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薑煊這廂正要對薑湛揮手,眼前卻忽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侍衛。


    薑煊嚇了一跳,手裏的東西哐當掉在地上,眼見那侍衛伸手要來抓他,他顫著身子轉頭就跑。


    他怕得想叫、想讓薑湛來救他,卻擔心拖累薑湛、讓薑湛又被毒打,便隻好捂住嘴巴向前狂奔,可沒跑兩步,他就被身後侍衛揪住了後頸,像抓小雞一樣提拎起來,不禁拚命掙紮,哭了起來。


    “瞧瞧這小家夥兒是誰啊?”侍衛發出玩味的笑聲,正要出聲叫人來看,此時卻聽自己身後傳來“噗嗤”一聲。


    侍衛整個人一僵,瞪圓了眼,不敢置信地扭頭看向身後,一張臉登時憤怒,張口想罵,口中卻吐出鮮血,渾身痙攣起來,下一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薑煊慌忙從他手中掙脫、撲爬著後退,驚恐萬分地抬頭一看,竟見是薑湛正站在那侍衛倒下的地方,雙手握著把帶血的銀色短刀,此時正大口喘息、兩臂抖動著,瞠目看向他身邊倒地不起的侍衛。


    “皇、皇叔!”薑煊麵色蒼白地撲到他腳邊,正要再說,薑湛卻一把撥開他雙手,兩步走到那侍衛身邊,依舊喘息著,將短刀再一次捅入那侍衛的脖子。


    薑煊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薑湛並未看他一眼,待又補了一刀,確認那侍衛是真死透了,才繞到侍衛頭頂的方向,皺眉觀察了一下,彎腰托起了侍衛的腋下。這時他目光才轉向薑煊:“愣著做什麽?去把包裹撿起來,過來搭把手。”


    他病態的容顏濺了血,在月色的襯托下顯出煞人的白,那一雙眼中的緊張與恐懼似乎已隨著侍衛的喪生而褪去,此時隻剩下無盡的冷寂、平靜和習以為常。


    年僅七歲的薑煊就此目睹了人生當中的第二場謀殺,而這一場,遠比他父親的死亡更血腥,更可怕,也更殘忍。此時此刻,在這個種滿了奇花異草、布滿了精致亭台的花園之中,他能遵從和信任的人,隻有他的皇叔薑湛。


    他不由自主地顫顫起身,走回去撿起了包裹的布,也撿起了包裹中掉出的東西。


    那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東西——是玉石,托在他手中宛似千斤的鐵。這玉石被切得四四方方的,每一麵都比他兩隻手掌加起來還大,頂上還雕著一條張開巨口的青龍,栩栩如生,威嚴畢現。


    ——皇叔要他冒著性命危險來挖的,竟是個擺件?


    “快點兒過來!”薑湛低聲的催促打斷了他的疑惑。


    他趕忙拿包裹布胡亂包上那擺件,快步走到薑湛身邊,拿出吃奶的力氣,和薑湛一齊把那膀大腰圓的侍衛拖到了不遠處的荷花池邊。


    周遭僻靜無人,薑湛直起身來,深吸口氣,抬起腳在那侍衛身上一踹。隻聽“咕嘟”一聲,那侍衛便滾入荷塘,沉下去了。


    夜風在此時吹來,薑湛感到一陣透骨的寒冷,全身猛地顫抖。


    薑湛從他手裏拿過包裹,拉看看了一眼當中的擺件,又把自己剛從那包裹中撿起的捅人的短刀也塞回去,拉著薑煊匆匆向崇寧殿走去。


    薑煊邊走邊回過頭去,看向那方幽暗池塘。


    暗夜月色下,初冬冰冷的池塘泛著幽光,好似一雙盯著他的眼睛。


    “做過的事,別回頭看。”薑湛摟緊懷裏包裹中的兩樣物件,沉聲道,“你記住,這世上唯有此二物,能護你一世周全。”


    -


    裴鈞帶著薑越回到茶山時,已是翌日夜裏。山中最先見到他和薑越的,是一眾在田間與鄉民談天說地的護衛。


    護衛們或多或少都以為薑越凶多吉少,此時見到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應過來,即刻爆發出一片歡呼,一瞬把薑越簇擁起來,一路擁去了趙穀青麵前。


    趙穀青慨然泣下,聽裴鈞說完一行經過,直歎“天意、天意”,隨即拜在薑越麵前,領著所有將士一齊叩首道:“王爺洪福齊天,大難不死,乃真龍天子之相!趙某與所有將士,必將誓死追隨王爺左右,助王爺平天下,開盛世!”


    薑越紅著眼將他扶起來,艱難地告知他,郭氏兄弟已在戰中罹難,往後這一行中還能仰仗的謀士,便隻得趙穀青一人,令趙穀青萬萬保重,切不可再說誓死之言。


    趙穀青到底與郭氏兄弟同僚數年,聽聞此訊是又哭一陣,還是董叔做好了吃食迎出來勸他逝者已矣、節哀順變,他才悵然拭淚,止住了哭聲。


    簡單地吃了些東西,裴鈞領著薑越來到了一處種有紅梅的院子,引他走進當中的堂屋,執著他手道:“我一直相信你沒死,一邊找你,一邊早早地為你備下了這些,你看看,你可喜歡?”


    薑越沉默地隨他走入屋中,繞過當先一道綠竹紮成的屏風,隻見室內除卻幹淨整潔的床榻,右側靠壁的竟是一個簡樸的木架,架子上擺的全是土窯燒出的各色瓷壺、瓷碗,雖失精致,卻不乏樸素的可愛,而架子麵前還擺著一張矮桌、兩方矮凳,桌上放著個泥爐,瞧著像煮茶用的。


    “我記得你愛茶,這裏是茶山,你許是該好好喝一喝茶的。”裴鈞拉起他手在唇邊一啄,輕聲道,“咱們吃的可能不夠了,但茶葉倒管夠。”


    他說罷低聲自嘲起來,薑越卻忽地抱住他。


    裴鈞聽見耳邊傳來薑越隱忍的鼻息,再過一時,他肩頭衣料傳來點滴的濕意。


    “薑越?”他喚,小心翼翼地拍他後背,緊張起來,“怎的?這……這是不是叫你觸景傷情了?”想到這兒,裴鈞在心中大罵自己,正要說把這都撤掉,卻聽薑越在他肩頭低沉地哽咽:


    “我敗了,裴鈞……我敗了……”


    裴鈞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坐著,替他理開一縷鬢發:“別犯傻,薑越,遇到那樣的事情,誰也不可預料。你如今還活著,已經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慈悲了。”


    “可那麽多人,跟著我……死在了寧城。”薑越赤紅著雙眼望向他,因勞累而清瘦的臉頰上淌下淚來,咬著牙道,“我好恨,裴鈞……我好恨蔡渢!好恨……我沒有一日不想將他碎屍萬段,可就算我做到了,那些人……無論如何都再回不來了……我每一天在心裏罵自己,隻道自己是苟活在這世上,我甚至不敢讓外麵的人知道這愧……我怕我辜負他們所有人……”


    他這幾月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在此時此刻的屋內昏光下盡數蹦碎在裴鈞麵前。裴鈞極度心疼地為他擦著眼淚,捧著他臉道:“你不會的,薑越,相信我。你活著,絕不是苟活,而是為了讓這天下的更多人活得更好,這路上失敗在所難免,這世上所謂千秋功勳、盛世太平,也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趙先生,還有將士們,我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成功的那天。”


    他輕輕拍拂著薑越後背,柔聲繼續寬慰著他,同他講著這一路來看見的種種慘狀、感知的種種心得。他知道薑越這人慣常把什麽事都掖著,從不示於人前,眼下能叫薑越如此吐露心聲的,必定是絕頂的重壓。


    自古英雄多磨難,自古帝王多乖舛。他能做的,僅隻是能陪在他身邊,令他如此孤寂脆弱時,能有個可靠的肩膀。


    漸漸的,薑越在他的拍拂下睡去,就像一輩子沒有過安穩似的,抱著他的手臂蜷縮在床榻上,一瞬直如個單純困倦的少年。


    門吱呀一聲開來,裴妍抱著床剛曬好的棉被進來,笑著正要說話,卻見裴鈞正與熟睡的薑越窩在一處,不禁愣了愣,沒說話,隻是將棉被遞給裴鈞,示意裴鈞給薑越搭上。


    裴鈞麵上略窘,輕手輕腳給薑越蓋好棉被走出屋,隻見董叔和裴妍正在外麵幫趙穀青安排著薑越帶來的一些人馬。


    他走過去時,裴妍正在同一旁的錢神醫說:“新來的將士們身上都有些傷沒治好,最近怕是要勞煩錢老先生了。”


    說著,她見裴鈞走出來,回頭與裴鈞靜靜對視一會兒問:“晉王爺身上可有傷?”


    裴鈞難得局促道:“回來的路上……我見他走路似乎有些艱難,問了他,他說是摔下馬的時候,右腿被馬鞍壓裂了膝蓋,如今好是好了,卻似乎打不太直……不知這還能不能複原?”


    錢神醫聽言道:“無外乎是骨頭愈合了,縮起的經絡卻欠調理罷了。明日一早你來尋我,我給你個方子,不出一月,必讓他複原。”說完也不等裴鈞應下,轉身就回屋去了。


    他這來去自如的做派令裴妍一樂,笑過又感慨道:“晉王爺從前未嚐敗績,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此番真是受了大罪……”


    裴鈞見著時機,開口說:“裴妍,其實我和晉王——”


    “好了,你不必說了。”裴妍看著他這模樣失笑,“這幾月你是如何尋他的,我都看在眼裏,便早已問過梅六……梅六點了頭,我就明白了。如今你既然找到他了,便要好好陪著他才是。”


    裴鈞微微怔住,聽她說完,酸著鼻尖點了頭,低頭想了一會兒,沉聲道:“這段日子來,實則我很愧……有時我想,他那護身符,如果那時沒有給煊兒,此戰他會不會……”


    裴妍抬手捂住他嘴,在周遭人來人往的忙碌聲裏,輕輕對他道:“若真是那樣,我與煊兒來日便要好好報答他的恩情,而至於你,至於他……你們都是那麽好的人,我相信一切都會有最好的安排,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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