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池起身,無視腦海裏那緋色的紗幔鋪天蓋地的灑落下來,視野裏空無一物的靜室內,隻有一盞長明珠悠悠地照亮地上的蒲團,以及黑灰色的牆壁上那晦澀難懂的文字。


    黏膩的聲響在腦海裏回蕩,阮明池走出靜室,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雖然每隔一米便有長明珠懸於頭頂,但一眼看過去,一模一樣的景色,安靜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阮明池走到長廊門口,手剛剛扶到門上,突然腳下一軟,險些摔在地上,他低頭看去,眼眸微微顫抖,繼而喉結滑動,已經有一滴汗水蜿蜒至下顎,泫然欲滴。


    隻是打開門。


    走出去。


    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情,阮明池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時隔百日,平心靜氣,不斷錘煉自己的內心,本以為再次經曆便可克服,誰知道隔得時間委實太長,那邊小別新歡悱惻纏綿,對他的影響赫然也不輸第一次。


    腦海裏全部都是季浩的臉,麵無表情的,用力的,隱忍的,以及舒爽的一聲喟歎。


    那聲音落在耳邊,像是電流一樣抽走了阮明池身上最後的一根骨頭,他扶著門緩緩地彎下了腰,手朝下伸去……


    幾經掙紮,阮明池一咬牙根,第一次心頭冒出無法壓抑的怒火,一腳將靜室的大門踹開。


    “碰!”


    一聲巨響。


    等候在門外的值班弟子驚訝抬頭,就看見師父略顯狼狽的一張臉,尤其是眼尾的紅暈,竟然越發明顯。


    這位小弟子心裏發顫,隻覺的害怕,隱約察覺到這是有入魔的征兆。


    可惜小弟子敬畏師父,不敢多言,隻是低聲喊道:“師傅,掌門之前來過兩次,是否……”


    “讓他等著!”


    話未說完,已經被阮明池打斷,來到屋外縱身飛出,從長老山離開,轉眼消失在了天空。


    小弟子追到門邊看去,師父去的方向遠離不思量主峰,那個方向,是問心殿嗎?


    不思量的問心殿,是門內弟子晉級前拷問內心的地方,每人一生隻能進去三次,分別是衝擊金丹期、元嬰期和化神期。


    門內煉氣期和築基期的新入門弟子們是沒資格進去的。


    問心殿作為不思量的鎮派之寶之一,自然有其奇妙之處。


    隻是師父已經大乘,道心圓滿,卻要問什麽心?


    小弟子對師父崇拜敬愛,選擇性的將師父眼底的紅痕忘了去,隻覺得師父天下無敵,自然是有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這邊阮明池一路來到一處大山前,沒等守門的弟子做出反應,他便徑直進了殿門。


    雙手背於身後,快速飛入,殿門開了又關,身影便消失不見。


    守門弟子不敢說也不敢問。


    進了殿內,兩邊排列著“不思量”曆年來的師叔伯的雕像,阮明池的師父赫然在列。


    師父滿目慈祥,背手而笑,然而今日看見師父雕像,阮明池卻覺得師父在審視自己,眼中帶著怒氣。


    阮明池抿緊嘴角避開視線,一步進入殿內,便是鬥轉星移,來到了一處虛無當中。


    這裏,便是問心殿的“問心”之處了。


    阮明池盤膝坐在虛空裏,頭頂漸漸閃爍星光,他被這些星光照著,往日種種便在眼前浮現。


    他看見自己兒時拜師學藝,看見自己千年如一日修行,看見自己與師兄弟談經論道的樂趣,看見自己發下宏願,斬情入道,破碎虛空。


    往日種種在眼前加大,阮明池漸漸心如止水,道心堅定。


    “問心”,問內心,何處來,該何去。


    將往日種種浮現於眼前,仿佛將那人生路重走一遭,現實中卻不過幾日。


    當真是一眼千年。


    三日後。


    問心殿內,星光大作,被星光照耀的阮明池內心通透,身體被仙氣繚繞,隱約給人一種似乎要白日飛升征兆。


    可是不多時,那仙氣突然扭曲了起來,將他團團纏繞,像是一雙手臂將他抱住,從頭摸到了腳,將他往下拉。


    阮明池的呼吸頓時變粗。


    心中大叫不好,然而沒等他做出反應,就被挖出了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百年前。


    仙魔互通。


    邊界大門常打開。


    魔尊迎娶魔後,三界共祝,阮明池以仙界第一門“不思量”院長的身份,前往魔界慶賀。


    那日紅妝漫天,龍吟鳳鳴,三界賓客齊聚魔王殿,就連平日裏看著凶神惡煞的魔族,今日裏臉上也多了笑容。


    阮明池帶著垂紗的禮帽,被迎進殿內,奉上新婚賀禮,話還未出口,抬頭就便與那紅衣男子視線對上。


    隔著一層薄薄的紗。


    身著喜服的男人麵容深俊,氣勢巍峨,高坐於殿上,讓阮明池想起了兒時仰望的大山的感覺,眼前的男人強悍無人能夠匹敵。


    然而這樣的男人,今日卻眼角含情,嘴角帶笑,緊緊執著身邊人的手,黑眸深處滿是繾綣。


    那一瞬間,阮明池想,這樣的人該因何而愛,又何人該得其愛。


    魔後能得魔界至尊深情,昭告三界,設宴大辦,當真是天下間最幸運的女子。


    然而待得視線移開,阮明池看見了被魔尊季浩牽著手,穿著紅色喜袍,美豔不可方物的自己……不!不是自己!是他多年前分出去的一縷元神,帶著他的天真單純和綿綿長情,投胎長大的阮仙兒!


    怎麽會是他!


    那日之後阮明池心中驚疑不定,百思不得其解,每每想起這件事,那紅衣男子便笑語嫣然的來到他麵前,執起他手,眸光繾綣……


    第二次與季浩見麵,是在魔界與人界邊界的交界處,邊界城市內。


    那日阮明池聽聞這裏有十年一次的三界拍賣會,便趕來欲要拍下他需要的一株草藥。


    拍賣會裏人頭湧動,阮明池做了易容打扮,安靜坐於人群裏,在那此起彼伏的拍賣聲中,阮明池的目光頻頻飄向天一號房。


    從拍賣會開始,天一號房屢屢得標,出手大方的就連他這個不思量的院長都頗為驚歎。就怕對方看上他的標物,若是最後拚得上頭,遠超價格拍下,未免不美。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於魔界血池采摘而來的“懸壺珠粉”普一亮相,便得了眾多修士競拍。


    起拍價不過五百上品靈石,轉眼間就飆到了三千上品靈石,競拍的喊聲這才緩落。


    阮明池算算價格,倒是不貴,為了能夠直接拿下,阮明池開口喊道:“五千。”


    足足加了兩千上品靈石的價位已經超出了物品的價值,拍賣場裏瞬間沒了聲音。


    魔族拍賣師在台上喊道:“五千!五千第一次還有沒有!第二次!”


    “六千!”天一號房終於開口。


    阮明池瞬間眉心一蹙,開口說道:“六千一百顆上品靈石。”


    “七千!”天一號房毫不猶豫的加價。


    “七千一。”


    “八千!”


    “八千一。”


    “一萬!”天一號房果然豪氣,直接加價一萬。


    “……”阮明池眉心蹙緊,高聲說道,“樓上道友,此物我有大用,一萬已經超出價值,道友讓與我如何,阮某另有酬謝。”


    “好。”樓上再次開口,卻是低醇磁性的聲音,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帶著些許的尾音,透出一絲懶洋洋的意味兒。


    阮明池最終花費一萬零一塊上品靈石獲得“懸壺珠粉”。


    他在心裏長歎一聲,起身離開拍賣大廳,往天一號房去了。


    門外兩個護衛修為很不簡單,阮明池看過一眼,便知道這兩人已達化境,若是在仙界已經可以開宗立派,如今卻隻是門外守衛。


    他若有所思,心知屋裏的人身份定然很不簡單。


    待得推門而入,屋內景象一展眼前,隻有一個老者立於席位旁端茶送水,另外一人坐於軟塌之上,手裏捏著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骨節分明的手輕輕用力,將葡萄揪下,喂進口中。


    阮明池感覺到莫名的熟悉,視線落在那頭黑發之上,觀察片刻,這才緩步上前。


    繞到前麵。


    俊美的麵容出現在他眼前,熟悉的眉眼五官,有著桀驁的冷硬,強者的氣息碾壓而來,阮明池瞬間竟然感覺到窒息。


    這人是魔尊季浩。


    但這般想來,卻又理所當然,整個魔界,魔尊一人獨大,斂財手段何其可怕,就算買下今日拍賣會的所有的物品,眉心也不會蹙一下。


    仙魔雖然近年來相安無事,但道德理念的不同,導致兩界民眾摩擦不斷,古語有雲,“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明池對這魔尊季浩,除了驚訝警惕以外,還生出幾分好奇。


    為何魔尊季浩會娶了阮仙兒,為何會娶了自己的分身,日後自己又該如何斬情,難道真的要殺了季浩嗎?


    可這天下間,阮明池可以斬了任何的情,卻偏偏奈何不得魔尊季浩。


    很強。


    眼前的男人強的讓他都有些無力。


    季浩轉眸看他,顯然並沒有發現他臉上的偽裝,隨手一揮,讓他坐下,老者便奉上茶來。


    “道友為何要這“懸壺珠粉”,此藥可很是偏門,隻對靈識有所溫養,看你並不像靈識受創。”季浩看他,悠悠問道。


    “有一朋友正是如此受傷,我拍下來為他煉製丹藥。感謝道友相讓,這是小小謝禮。”阮明池將謝禮拿出來的時候換了一個,將原本準備的與“懸壺珠粉”功能類似,卻無法替代藥材換成了一顆仙界林海深處的珊瑚手鏈,遞了過去。


    老者拿過來小盒,打開看了一眼,裏麵的珊瑚手鏈靜靜置放,靈力濃鬱至極,常年佩戴還有增加修為,滋養識海的效果。若是凡人得了,活死人肉白骨,一顆便有起死回生的作用,絕對是無價之寶。


    季浩詫異:“道友的謝禮這麽貴重,可比“懸壺珠粉”價值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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