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外麵請皇上三思的聲音不絕,胡黎更是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流螢殿是薑湛年幼登極之處,按宮裏規矩,這兒就是“龍潭”了,可現今薑湛已黃袍加身、入主崇寧,那是龍飛九天,當一往無前才對,若這時候再回流螢殿過夜,那就叫“飛龍回潭”,於皇權而言可太不吉利。如此,他便求薑湛還是回崇寧殿睡。


    可裴鈞在裏間兒卻再沒聽見薑湛吭聲,過了會兒,卻又聞胡黎歎氣。


    俄而有人把水桶咯噔放在地上,嘩啦伺候起簡單洗漱,約一盞茶功夫,外間兒才靜下。


    待裴鈞睜開眼時,外頭的燭火已經熄滅,隻剩殿角隔扇後尚有一豆長明燈影透紗而出,幽然靜謐。


    晚風撥弄隔扇雕花,將這片光影轉碎成一叢輕閃明滅的螢蟲,翩然撲飛至他與薑煊所蓋的薄衾上,接著,又似顫動著瑩亮的薄翅般,停在薑煊酣睡的小臉上,引孩子睫羽輕顫,皺了眉更貼緊他的胳膊。


    此景仿若一聲沉磬貫徹心胸,讓裴鈞忽而想起多少年前——


    那是入宮侍讀的第二年春日,就在繪完那江山墨畫後,他曾在這流螢殿的花園中陪著薑湛研墨臨帖。當他偷了閑往園中杏樹下靠坐小憩時,也不知為夢幾何、睡著多久,迷蒙間,竟忽覺一點溫軟的觸碰輕輕掠過他唇角,讓他在帶有龍涎清香的微風裏醒來。


    睜眼所見,唯獨薄風杏雨、碧樹藍天,沒有一個人影。


    他微微扭頭往身後一瞥,卻果見他背靠的樹幹旁露出片未藏好的明黃袖角,而袖角的主人躲在樹後屏息凝神,全然不敢出一點兒聲音,甚至連一動都不敢再動,似乎生怕叫他發現了行藏。


    由是他便也隻能佯作未覺——作沒聽見、沒看見,當那夢中的知覺隻在夢中,哪怕心裏已為此翻江倒海到隻想捉住那樹後人抵死糾纏、不休不斷,卻也隻因不可、不能、不該,而不為。


    可隱忍與壓抑,近在咫尺的求而不得,熾盛了五陰,生出貪、嗔、癡,卻比雨前的黃昏更悶人心神。終至一個雷雨灑落的午後,當裴鈞又不知第幾回來到這宮中,給咳疾未愈的薑湛講孟子“四端”時,一切密封在禮教綱常這瓷甕中的種子,才終於被天地間的驚雷迷雨,催生出再難遏製的禍苗——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坐在薑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寢殿中,低聲為床榻中合被而臥的少年天子緩緩念道:“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


    “那先生對朕……可也有惻隱麽?”


    薑湛蒼白的麵色被流螢似的日影照拂,一時忽而打斷他誦讀,輕顫了眼眸,望向他低啞問道。


    這一問尾音似鉤,鉤上又似乎有著裴鈞障目不見卻香似肉糜的餌食,令他漸漸放下手中書冊,鬼使神差道:


    “自然有。”


    薑湛眼中因此燃起絲希冀,忽而從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鈞手指,眉心一動,再問:


    “那先生……對我,又可有羞惡麽?”


    裴鈞隻覺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順手臂燒入胸腔,騰起濃煙,蔓延他腦中發出嗡響,霎時六腑一熱,待反應過來,他已經反手捏住了薑湛的手臂,傾身壓在了龍床之上。


    薑湛目中一驚,微掙間正要開口,這時看向裴鈞卻眸色一閃,忽而竟抬了另手,一巴掌扇在裴鈞臉上!


    這一掌打得裴鈞神智頓醒、冷汗透衫,正要起身說微臣萬死,卻被薑湛且急且怯地拉住。


    薑湛伸出那隻打他巴掌的手,麵含愧色,小心翼翼道:“先、先生臉上,有蚊子。我是打蚊子,不、不是……”


    裴鈞身形一頓,垂眼見少年白淨無比的掌心裏,果真躺著一隻殘存的蟲屍。


    蟲子翅翼折損,破碎又渺小的身子被碾壓出不知何處食來的紅血,那顏色刺目非常,映在裴鈞目中一黯,迫他勉力按捺著,湊近薑湛鼻尖,順著他未盡的話沉聲誘問:“不是什麽?”


    薑湛瑟縮一下,氣若蚊吟道:“我……我不是打先生。”


    ——這無疑不是拒絕。既不是拒絕,合此情此景,薑湛此言便暗含邀約之意。這終叫裴鈞瞳色頓沉,扣過他後頸,不再回避地吻上他薄軟的嘴唇,一情一態似掠似取,纏而又分,迫使薑湛勾住他脖子生澀應對,又漸被他抵在床角中喘息,輕咳,拽住他衣領艱難地嘶吟——


    可就在這時,薑湛手中卻多出把寒光畢現的刀刃,不等裴鈞驚覺後退,已猛地紮入裴鈞胸膛裏!


    裴鈞頓時驚醒。


    睜眼的一瞬,五感俱回,聲色盡失,冷汗淋漓。


    他這一動,把他懷裏的薑煊也弄醒了,揉著眼叫了聲舅舅,坐起來四下瞅。


    這時外間傳來太監的聲音:“皇上該起了。”


    薑煊聽見這話,一喜:“舅舅你聽,皇叔在呢!咱們能回去啦。”


    裴鈞來不及捂住他嘴巴,外麵已然聽見這孩子的話,一時窸窣聲起,幾聲腳步繞過屏風,小太監們已搬著水盆、銅壺走進來了。


    薑湛在外叫了一聲:“裴鈞,你出來。”


    裴鈞從床上坐起來,看了滿室太監一眼,沒動身。


    薑湛再起的聲音便帶上薄怒了:“裴鈞,你別讓朕叫你第三次。”


    裴鈞這才在身邊薑煊的催促下慢慢起身趿了鞋,也並不在意發絲散亂,更不取床邊烏紗冠頂,隻繞了屏風緩緩走到薑湛身邊,不跪,不揖,唯獨吊眉問薑湛道:“皇上是要放我麽?”


    薑湛手中拿著清早送入宮門的折子,聽言壓著怒氣看他一眼,齒間吐出二字:“不是。”


    這二字一出,裴鈞轉身就走。


    “你回來看看這折子!”薑湛一把將折子摔在他腳邊,“你可以不和我說話,你卻總還關心你姐姐和李存誌的案子罷?”


    裴鈞身形一止,聽薑湛再道:


    “就在今早,李存誌死了。”


    裴鈞遍體一震,回身見薑湛神情嚴峻、不似玩笑,當即彎腰拾起那折子一看,一閱之下,長眉頓鎖:


    “越訴者笞五十?開什麽玩笑!李存誌重傷在獄,是大案人證,如今物證入京、亟待投審,大理寺卻非要此時杖他這五十大板?其居心何在?王法何在!”


    “這便是王法。”薑湛涼涼看著他,懊然一歎,“王法是張家修下的。裴鈞,不是我想要李存誌死。”


    裴鈞隻覺拿著那法司文折的手指都發冷,慢慢舉起來看向薑湛,忽而明白過來:“難怪你終於鬆口了唐家的案子……”


    “裴鈞,你聽我說。”薑湛見他神色有異,忙從竹榻上站起來,“事情不是你想的——”


    “李存誌入京控告,擊鼓叩閽,破了張家立下的層級法度,叫張家那息訟的律例錯漏終現!”裴鈞把折子狠狠扔在薑湛身上,冷冷一笑,“張嶺一定是想方設法告訴你,如若此法被天下人質疑,那州縣府道赴京鳴冤者怕是多比牛毛、繁若暴雨。要是皇上法外容情,不將李存誌按律定罪,那下民依仗聖心仁慈,無懼報應,終會以健訟為喜,令社稷失信!張家想讓你允準他們懲處李存誌,作為交換,他們便會操控禦史台幫你判處寧武侯府——你且說,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這樣?”


    薑湛向他走去的步子頓在半途,被他一問,掙紮一時隻得點頭:“就算是。可裴鈞,我要拿掉寧武侯府,不也是為你折損蔡家,好讓你救出你姐姐嗎?若是沒有置換,張家怎可能輕易答應——”


    “你不要拿我姐姐說事!”裴鈞兩步上前揪起他脖領,“你根本不配!”


    一時周遭太監都驚叫起來,殿外侍衛瞬間衝入,卻引薑湛抬手揮退道:“滾出去!這兒沒你們的事!”


    侍衛且驚且疑退出殿外,太監此起彼伏勸著裴鈞撒開薑湛,卻鬧得裴鈞愈發煩悶生恨,竟更把薑湛胸襟捏死,低頭湊近他咬牙切齒道:“薑湛,你弄弄清楚——你從始至終不是為我,不是為我姐姐,你不是為任何人!你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這皇上的位子,是為了你自己!”


    就在他幾乎快要失控卡住薑湛脖頸時,卻聽身後傳來個軟糯的聲音:“舅舅……”


    刹那,他手勁一鬆,回頭隻見是薑煊梳好頭發、換好了衣裳,跳腳趴在內外間相隔的屏風邊,被幾個小太監焦急地圍著,正有些害怕地看向他,又看向被他提在手中的薑湛:


    “臣……臣侄給皇叔請安,皇叔萬福。”


    薑湛趔趄著從裴鈞鬆開的手指中掙出來,擰眉默視裴鈞一眼,才漸漸收了怒色,向他身後的薑煊緩緩抬手:“是煊兒起了……來,讓皇叔瞧瞧這新衣裳可還合適?”


    一旁的大太監胡黎即刻上前抱了薑煊,走到裴鈞與薑湛間,隔開二人笑道:“這衣裳的料子是皇上都用的,哪兒還能有不好的呢?”說著他看向裴鈞,哎嗐一聲,“裴大人哪,小殿下都還在呢,您可別同皇上置氣了,省得嚇著孩子。裴家,天家,這不都是一家人麽?哪兒有不能坐下細說的事兒呢?”


    可他懷裏薑煊卻拚命蹬他掐他:“我不要你!我要舅舅抱,要舅舅——”


    裴鈞趕在薑湛伸手前一把抱過孩子,冷冷看薑湛一眼:“不勞皇上玉手。這孩子怕生。”


    薑湛的手在半空一頓,少時徐徐放下:“無妨。今後他同朕見得多了,便也好了。”


    裴鈞心底被這話再度激起怒意,卻還沒等開口,就已聽殿外迭聲高呼:“皇上!皇上!——”


    薑湛細眉一沉,身旁胡黎當即喝問:“大膽!誰在宮內喧嘩?舌頭不想要了!”


    裴鈞忙捂住薑煊耳朵退了一步,卻見殿外一小太監似踩了風般疾奔進來,跪在地上就磕頭道:


    “皇上,師父,方才宮外來了人說,晉王爺被人毒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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