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浮遊道:“對,是青鸞族。金絲鳳冠,翠羽華服,百鳥朝鳳的浮雕,是青鸞族喪葬才有,那女子眼尾有一抹紅豔之色上挑,當是三支中的青鸞。”


    青鸞族和龍族都是上古仙獸,據說助仙祖開天辟地,建立奇功,因而地位崇高,是這世間唯二能化人形的仙獸。


    這青鸞族又有三大分支,一名青鸞,一名大v,一名少v。


    青鸞渾身翠羽,唯獨眼角羽絨是紅色,化為人形後,那抹紅色也會留在眼尾,像是女子施的胭脂,添了這許多豐韻。


    青鸞族遺體一向葬在族中陵墓裏,這隻青鸞卻葬在這裏,讓這詭僻之地更添古怪。


    顧浮遊道:“我帶你出來時,那扇冰門匾額之上寫著——蕊珠宮,那女子是青鸞更不會有差。”


    中洲丹穴山蕊珠宮,四海蓬萊島蓬萊宮,天下聞名的兩大仙宮,分別為青鸞族和龍族所居。尋常人可不敢冒用這兩處宮殿名稱。


    顧浮遊看著搖曳的火光,說道:“青鸞族尊貴,一貫是高人一等,他們重視肉身,不會輕賤身軀,用自己身體做陣眼。”


    “這陣法是用來防外人的,仙落開啟,一般誰進來的最多,人族。”


    “他們瞧不上人族,十數萬年前人族地位低他們一等,直視他們都是冒犯他們的威嚴。雖說如今大有不同,但傲慢根植骨子裏,難改。想來最有可能將陣眼放在女子身下,因為他們潛意識認為進來的人不配瞻仰她的容顏,隻配卑躬垂首,所以我猜陣眼是那女子身下的寒冰長台。”


    “說到底還是多虧了阿福讓我發現破綻,不枉我替它取這個名字,哈哈。”


    鍾靡初一直默默聽著不作聲,直到這時才說:“雖是如此,到底是古陣,便是知道陣眼,尋常也難破。”


    顧浮遊將劍胎平放在膝上,手覆在那劍胎上輕輕撫摸:“我也不知怎的,那陣眼防禦雖弱,憑我能力,要破它也極為艱難,可那時兩劍就破了……”


    顧浮遊抬頭看向鍾靡初,嫣然一笑:“許是鍾師姐輸給我的那些靈力的功勞。”


    “莫要取笑。”鍾靡初心中清楚,那時顧浮遊靈力耗盡,她送過去的那些靈力不過讓她傷口止血罷了。


    “我認真說的。”


    鍾靡初忽然側首,掩嘴咳嗽了兩聲。


    顧浮遊說笑神色盡斂,擔憂道:“鍾師姐……”


    先前溢血果然是傷著了,那古陣頗厲害,雖解了凍,但不見得就一點事都沒了。


    鍾靡初擺了擺手,說道:“沒事。”


    顧浮遊顯然不信:“真的?”


    鍾靡初額頭靠在壁岩上,微仰著頭,輕闔雙眸,緩了一陣子,再睜開眼,卻問道:“那是你煉的法器麽?”


    鍾靡初甚少主動說話,方才問了她幾道問題,已經算得破例了,怕也是死裏逃生,心生好奇的緣故。


    現在她又輕輕主動問詢,顧浮遊哪裏看不出來,這人想轉移話題來的。


    顧浮遊見她不想多聊自己的傷,心裏歎息,是了,知道了又如何,也幫不上什麽忙。


    抿著嘴,摸了摸耳朵,順著她的話說道:“我瞎煉的。”


    顧浮遊此時不大想說話,兩人一問一答後,又是一陣沉默,火焰劈啪,阿福呼嚕。


    鍾靡初感覺到顧浮遊的低沉,她心中不知何故,泛起一種難言的不安,於是破天荒又搭訕著問:“為何不將它淬煉完整。”


    這把劍胎隻是大致有個劍的形狀,若不完整,威力大有欠缺。


    顧浮遊說道:“還不是時候,這把劍胎……”


    顧浮遊看那劍胎良久,忽然抬頭看向鍾靡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你猜為著什麽?”


    鍾靡初不知她所指,還沒來得及說話。


    顧浮遊摸著劍胎凸起的花紋:“我思想著要將它煉成天下第一厲害的法器。”


    “將古今陣法全熔鑄其中,像符一般使用,隻需得喝一聲,便能施展陣法,卻不似符隻能用一次,而是能用上千千萬萬次,永無止境;讓它生出靈性,能如人一般修行,自納靈力,淬煉身軀,更能自己演化改進陣法,即便是……”


    “即便是我這樣的人啊,沒有修煉的天賦,修為低下,到時持著它也能與元嬰期甚至洞虛期大能一較高低。”


    “隻是因為這煉來不易,還有許多材料未得到,所以沒有淬煉完整。”


    她已經許久不曾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了,年少時說這等話,別人也隻當她少年心性,天真不知事,年長若再說這等話,別人就要嘲笑她不自量力,癡心妄想了。


    她本已在心中決定再不與人說這些話,可禁不住鍾靡初問兩次。


    一則是絕處逢生,心血來潮,一股莫名的情感強烈驅使她說出來,二則是她心底有一種預感,鍾靡初不會看不起她。


    果不其然,鍾靡初微微一愕,卻未露出輕蔑的神情,她表情總是細微,總是少,顧浮遊先前嫌她寡淡,如今卻愛極了她這無甚表情的模樣。


    若是鍾靡初顯出那股子輕視,或是隻做笑談,不放在眼裏,顧浮遊都覺得自己會難過,免不了再失望一次。


    萬幸,不曾有。


    鍾靡初問道:“你想拿洞虛期靈獸內丹是為了這個?”


    “對。”顧浮遊笑著,直直的看著鍾靡初,不想錯過她的一絲反應。


    鍾靡初搖頭:“古今陣法成千上萬,悉數熔鑄其中,若非天地異寶,難以承受得住,且要支撐起它運轉,所需靈力之龐大,隻怕得兆億靈石,你去哪裏找。而讓它自己演化改進陣法,更是聞所未聞,無人會這般想,敢這般想……”


    顧浮遊辯駁道:“數十萬年前,人族修仙也是聞所未聞之事,也無人料到能修仙,敢去修仙,可你看,如今仙宗林立,仙道隆盛。如今沒有,不代表往後都不可能!”


    鍾靡初一怔,默默思索,沒有開口駁斥。


    顧浮遊心裏越發雀躍,就好像一片荒蕪的心裏,那朵枯萎的花骨朵被滋潤,漸漸長大,綻放。


    關於她的夢想,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惜無人理解,她憋了太久了,想要暢談,隻要有人引出一點頭,她就能熱血澎湃,滔滔不絕。


    她撥弄著火堆:“天地萬種陣法屬性都是從陰陽五行衍生來的,就像是樹木枝葉根莖伸展。”


    “說到底陣法施展的根基最終也隻需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的異寶,我已得了一隻金靈,如今又有風行獸內丹是木屬性的,兩者是上上佳品,雖不到絕世僅有的地步,用來做根基,生萬象變化,卻也勉強夠了。便隻差水、火、土三種異寶,至於所需的浩瀚靈力,倒也不一定要那麽多靈石,隻要一種東西就可以了……”


    說到這裏,顧浮遊停頓了一下,她本來要將那東西說出來的,可仔細一想,鍾靡初不知道這東西,她便是說了,也不能叫人信服啊。


    豈料鍾靡初心念一閃,自然而然的接道:“麒麟髓麽?”


    顧浮遊猛然看她,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你,你知道,你知道麒麟髓。”


    麒麟髓並非特指一物,而是泛指一類靈物。


    這類靈物的誕生可說是天地生的異象,萬年,或說是十數萬年才生一次。


    這類靈物或是一眼泉水,或是火山裏流動的岩漿,甚至可能是某隻靈獸體內流動的血液。


    麒麟髓中蘊含的靈力浩瀚如星辰宇宙,不將它做靈物用時與尋常物無異,察覺不出它的異能,一旦啟用,便隻一滴,也可敵連綿萬裏靈礦之中所有的靈力。


    若此物現世,必是所有修行之人都為之瘋狂的天地奇珍。


    隻是麒麟髓每次出來間隔的時間太久,記載這東西的典籍極少,許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也不大信這東西真的存在。


    顧浮遊忽然沒頭沒尾的說:“鍾師姐,鍾師姐,大道三千,莫衷一是!”


    鍾靡初沉默半晌,終究無法對她期許的目光視而不見,歎了口氣,輕聲接道:“率性而為,順其自然……”


    顧浮遊和著她的聲音,笑道:“草木頑石皆可成仙!”


    顧浮遊激動之情難以抑製,聲音都打著顫:“鍾師姐,你也看青帝的《博物誌》麽。”


    鍾靡初本想要解釋說自己隻是為了翻查些東西,隻是看到顧浮遊如此歡喜,笑意可掬,她那些解釋湧到嘴邊全化成了一聲簡單的:“嗯。”


    顧浮遊頓時有一種相逢知己,相見恨晚的歡愉。


    ‘大道三千,莫衷一是,率性而為,順其自然,草木頑石皆可成仙’這句話是《博物誌》卷首語,深得她心。


    這本書原是一本禁/書,為青鸞族其中一任族長所寫,世人尊稱其為青帝,距今十數萬年了,名姓已不可考。


    書中記載天文、地理、陣法、煉器、異寶、靈獸,範圍廣,見識奇。


    麒麟髓便是《博物誌》裏記載的一類異寶。


    之所以會成為禁/書,隻因其太奇、太偏、記載的許多靈獸與異寶,今人無人見過,便道其虛言,誤人子弟。


    又因其中記載曆史,言語辛辣,貶低過四仙宗。那時四仙宗還隻是小宗門,不敢言語,如今獨掌一洲,有了底氣,便將這書劃為禁/書。


    然而四仙宗雖將其劃為禁/書,卻依舊對某些記載深信不疑——四仙宗每年遣人占星卜卦,盤算麒麟髓哪世降生並不是秘密。


    得知麒麟髓在這一世紀降生,也照樣暗中派人滿世界授尋。


    直到如今,世上已經找不出幾本《博物誌》了,她得到這本書可費了好些力。


    鍾靡初不僅也有這書,甚至還看了這書。


    她是萬想不到,鍾靡初這樣的人,竟然會看禁/書。


    她覺得她對鍾靡初有了個新的看法,那抹純白色上,更添了一抹鮮活的色彩。


    顧浮遊將劍胎向鍾靡初一遞,目光殷切:“鍾師姐,你要看看嗎?”


    鍾靡初望著她的神情,竟不忍拒絕。


    手上接過,劍胎觸手冰涼,質感溫和,渾身如墨玉一般,她說道:“是陰陽玉?上佳之品。”


    陰陽玉說是玉,也有玉的質地,卻比任何金鐵之器都要堅硬,且吸收靈力,平衡五行。


    上好的陰陽玉容量極大,甚至能吸收盡整整一座靈石礦山靈脈的靈力,這東西用來做法器頗為了得,但上好的陰陽玉難得,十分難得,可遇不可求。


    顧浮遊目光又亮了幾分,喜的身子向鍾靡初傾過去,半站了起來,不自禁高聲應和:“對,是陰陽玉!”


    她聲音過大,回過神來,羞紅了臉,又默默坐了回去。


    她覺得自己像小孩子一樣,好不容易得了個朋友,便捧著心愛的玩具,一股腦獻出去,若是得了誇讚一句,便喜的跟什麽似的。


    她好半晌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免得太瘋,惹得鍾靡初不喜。


    她捧著臉,癡癡望著火光,眉眼透出一股溫柔來:“鍾師姐,我啊,第一次接觸陣法的時候,我心裏就明白了,這將是我畢生所愛。”


    “我啊,天資平庸,你知道的,可能修行一輩子也到不了金丹。”


    “所以我要煉出這法器來,證明陣法不是偏門,證明事在人為,就算沒有天賦,不會修仙,一樣能與全英並肩,不輸他們。”


    “我知道這把劍要煉出來,千難萬難,可就算窮極我一生,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說著,說著,她想起許多事,眼裏一陣酸楚,匆匆抹去那陣濕意,看向鍾靡初時,笑說:“鍾師姐,這些話我至今隻跟你說過,你不要笑我,也不要告訴別人。”


    她今天說的太多了,心胸敞開太多,便又不知不覺癡狂起來,說出這許多癡話。


    事後想起,自己也覺得害臊。


    鍾靡初許是身體未愈,不似以往那般正襟危坐,而是略顯慵懶的半靠壁岩,靜靜的望著她。


    火光落在她眼裏,將她映襯的那麽暖。


    她開口說:“顧浮遊,你很厲害。”


    很厲害。


    顧浮遊什麽都敢想,天馬行空,不受拘束。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又願意奉獻拚搏一生的目標,像一團火,熊熊燃燒,訴說自己的理想時,光彩耀目。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她的人生似乎一眼能望到頭,無非是修行,直至成仙。


    成仙與否,她不在乎,修仙與她而言,就像是凡人的進食,理所當然罷了,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煩。


    就是太過平淡了,有時連回憶都是蒼白的。


    她心底深處,是有些羨慕顧浮遊的,找到自己熱愛的事,願為其燃燒生命,她雖沒有,卻不知為何能體會,因此她是由衷說的這一句話。


    顧浮遊臉上一紅:“鍾師姐,你別笑話我,我有什麽厲害的,你才厲害。”


    鍾靡初反問道:“我厲害嗎?”


    這並非戲謔之言,而是真心相問。


    顧浮遊以為她是極少下山,不知道外界眾道友修仙的水平,天天待在院子裏,無人比較,自然不會覺得自己厲害。


    顧浮遊激動的再次站起,慷慨激昂:“你厲害啊,當然厲害啊!”


    “不滿百歲的金丹雙修,古往今來,屈指可數,單單女子裏邊,你肯定是第一位。你一定能成仙,名垂青史,為萬人敬仰,你頂厲害!真的,我發誓!”


    “是嗎。”鍾靡初很清淡的應了這一聲,嘴角淺淺向上一牽。


    顧浮遊第一次見她笑。


    白玉生香,嬌花暖語。


    顧浮遊再次默默坐回去,雙手掩住爆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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