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過盡,翌日天晴,萬裏無雲。


    裴鈞剛起身來練過拳腳,洗漱好往花廳裏坐著,手裏的粥還沒喝,京兆參司宋毅就急急找上門來,說是之前由晉王簽批的拆遷昨日動工了,可今早挖開,竟見地底有水,他便特來問問裴鈞是否開作個井。


    宋毅這話說得極謹慎,說完隻小心看向裴鈞,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可裴鈞一邊聽他說著,一邊卻漸漸凝了眉目。


    隻因此問要緊之處,絕不是井。


    他囑咐董叔帶走薑煊,獨坐細想來,拆樓之前的文書他都看過,樓是前朝時候就在了,長時以來周遭並無水井,附近散居的百姓用水,也都要去另閭汲取,久而久之居民就都往周邊遷移,空出一小片地來,這便是京兆司想將那處改造為西城囤糧倉的原因。


    可早前無水,如今卻有了,這水便出得離奇。而自古王朝百代,治世者尤恐異象,諸如烏鴉撞門、城牆失火等,這地底冒水,也算其一。


    裴鈞抬了抬眉,與宋毅對過一眼,彼此麵上皆有凝重。


    “這事兒幾人知道?”裴鈞放下手裏的粥碗問。


    宋毅低聲答:“回大人話,今兒一早打出的水,下官趕忙就來報您知道了,消息便還掩著。”


    裴鈞問:“除了你我,還有人知道這樓是晉王爺簽拆的麽?”


    這問點到關節,宋毅趕緊搖頭:“絕沒有了。”


    裴鈞稍鬆口氣:“那你就守緊嘴巴。出水之事雖瞞不住,可隻要不將此事扯去晉王身上,就大抵還可作巧合平息。往後欽天監若要查,便說文書是我簽的。”


    說著他匆匆起身披了補褂,領著宋毅往外走去:“走,帶我去瞧瞧。”


    宋毅連忙跟上,此時替他拿著烏紗帽,依舊頗擔憂道:“大人,算命書上總說,水主天下之變,您若將此事擔住,萬一朝中有心人編排您這是要變天易主,皇上問責起來,咱們底下的豈非——”


    “胡說。”裴鈞從他手裏拿過烏紗戴上,一容鎮定地駁斥道,“讀過《周易》麽?《周易》說水是什麽卦象?”


    宋毅眼睛一轉:“坎為水,下下卦,凶?”


    裴鈞仰頭係好絲繩,瞥他一眼:“沒錯。你們就這麽傳出去,就說是我有大凶之兆了,那蔡家張家怕是高興都來不及,也巴不得這水是我鑿出來的,又哪兒還想要查天象。”


    宋毅聽罷,稍稍安心,可待虛扶他上轎後,卻又伏在窗口掀簾問:“……可裴大人,這水原是晉王爺鑿的呀,那到底該解作晉王爺主變,還是晉王爺大凶?這萬一牽扯到咱們司部……”


    裴鈞在轎中垂眸聽來,思慮一時,倦然向他揮了揮手道:


    “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先起轎罷。”


    被拆的樓房地處西城,此時還在動工。殘瓦舊磚運走後,一片赤裸的地皮便露出來,當中豁開道口子,工人們正帶著鋤頭蹲在邊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裴鈞下了轎,舉目看去,果真見那豁口中湧出了涓涓的水,早已浸濕周圍泥地,而一旁工人伸手掬起一捧喝下後,還在同人相說清涼。


    裴鈞止了步,遙遙看向那仍舊源源不斷冒出地皮的水,不由鎖起眉頭,長長歎了口氣。


    猶記前世,這片舊樓本是由他來監拆的,從頭到尾的文書,薑越是一個字也沒碰過,可這一世,薑越不過隻是幫他簽了這最後一道落批,改了這最後一步的蓋印之人,這一片原本規規矩矩拆遷重修的地下,竟就生了異象,冒出了預示大變或大凶的清水……


    眼前人影恍惚間,裴鈞好似再憶起了前世問斬後魂飄刑台時,他望向世間的最後一眼。那一眼曾叫他看見薑越借他之死而兵臨城下,看見薑越因他頭顱而麵失血色,也看見了薑越率領兵將攻破皇城、逼宮造反。


    這恍若他前世一場荒唐大戲的最終收場,叫他今世醒來後依舊耿耿於懷,更不吝以最壞的惡意揣度薑越對他所做的種種,可眼下看著這水,思及昨夜薑越送至他手中的那冊輯錄,他卻不由想到:


    這拆樓的急文原是薑越代他簽印的,那這地底冒水的異象,究竟該算在他頭上,還是該算在薑越頭上?而如若前世的薑越同此世一樣早已對他有意,也同樣遲遲未下決心造反,那他看見的兵臨城下與一怒逼宮,難道就真是薑越的本意麽?若那時的薑越本意並非造反,而隻是想救他,所救不成才鐵騎破城,那究竟該說是薑越的造反成就了他前世荒唐淒涼的結局,還是該說因他慘死,薑越才變更了那一世的命?


    ——更或是冥冥之中他二人命理早相聯結,或此起而彼伏,或陰盛而陽衰,或兩相牽扯,或遙遙互映,卻從來動若參商,不睦,不見,相差,相離……


    想到前世最後數年與薑越的種種,裴鈞眉心一抖,垂下頭去,少時隻喚宋毅道:“出水了,於百姓是好事兒。若叫工部的查過未有塌陷之險,便開井罷,樓也照修。”


    “是,是,大人說的是。”宋毅連忙應了,又緊跟他身邊低聲問:“那遞去內閣的文書,這鑿水之因……”


    裴鈞反身走回轎上,落座了,淡淡吩咐一句:“經手人都記我的名字,寫好也遞來我手裏簽印,萬莫再過晉王府去。”


    宋毅直覺夾在本堂府尹與少尹間頗為難做,掀著裴鈞轎簾兒的手就遲遲不肯放下:“那王爺若是問起來……”


    “王爺那兒我自會交代,你就甭管了。”裴鈞說完這句,皺眉一擺手把宋毅揮開,宋毅便終於放下簾子,一路絮絮報著京兆司近日公務,漸漸也隨轎行到了城中大道上。


    此處向南直抵京南城門,向北便是皇城禁宮,道路筆直寬闊、縱分東西,平鋪在青天白日下,宛若可將天下萬民之聲,直送達九霄天聽。


    晌午的日頭正好,曬得道上地磚散發些烘熱的春暖。商販們正在道旁預備開張,巡城的兵防也剛換下一日裏的第一班。


    裴鈞剛與宋毅相說完畢,彼此別過,還未放下窗簾喚人起轎,卻忽聽一陣馬嘶人喝 ,伴隨噠噠蹄聲打南邊兒趕來。


    他尋聲看去,隻見是個滿身風塵的老者,正騎著匹嶙峋瘦馬飛奔而來,眨眼已從他轎側疾馳而過,直直向南宮門趕去。一麵疾行,那老者嘶啞的聲音一麵勉力嗆呼著:“讓道!——讓道!——”


    鬧市奔馬,何其危險?裴鈞直覺有異,便連忙掀簾下了轎來。一旁宋毅也和他一起匆匆往北幾步,仰頭看向那老者所行的方向。


    待看清了,宋毅麵色一變:“不好,裴大人,那人是朝聞鼓堂去的!”


    聞鼓堂,地處南宮門夾道,屬禦史台轄下,單辟一門在南宮正門側旁,內設一張大鼓,名“登聞鼓”。曆代百姓含冤受害卻無處受理者,若到此擊打登聞鼓麵,便可用轟然鼓聲驚動天聽,以此將冤情呈告給禁宮中的皇帝,求助於這最後一片青天,望皇帝為民做主,平息己身的冤抑。


    這奔馬疾馳的老者若是一心前往聞鼓堂,就必然是去擊鼓鳴冤的。


    “……壞了。”


    裴鈞神思一動,忽而直覺那奔馬而來的老者極可能是久久未能入京的梧州知府李存誌,當即不遑多想,拉過道旁一個商販的矮馬,躍身而上便一夾馬腹,在宋毅與周遭人群的驚呼中,牽韁向那老者處狂奔而去。


    皇城門外,數百步之距,奔馬不過瞬息而已。裴鈞一趕再趕卻還是未及奔入聞鼓堂去,此時人尚在南宮門外,就已聽聞堂中傳出陣陣急鼓,震聲如雷,響徹雲霄。


    鼓聲的間隙中,一把嘶啞的老嗓也隔著百尺宮牆淒厲地叫嚷起來,這叫嚷比那雷霆急鼓更裂人心魄,割人肺腑:


    “皇天在上!請受罪臣一狀!臣梧州知府李存誌,攜南地萬民之冤以死上告!告寧武侯唐氏一族挪用工造、侵吞賑糧,貪墨克扣、冤獄人民!其心可怖,其罪當誅!罪臣望聖聽垂詢,將之問罪,還黎民蒼生……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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