日,終於瘋了起來,猶如平靜的湖麵,巨石落進去,蕩起波浪。


    顧浮遊抱住床上的人,說道:“我愛你,我愛你……”


    她想起帝乙,想起山腹內繞在朱厭身上的龍骨,想起青筠在山頂等了萬年。淚水簌簌,越說越害怕,越說越崩潰。


    夢醒之刻,感情纖細又敏感。“我愛你,你不能舍下我。”


    青蔓被這半夜的哭喊鬧醒,走到房裏一看,見顧浮遊回了魂似的抱著鍾靡初哭,不勝其擾,喝道:“死不了,嚎什麽嚎。”


    又一通威脅,再鬧,便將兩人扔出去,方才回去。


    顧浮遊自夢中的驚嚇平複,望著鍾靡初的臉,手摸了上去,短短數日,這人瘦了一圈兒。


    顧浮遊躺在她身旁,靠著她蜷縮著,在她耳邊低喃,“我愛你,我要在你耳畔說上千遍,你要快些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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