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羽,你笑什麽!”薛太傅當先呼喝裴鈞一聲,“堂審重地,豈容你放肆!”


    這話引他身後一眾還未落座的王臣也麵帶仇慨地瞪向裴鈞,其道道目光直如刀刃剜在裴鈞身上,可坐在堂中石地上的裴鈞,卻仿似渾然不覺。


    在張三費解的怒視下,裴鈞隻覺方才整個身子似凝起來的骨血,此時已隨著眼前景象與張三的話而再度流動起來,漸從他心胸漫向發冷的四肢,令他冰涼多時的手腳漸漸回溫,多了些力氣,一雙眼睛也終於因此更清明起來。


    他深吸幾氣,右手一鬆,放開了手中的裹屍布,可目光卻依然垂視著布中刺客被撕破的前襟,審視著那衣衫下露出的一片發青的胸脯,臉上的笑意徐徐收起來:


    “不錯……這個刺青,我果真是認得的。這實屬先父當年麾下的斥候營。”


    堂上一眾王臣聞言俱靜,未料裴鈞竟直言認得,片刻便嘈嘈起來:“他這是認了?”“果真就是他——”


    “可是……”裴鈞接著出聲打斷了他們,被鐵索縛在一起的雙手也在地麵一借力,支撐他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徐徐道,“我雖確鑿識得這刺青,卻也更知這刺青所屬的戍邊軍斥候營,早在十三年前就同先父一道戰死沙場了,全軍覆滅,一個不剩,按理說……是絕不可能出現在此、謀殺晉王的。”


    在場之人事先不知這刺客詳情,聞言都是一愣。而張三被裴鈞起身後的前行逼退了數步,此時雖依舊赤眼防備地瞪著他,言語卻已經比方才鎮靜一些:“這不過是你一麵之詞。”


    “是不是一麵之詞,張斷丞自可去兵部和戍邊軍營查取名錄,將這刺青上的編號與之對照一番,所有疑問自然得解。”


    裴鈞經過他身邊,瞥他一眼,又轉目看向堂上的蔡延,微微挑眉:“可我就納了悶兒了……這明明早就死去的人,怎會活著混入京中,又怎生會來謀害晉王?”說著,他嘖了一聲,冷笑著問:“蔡太師可有何高見哪?”


    一時堂中眾人將目光投向蔡延,隻見蔡延此時灰眉下的雙目似鷹,正緊緊地盯著裴鈞一人:


    “裴大人長袖善舞、網羅遍布,用了什麽法子將此人渡入京中,本閣怎會知曉?”


    裴鈞一聽這話更笑起來:“這就是說,內閣與大理寺是根本未能得證我裴鈞與這刺客相識,更未能得證是我裴鈞暗中指使這刺客行事——如此,數位閣部卻竟敢帶著部院人馬,擅闖禁庭拿我出宮……這是個什麽道理?”


    在座閣部與幾位王爺各自相視一眼,似乎意識到裴鈞的言語正在化解著場上於他不利的形勢,逐漸開始麵露不安。


    薛太傅不由起身斥道:“裴子羽,這刺客如今所殺的,正是與你多年不睦的晉王爺,且就屬你父親當年的斥候營,那幕後主使除了你這裴家獨子,還能有誰?如此人證物證俱在,你莫要狡辯抵賴!”


    “怎麽能是狡辯抵賴呢?薛太傅這話可就說岔了。”裴鈞勾著唇角笑起來,懶目瞥向薛太傅,“與晉王結怨的朝臣不止我一個,當中甚還有武將、門閥,薛太傅怎就指望我這刀劍不通的文臣,能成這刺殺之事呢?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算這刺客當真屬斥候營麾下,那他也是隸屬戍邊軍的,不是隸屬我爹一個人的。”


    “我爹當年是個將軍,不過是受了皇命、領了兵符,帶著戍邊軍打仗衛國罷了,斥候營的兵蛋子不是我裴府的家臣,我爹和我,也不是他們的主子。他們是朝廷的人,他們的主子隻有一個,那就是宮裏的皇上。就算退一萬步,您非要說這斥候是忠將之兵、聽我爹的話,那他效忠的也是我爹,不是我,這十多年來,我不識得他,他沒見過我,彼此之間更毫無瓜葛。再者,兵將按製三年一更領地,若我爹當年真有命返朝,如今也早就不該領那一片兒的兵了——要真照薛太傅此言,我爹豈不是職任何處,便何處就是我裴氏的親衛了?那薛太傅的意思,難道是說我爹他早含異心、要招兵割據?可這就更荒謬了……”


    他說到此,看向薛太傅的目光直似寒刀,神色也漸漸凜然起來:


    “先父裴炳,為擊敵寇戰死沙場,英魂故去已十三載,至今屍骨未還……薛太傅身在太平安樂之境,卻出言諷刺先父懷有異心,使先父忠骨蒙羞、後嗣含愧,難道就不覺麵赤麽!”


    薛太傅臉一白,一時張嘴還要再說,卻被一旁蔡延抬手止住了。


    蔡延老目望向堂下裴鈞,此時回複了鎮定,放下手淡然道:“裴大人誤會了。裴將軍忠魂烈烈,人盡皆知,薛太傅自然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這刺客身上的刺青,果真與裴將軍有關,推證便確鑿指向裴府,那若無旁的力證,裴大人便是首要的嫌犯,必當留堂待審——”


    “蔡太師真是急著要留我在大理寺陪我姐姐呀。”


    裴鈞涼笑著打斷了蔡延,不顧一身散亂衣衫和蓬頭亂發,慢慢走去正堂桌案前,仰頭與蔡延對視,清清楚楚正色道:“可是蔡太師,我不是我姐姐,不是沒品沒級的一介婦人能任您逮進牢裏折騰。我眼下還是朝廷命官,是皇上親封的正二品少傅。按我朝律例,若無直證坐實官員罪狀,則不可擅將官員收押。是故……蔡太師若要收我入獄,眼下要麽就讓這死人說話,說他是被我指使的;要麽就找出物證、信件,證實是我授意他殺害晉王。隻要您拿出實證,我裴鈞今日便任您處置。”


    可他話音一落,蔡延還沒開口,不遠處陪張三運屍來的一個東城兵馬司司衛卻忽似想起什麽般,遲疑地出聲了:


    “諸、諸位王爺,大人,下官……有一事要報。實則,晉王爺的親衛追捕這刺客時,這刺客見勢不妙,曾想銷毀一紙文書,在後院投火不成,隻好自己咽了。眼下那文書……當還在他肚子裏呢。”


    這話似一石落水,頓時讓滿室王臣再度提起口氣來。


    裴鈞當即道:“那就立馬叫仵作來剖了這刺客的肚皮,瞧瞧他藏的是什麽東西,與我裴鈞又有無幹係!”


    蔡延聽了這話,麵色一變,絕知此事定然有詐,可這時司衛和裴鈞的話,卻已讓在場一眾王臣都聽見了。


    最想查明真凶的自然是與薑越最為親厚的泰王,他招手勒令大理寺卿道:“去把仵作叫來,給孤當堂剖了這刺客的肚子!”


    大理寺卿擦著汗應了,即刻便將堂後仵作尋來。


    仵作匆匆跪地見過諸官、王爺,拿著剖刀走去擔子邊上,抬手便向那裹屍布中一劃。


    霎時,裹屍的白布被血水染紅,叫那仵作輕輕咦了一聲,正要開口說話,裴鈞卻催:“取出來沒有?”


    仵作被這話打斷,又不敢耽擱了,趕忙屏息凝神繼續劃開屍身尋找,待摸了好一時,才終於從刺客喉管裏拉出來一個不甚黏糊的紙團,不敢多事地奉去大理寺卿跟前,言語頗別扭道:“這……便是那屍身喉中的東西。”


    大理寺卿顧不上那東西肮髒,連忙接來拿遠了一展開,隻見這紙團竟是張通關州府所需的文牒。


    座上泰王聽他一報,難掩心焦道:“是何處簽發的文牒?”


    大理寺卿忍著臭氣,稍微靠近文牒,辨認字跡,少時肯定道:“是由豐州簽發。”


    “豐州?”泰王眉頭一擰,“簽發者何人?”


    大理寺卿尖著手展開紙團下角,定睛一看落印,目色微驚:“回王爺,簽發者印信……當屬豐州、塗州兩州州牧——蔡渢蔡大人!”


    “什麽?”


    滿室無人不知蔡渢即是蔡延長子,眼看這一紙文牒竟陡然將這刺殺之事的幕後主使從裴氏直轉為蔡氏,頃刻嘩然。


    一時幾位親王都站起身來,泰王更是一把奪過了大理寺卿手中的文牒,待厲目一掃其上白紙黑字,當即咬牙看向蔡延:“蔡太師!這是怎麽回事!”


    蔡延的處境頓時從高峰跌落穀底,始知自己已然中計,此時隻能勉力按捺驚怒,極盡鎮靜道:“回王爺……依老臣所知,戍邊軍當年正是於北部豐、塗二州覆滅,極可能是這餘孽未清,才在州府盜取了通關文牒——”


    “盜取?”裴鈞高聲打斷他,冷嗤一聲,“蔡太師這就是不講道理了。方才說刺客身上有我爹當年軍中的刺青,您明知道我爹早已離世,卻還能判定是我這兒子主使了刺客毒殺晉王,可眼下搜出這刺客身上有了蔡渢的印信,您這當爹的,卻又推說是刺客盜取您兒子簽發的文牒了——嘖,真是有爹總比沒爹的強呀,這明明是兩兩相似的情境,卻隻是從我裴家顛給了蔡家,落判竟大大不同了!蔡太師就算是愛子心切,身為一朝閣部,也不能行此袒護真凶之舉吧?這多叫人心寒哪?”


    “你……”蔡延被他奪了話語,怒得腦中一激,這才醒悟裴鈞方才看似為自己狡辯,實則卻是從辨認刺青起,就已暗布話眼、引他落判,等的就是他此時此刻的自相矛盾——


    原來從這屍身出現的一開始,一切就是個引他蔡家入甕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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