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到仙落內層那座黑山附近時,遠遠的瞧見山腳一道身影,執著法杖,是青蔓無疑。


    山腰上裂開了一道縫隙,灼目的火光透射出來。眾人走到山腳時,青蔓隻朝他們看了一眼,又轉向那道裂口,“朱厭不至於這麽快就破損了封印,你們在外麵又做了什麽好事?”


    鍾靡初將四洲的糾葛簡略的說了一遍,又說起青筠現身一事。


    青蔓沉默良久,不冷不熱的說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提醒你們一句,可別小瞧了朱厭,大乘期修士也不是它對手,即便是被困住,它也危險得很,就算如此,你們也要進去?”


    顧浮遊偷偷的瞥了一眼鍾靡初,她不大想讓鍾靡初進去,但是鍾靡初肯定是不聽話的,鍾靡初不會袖手旁觀,不會放任她一人深入危險之地,在得知又召喚這一奇法,不必犧牲任何人留在陣內,她更是義無反顧了。


    顧浮遊道:“我說我們要回去,青喆前輩肯定也不讓。”


    青喆:“……”


    青喆對青蔓道:“我記得你對十方五嶽壓邪陣法了解一些,便在這裏布置那些石像。”


    說話間,封歲已將石像取了出來。青喆看了一眼,說道:“若是有什麽情況,也能在外接應。”


    青蔓沒有說話,青喆知道她是默許了。


    其餘四人沒有多停留一刻,從那裂口處進入了山體之中,站在裂口處時便能感覺到撲麵的熱氣,從裂口出飛下,落地之時,更覺酷熱難當。


    這種時候,足見鍾靡初水靈根的好處,顧浮遊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一路上摟著她的腰,又將鍾靡初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雖不好走路,卻舒服的緊。


    封歲在一旁臉色幾經變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顧浮遊雖見到了,並未放在心上,她此刻被酷熱和朱厭分了神,看不出他這徒兒在天理綱常的思想海洋裏掙紮翻滾。


    山腹內是個極大的空洞,與溶洞相似,怪石嶙峋,石筍林立,路徑曲折,不同的是,溶洞乃是地下水溶蝕而成,這空洞想必是高溫,火焰融化了山石,山體內部都成焦黑色。


    眾人走著下坡路,越往前走,心跳的越快,待得路途一盡,眼前豁然開朗。在外看這座黑山雄偉且詭秘,山腹裏麵更見寬廣。


    四人跟前是個不可丈量的不規則深淵,淵下是流淌的岩漿,紅光將這山洞照的火亮。


    這座山不是火山,而是被朱厭的能力影響至此。那被世人冠以最大惡名的凶獸大半身子在深淵之中,露出來的隻有腹部以上,果是白首,一雙大手鮮紅,如染血液,火光將它雪白的毛發照的發出一層詭異的紅色,與猿山像又不像,若是猿山染白了毛發,外形上有幾分相似,但氣勢上,猿山全然不及朱厭,朱厭閉著雙目,眾人看上一眼,也膽顫不已,連呼吸也下意識的小心翼翼。大抵便是貓與虎的差別。


    朱厭背後便靠著山壁,身上盤著一具完整的龍的骸骨,那龍骨巨大,如同鎖鏈,扣住了朱厭,露在岩漿外的一對龍爪一隻紮進朱厭體內,一隻紮進山壁之中。


    這朱厭和龍骨便似樹與菟絲子,緊緊的纏繞在一起,難舍難分。


    直觀看上去,震懾人心。


    一方麵感喟當年戰況之慘烈,這座山並非一開始就在此處,當年青鸞族搬山,龍族困鎖朱厭,兩族合力,拚著必死之心,才能夠鎮壓朱厭,一方麵又心驚朱厭的強大,這麽多陣法,這樣的壓製,它依舊有餘威,將這山內化作岩漿。


    顧浮遊往前走了幾步,幾乎到深淵邊緣方才停住,這並非是她有意識的動作,而是她的身體的本能。


    青喆和鍾靡初走來,青喆望著那龍骨,目光複雜,好半晌才歎道:“帝乙……”


    鍾靡初心裏有些預感,聽得青喆出聲,方才確定那鎖住朱厭的便是帝乙的屍骨。


    顧浮遊怔怔望著那盤曲的龍骨。


    臉龐似乎刮過一陣清風,帶著夏季獨特的味道。


    那是個午後,廊簷前的庭院有一株大桑樹,桑葉層層,遮住陽光,斑駁的光影落在走廊上,她握著竹簡,正在書寫,笑著對一旁倚著欄杆的少年抱怨,“族裏的青鸞說我無心修煉,埋頭做這些事,玩心太重,難當大任,這種東西,做破了天也不過是堆破竹子,百年後放在庫房生塵,於修仙無一點裨益,叫我早早收心。”


    “帝乙,我分明不是在玩玩而已,他們為何不信。”


    少年眉目如畫,其白如玉,有一雙明澈的金眸,抱著雙臂,說道:“生而不同,夏蟲不知有冰。”


    她知道帝乙說的夏蟲指的是那些青鸞,樂得飛飛,捧著竹簡笑起來,說道:“帝乙,說話好狂啊,他們要聽到你這話,你再上丹穴山來,定會給你設上九九八十一道難關。”帝乙雖不同其他神龍,但也改不了龍族身上一些小習性。


    帝乙說道:“人族壽命不過匆匆百年,文化繁衍傳承,卻一直不斷,反而越發繁盛,便是因他們將所知所識通過你手中這方小小的竹簡傳遞下去,足不出戶已知天下通古今。龍族和青鸞族兩族即便不修仙,也壽命漫長,以為時光充足,能自己見識,有些東西也是口口相傳,所以不注重這些,但記憶承載不了這樣長的時光,寶貴的東西若不記載下來,總會遺忘。”


    “青君,時間會證明你是對的,遲早有一日,世人會將你手中的東西視若珍寶。”帝乙說的鄭重,他說話總是這般,叫人信服。


    青筠腦海裏想了一下帝乙所描述的未來,情不自禁問道:“是嗎?”


    帝乙應道:“嗯。”


    一下嗯到了她心裏去,青筠舉著竹簡,貼在臉頰邊,冰涼的竹簡讓她知道臉上熱的慌。


    這夏季的風,青鬱的桑樹,風吹樹葉的颯颯聲,落在走廊上變換的光影,以及站在欄杆旁的少年,成了她永不褪色的記憶。


    顧浮遊眼淚不止,淚珠從眼中直淌下來。鍾靡初不知何故,喚道:“阿蠻?”


    顧浮遊回過神來,對上鍾靡初擔憂的目光,問道:“怎麽了?”


    鍾靡初神色複雜,抿了抿唇,說道:“你在落淚。”


    經鍾靡初一提醒,顧浮遊才反應過來,抹了一把臉,一手的淚水。她眨了眨眼睛,這淚水不是她的,心中的悲傷也不是她的,她對鍾靡初說:“不是我。”


    鍾靡初立即明白過來,不是顧浮遊在哭,是青筠在哭。


    顧浮遊說完這句話,忽然覺得一陣恍惚,身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跑了出去,在那一瞬間,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


    鍾靡初,青喆和封歲看到一片青氣飄蕩,似青鸞展翼飛翔,虛無縹緲,伴著一聲鳥鳴,似真似幻,盤旋一周,散在龍骨上。


    顧浮遊一陣腳軟,踉蹌一步便要跌倒,鍾靡初一把摟住她。顧浮遊順勢抱住她,“她走了。”


    不知是否是青筠徹底消失的緣故,顧浮遊占據了整個肉身,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感,而且靈力在上漲,仿佛先前堵塞的泉眼通了,泉水不斷上湧,她有一種預感,她可能快要突破分神的境界了。


    青喆望著那道青氣消失的方向失神,許久,正了神色,對兩人道:“快些修補陣法罷。”


    顧浮遊站直了身子,沒了先前那股失力感,與青喆和封歲一道動手修補連環陣。


    那陣法從眾人來的斜坡盡頭一直覆蓋到朱厭背後的山壁上,已然破成了篩子,比他們想象的要嚴重。顧浮遊為主,青喆和封歲兩人從旁輔助,鍾靡初注意著朱厭的動向,即便是有飲恨在手,也很費了些時候。


    顧浮遊一麵修補,一麵分神去看那朱厭。朱厭闔著雙目,似乎在沉睡之中,前幾日朱厭的吼嘯聲斷斷續續,顧浮遊隻希望今日將好趕上它歇息的時刻,趁它清醒,扯開嗓子瘋嗥之前,能完事退出去。


    這一分神,便無暇去注意那些細節,她在這裏待得越久,越不能沉下心來,但她自己沒有留意到,燥熱得慌,不是身體上,而是心裏。


    連環陣環環相扣,不論是布局還是靈力用量,須得十分精細謹慎,顧浮遊錯了好幾處地方,青喆皺著眉,封歲也看出了她的力不從心,勸道:“師尊,你是不是累了,不若先歇息一會兒。”


    顧浮遊冷汗直淌,搖搖頭,說道:“不打緊。”


    一麵幹淨的絲緞壓在她額角,涼意浸到她心裏去,意想不到的暢快,她回頭去看,原是鍾靡初走了過來,捏著衣袖汲取她額邊冷汗。


    顧浮遊向她笑了笑,貪那一點涼,拉著她的衣袖,不讓她離得太遠。


    時間難捱得很,好不容易修補了最後一點破損之處,隻待將飲恨替換到陣眼處,便在帝乙龍骨頭部正上方。


    一行人修補陣法,已走到朱厭左側。帝乙的龍骨,脊髓旁的一排肋骨紮進了朱厭體內,有兩根斷裂了,一根斷裂的肋骨落在崖邊上。


    顧浮遊眼睛一亮,奔過去撿起來,抱在懷裏。這龍骨可是絕無僅有的寶貝,龍族褪鱗,修剪指甲,那些東西對平常人稀缺,但是對龍族來說極易獲得,但龍骨,便是龍死了,也不一定能得到,相比於龍骨來說,龍鱗隻算得上邊角料。


    顧浮遊歡喜的不得了,“鍾靡初,你看。”


    鍾靡初神色一言難盡,若是尋常寶貝,顧浮遊得了,她自然高興,但這東西,怎麽說也算得上是她祖上屍骨……


    顧浮遊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麽,她道:“我要拿這龍骨給你煉護心鱗,你堅不可摧,方能保護我,帝乙想必極願意能獻出這份力來保護青筠肉身。”


    她說的這樣理直氣壯,讓旁人聽的也覺得理所當然了。


    青喆原想勸阻,他不喜歡龍族,可這裏的龍族屍骨全為對抗朱厭而亡,不喜歡,也不能失了敬意,這些龍骨容不得人褻玩。可經顧浮遊這麽一說,他竟也覺得這般好。


    鍾靡初輕笑了兩聲,不知該說她什麽好。


    顧浮遊讓封歲將這龍骨收起來,正要去換陣眼,忽然間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打破,山體震動,眾人似被當胸打了一擊悶拳。


    顧浮遊抬頭去看,正好對上朱厭睜開的雙眼,那算不上眼,沒有眼瞳眼白,隻有兩道火焰的漩渦,沒有瞳仁,該是辨不清它在看哪裏,顧浮遊卻莫名的覺得自己與它視線對上了。


    要被那漩渦吸到深處去,那火焰燒得她渾身焦躁不安,仿佛打上離恨天那一晚的癲狂感又漸漸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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