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接旨!”禁軍統領即刻領命出殿,速速而去。


    這一刻,殿中文武百官各自相顧,人人目有自危之色,哪怕平日與唐家再是交好的,此時頭頂滔天聖怒,也絕不敢說一個字為唐家求情。


    六部之中,方明玨與閆玉亮對視一眼,抬手扯了把裴鈞的後背,十分低聲道:“大仙兒,皇上今兒瞧著不大對,你提那事兒……可小心著些。”


    此事不用他說,裴鈞也早有察覺。薑湛少年登基,至今已在位九年,可九年之中,薑湛守位保權舉步維艱,絕少有如此強硬獨裁的時候,萬事不是先拋問重臣意見,就是先征詢裴鈞計策,真要說這般果決就定了一門上下百人生死的,今朝還尚算頭一回。


    而在場不僅裴鈞,一眾朝臣亦都發覺:從這次朝會的一起始,群臣就全全被禦座之上的少帝主導操控著,甚至無暇朋黨相爭,無暇各自為政,光是應對發問與聆聽政事,就已經足夠費神了——


    這也是先帝亡故、少帝繼位後,朝野上下多年不曾有過的氣象。


    裴鈞抬眉靜靜掃視了堂上一眼,見薑湛的盛怒正逐漸平息,待深吸一氣坐回龍椅後,緊捏禦案至發白的手指也終於鬆開。


    此時,薑湛的目光緩緩投向內閣末座,似有所指般問出一句:“眾卿還有何事要奏?”


    他目之所及處,是張嶺抱笏起身了:“臣有事奏。”


    裴鈞頓時心下了然。餘光裏,他見薑越也鎖眉對他搖頭,可見是與他一樣明白了薑湛那忽如其來的雷霆手段是經誰諫言才生。對此,二人神色複雜,滿心凝重,卻隻能暫按疑竇,且聽張嶺稟道:


    “回稟皇上,自鹽案理就至今,公文律令已下放京郊各級,叫各村縣鎮試行保甲。至今,此政上行下效,頗示初捷,各層得令,已向南北漸傳,估算一月之內,便可叫天下各州皆立此製,以為新政之基。”


    聽到此處,裴鈞適時向身旁閆玉亮遞去一眼,閆玉亮即刻出列道:“啟稟皇上,臣有一問:如今張大人之保甲既成,那督管灶戶兵民的緝鹽司,又何時當立呢?若不立此司,下有兵民灶戶據田控鹽,或有村縣割地自肥的,朝廷該如何應對?”


    這問一出,禦座上薑湛的眉頭又是一蹙。他雙目看過殿中靜立的裴鈞,再度投向內閣:“緝鹽司一事放在內閣已有時日,諸位閣部票擬可出?”


    緝鹽司之事經由裴鈞提出,往內閣一放,自然石沉大海。蔡延的打算,本是將此事拖到朝臣都淡忘時,再私下予以通行,漸將掌理權握回自己手中,可卻未防此時眾人問起,便不得不暫行緩兵之計了:“回皇上話,應是近日就能擬出。”


    “近日是何日?”薑湛剛被唐氏巨貪觸動了帝權,心尚未穩,眼下竟再聞鹽民屯兵無人監管,立時便不願任其拖延了,“不如眾卿今日就在這大殿上票擬罷。如此,百官好徑直票議,朕也好即刻裁決,以免此事拖延日久,再生變故。”說著,他竟命宮差搬來幾張條桌放在內閣座前,並取來紙筆一一遞到在場八位閣部手中,供其書寫。


    八位閣部中,除卻頭尾二座,當中六人執起筆來,竟一時左顧蔡延,一時右顧張嶺,神色不寧,遲遲難以落就。直至幾息過去,張嶺與蔡延先後交了手中紙箋,這六人才交相望顧,安下心來,匆匆寫下箋子遞交出去,終得司禮官唱出一串“附議”來。


    裴鈞領著六部所剩的幾人表了票,又在五寺嘈嘈的表票聲中再度看向蔡延,迎向蔡延一雙古井似的眼睛,輕輕牽動嘴角,口作一句“承讓”。


    蔡延麵上佯裝不見,可手中的笏板卻已就此收歸了袖下。不多時,他徐徐漸漸地咳喘一陣,又再度垂了眼,就連旁座閣部向他問話,他也極似未聞,仿佛是累了。


    如此,緝鹽司定下要立,薑湛便囑各司協力應對,更叮嚀吏部要從今科試子中多選良才以備。閆玉亮謹應,與裴鈞一道跪受了皇命,便一同領了宮裁製出用作殿試皇榜的卷軸,謝恩起身來。


    這時,鴻臚寺的出列,說起最後一樣要事,那就是哈靈族前來與薑湛和親的王女已抵達京城,一應隨行嫁妝、文書,皆已送入宮中,近日便需與禮部核對商討,好盡快籌備皇上大婚的事宜。


    這終於算是清早上朝來頭一樁喜事,殿中氣氛好歹因此鬆和了半分,可鴻臚寺的剛把這話頭交去了禮部,禮部的當家人裴鈞卻渾不多說,掀了袍,撲通就跪下了。


    殿中百官尚未反應,親王一列還在交頭接耳,薑湛在禦座上沒及開口,裴鈞已雙手疊頂,叩首出聲了:


    “皇上恕罪!大婚將備,事關重大,臣裴鈞自愧有罪,萬不敢當此重任。”


    薑湛麵色一白,頓頓一時,冷聲問:“裴卿這是什麽意思?是不願幫朕籌備大婚?”


    朝臣屏息相覷中,裴鈞再叩一次,默然一瞬,沉聲道:“回稟皇上,近日朝中醜事,大小皆出於六部,左右都關乎臣身,實叫臣無顏麵見皇上,亦無顏麵見諸位同僚,更愧對天下學子、百姓,愧對一身補褂烏紗和俸祿銀糧。臣自知才學淺陋,不明是非,為官數年政績缺乏,徒因天恩浩蕩,苟安至今,卻已致推舉之官濫用刑權、枉顧人命,治下之人荒廢聖賢、收賄換卷,其過錯之大,甚難自寬,長此以往,當是更會辜負聖意囑托。臣若仍舊攜領選才、邦交之事,日後恐令江山異色、社稷蒙羞。故今日,臣隻望能引咎請罪,特求皇上罷黜臣職,以正朝綱!”


    裴鈞出翰林、入朝班,六載以來,曾多有恃寵而驕、以退為進之舉,“請罪”和“望責”之言便常掛在口邊。百官聽在耳中,不過都當他是向皇上討寵罷了,早已不當回事。可唯獨今日,他一番陳詞竟真真落到“特求罷黜”上,這卻叫百官聽來不由生疑。


    禦座上的薑湛沉默不言地聽完裴鈞這番話,越聽,雙眉便相蹙越緊。直至那話音落下,他眉心已結成淺川,臉容也驟似霜降,皮麵上的少年意氣在幾息間摧折,眉目漸轉蕭索冷厲,一雙眼眸頓時邃然如淵,目光堪堪落在堂下裴鈞跪地叩首的背脊上。


    深深一息後,他在殿中百官的屏息看顧間,忽而一舒眉宇,目下微紅地字字決然道:


    “朕不許。”


    堂下嘩然暗起,太常寺卿剛叫出一聲“皇上三思”,就被薑湛一個眼風掃過去:


    “朕說了,朕不許。”


    這是薑湛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朝堂之上,當著滿座朝臣的麵,非常明確地說出了一個“不”字。


    殿中跪地叩首的裴鈞依舊紋絲未動,此時任由各處眼色似刀似槍紮在他背上,他也仍然沒有起身。


    隻聽薑湛的聲音透著空洞的威嚴,不輕不重地繼續道:


    “裴卿是朕的老師,朕亦要叫裴卿一聲先生,從來政事、雜事,無不過問,大事小事,無不相商。今新政方起,百廢待興,朝政艱辛,貪墨橫行,朕身邊正需可信、可用之良臣,若連裴卿都要棄朕而去,至此往後,朕又還能信誰?還能用誰?”


    他垂下眼睫,靜靜凝望著裴鈞一襲赭色的衣袂,直覺那紅至發暗的色澤,忽而極似一汪凝固幹涸的血——粗糲、蠻橫地塗在他眼中,更似紮在他心底,終究結成他蒼冷的一句:“此事往後不容再議,吏部與內閣,也不許收受裴卿辭呈。若叫朕知道有誰違抗此令……那裴卿不必走,他便先摘了補褂烏紗罷。”


    說完這話,他在滿室死寂中漠然收回目光,淺道一聲:“退朝。”


    司禮官即刻唱喝,百官跪地與裴鈞同伏,清和殿中山呼恭送,諸官才窸窸窣窣起得身來。


    官員三兩結伴往殿外走去,人群熙攘中,裴鈞撣著補褂膝頭直起身,隻見親王一眾已挾著薑越往外走去。


    薑越在一眾兄弟叔侄中回頭看他,麵上有些許情急之色,此時微微向外偏頭,似乎是示意會在元辰門等他,卻片息就被泰王、成王向外拉去,連袖口都消失在遊廊轉角。


    裴鈞這廂也被閆玉亮拉過,急急地問:“子羽,皇上明明已經截了你一道,你怎又提一次辭官?明知道不能成,你這不是非要惹皇上不痛快麽?”


    “便是明知不成,此事才必須再提。”裴鈞收了笏板袖在手裏。


    方明玨湊過來:“你是想讓皇上一意孤行、服不得眾,這才好給晉王爺代政鋪路罷?”


    裴鈞凝眉囑他慎言,把他二人往殿外推去,此時正要繼續相說,卻聽身後傳來呼喊:


    “裴大人!裴大人留步!”


    一回頭,竟是胡黎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來,將拂塵往臂彎一擱,向他堆起笑臉:“裴大人,皇上叫咱家請您過禦書房一敘。”


    裴鈞回絕道:“公公見諒,禮部還有要事,我還得去簽印呢。”


    “哎喲裴大人呀,什麽事兒能要緊得過皇上去呀?咱家看您是忙昏頭了。”胡黎勾著他手肘便笑開了,說著更向閆玉亮、方明玨點頭示意,拉著裴鈞就往內宮走。


    皇命實在難為。裴鈞既已被拉離閆、方,又沒了別的由頭推拒,不免隻能按下不耐隨胡黎往內宮走去。步履間,他皺眉向身後宮門的方向一望,才又在胡黎的勉強寒暄裏繼續前行,心下隻求此去能速速與薑湛不歡而散,以免薑越在宮門等他太久。


    俄而行至禦書房,宮人恭送裴鈞進殿,便退了出去,關上殿門。裴鈞獨自往裏走去,待繞過座屏,隻見薑湛朝服未褪,正背對著他立在一室正中,頭微微仰著,似乎正賞視著什麽東西。


    順由薑湛目光看去,他隻見禦座後的北山牆麵上,高高橫掛了一幅素裱簡筆的江山墨畫。


    這墨畫,裴鈞猶記是早年還作侍讀的時候,他自己逮著薑湛的手畫出的,後來被薑湛臨時起意掛在了正堂上,一掛就是十來年。


    當初作此畫的緣由現已大半模糊在歲月裏,可唯獨作畫時二人說過的一番話,忽在此時,從裴鈞龐雜繁冗的憶海深處跳脫出來——


    “先生,外麵江山真是這樣麽?炊煙,長河,青山……”


    “自然不是。”他那時是這麽答薑湛的,“江山的事兒,我朝祖祖輩輩三百年來花了多少功夫、折了多少人去折騰,豈能是這麽簡單的?”


    薑湛聽了這話,握著筆踟躕,在他手臂間扭頭看進他眼裏,清澈的眼瞳中印出他的模樣來:


    “那江山是什麽樣?”


    他便握住薑湛的手,笑起來,畫開了:


    “這江山嘛,可大極了。那江,是極深的,那山,是極遠的。皇上一國之君,須得要有能窮千裏之目、能聆萬裏之耳,和能穿峻嶺之聲,方能觀照縱任,讓天下萬民感沐聖意。”


    薑湛覺得他說話好笑,像說書的:“朕又不是天兵神將,哪兒能有那樣的東西?”


    裴鈞停了筆,單執起薑湛的手指,點點自己鼻尖,又點點薑湛耳尖,在薑湛笑聲裏輕輕道:“皇上的眼耳口鼻,就是這宮內宮外的宮人臣子。隻要皇上善用良人,則天下之事,便會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來的……”


    記憶中少年天子的笑聲恍似風吹竹林,偶然的訝異,又如石落泉驚。而此時此刻獨立在禦書房正中,轉過身來麵向裴鈞的薑湛,不笑的臉上卻僅僅徒留當年的輪廓,其清美雖不改,意氣卻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氣的音色盤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鈞,實則這畫……早就不是我二人當年畫的那幅了。”


    裴鈞的記憶忽被此言折損,擰眉看過去,隻見薑湛把手中的金雞鎮紙輕輕放在了一旁木案上,一邊向他走來,一邊繼續道:


    “那畫我當年太喜歡了,覺得真漂亮。剛畫好的那陣子,夜裏我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來看,誰知一夜竟落了火星子,迎風一吹就燃起來,險些把帳子都燒著了,最後撲來搶去隻搶下一半兒……另一半兒卻燒得一片黑渣,落在我寢宮裏,再沒有了。我怕你知道了生氣,總得想個叫你不再疑心的法子,後來便聽了胡黎的,隻按記得的模樣摹了幅極相似的畫,叫人裱起來掛上牆去,你來了,便告訴你:這畫我掛上去了,我很喜歡,往後咱們日日都能瞧見它,多好?


    “裴鈞,你從前說過,說自古以來,沒人會去管大匾上掛著的和墳頭裏藏著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為它們都成了人的念想,那就沒有人再會留意它究竟是不是什麽……如今我想,你這話果真是對的。畢竟這幾年過去,這畫真真假假,你無數次抬頭去望,也從沒覺出過不同……就像篤信它絕不會有假似的,竟叫我都快相信它是真的了……”


    裴鈞隻覺胸中一空,聽見自己在問他:“所以從一開始……掛上去,這畫就是假的?”


    薑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掛的江山圖,認真搖了搖頭,抬手指過去:“倒也不是。我搶下的那半幅真畫,就裱在那假的後頭呢。”說到這兒他放下手來,似乎一樂,“隻是我不說,大約再有多久……你也不會知道了。”


    說完他看向裴鈞,神色頗風清月明:“我聽說,前日你從晉皇叔府上出來?”


    裴鈞一凜,開口道:“煊兒在晉王府摔斷了腿,我去接煊兒回府。”


    “哦,竟是摔了。”薑湛點了頭,似有憂心地歎了口氣,“我還當七叔手段了得,怎連個孩子都照料不好……聽說他是去你府上搶了薑煊回去養的,怕不是終於開始著緊子嗣了,要把薑煊接回去當兒子罷?”


    裴鈞眉心一緊,心下生出股厭煩來:“晉王不過是關照皇孫,皇上太過多慮了——”


    “多慮?”薑湛微微勾起唇角,纖麗的眉眼睨向他,似乎在笑,“一個死了爹的皇孫,身上流著蔡家的血,舅舅又姓裴,如今就扔在宮外沒娘養……換作是你沒有子嗣,再換做是你重兵在握——換作你是晉王,你會不會多此一慮?”


    “你想說什麽?”裴鈞忽覺此刻的薑湛有些瘮人,不由往後退了半步,提起十二萬分精力警告道:“煊兒還小,他也是你的親侄子,你可不要對他——”


    “對他怎麽?”薑湛漸漸收了笑意,仰頭真誠地看進他眼裏,“我是他親叔叔,比晉皇叔還親他一輩兒,我怎麽會害他?我是為他好,才為他多想,替他考慮。依我看,還是把他接進宮來隨我住算了。總歸宮裏也不多雙筷子,更也沒人敢讓孩子跌跤。他進宮了,晉王就再沒由頭去找你麻煩——你不也早說了不樂意在京兆做事兒麽?那我就準你調職,今後你便再不用同他過多來往,反正……”


    他嘴角抽了個笑,偏頭看裴鈞:“反正你也討厭他,都多少年了……”


    “我看此事同晉王根本無關,倒是你想納煊兒為嗣才真!”裴鈞冷冷看向他,袖下的五指緊緊鑽成堅實的拳頭,若不是知道殿外有侍衛鎮守,他是真想把薑湛一把掐死,“煊兒還不滿七歲,他母親還困在牢裏,你卻想趁著外族王女還未入主後宮,先拿他占住長子之位……薑湛,你究竟還有沒有人性?”


    “人性?”薑湛上前半步再度貼近他,低聲咬牙道,“我皇兄當年晉封太子的時候,我也才七歲,卻一樣被我母後推出去給他磕頭、跪禮,為的不過是讓我父皇多看她一眼,那他們又有沒有人性?如今我隻是想把薑煊接進宮照料,想把他養作我的孩子罷了,我甚至不需要他做什麽,他就能與皇子一般無二、同起同坐,這有什麽不好的?到那時,誰還敢看不起她母親?誰還敢怠慢他?誰還敢讓他摔斷腿?裴鈞,隻要你願意,我今後還可以立他作太子,待我百年,他就是皇帝,你就是國舅,這天下無上尊榮都歸他所有,隻要你——”


    “我不需要!”裴鈞一字一頓咬牙說著,揪了薑湛的脖領與他對視,額角已繃起道道青筋,此時是極力壓抑著心底的狂怒,“薑湛……你能不能放過煊兒?你能不能放過我?”


    “不能。”薑湛幾乎立時就回答他了,更睜大了雙目,近在咫尺地看進他眼睛,絕頂清醒道:“不能。除非我死。”


    “你現在是要我死!”裴鈞從牙根吐出這最後一句,一把推開他,到此已覺和薑湛再沒了可說,便轉身走向殿門。


    可就在推開殿門的一瞬間,他身後的薑湛卻低沉地下令了:


    “來人,給朕拿下裴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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