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庭中,幾個下人正從花廳端出一盤盤精美菜色,一一感歎著可惜,倒入了階邊的木桶,再將這些個個雕花的碗碟小心放入一旁盛溫水的木盆裏,蹲在盆邊的兩個小丫鬟便即刻就水清洗起來。


    董叔見裴鈞折返,不禁擔憂再問:“大人,咱們把菜都倒了,您往後進宮可怎好交代?”


    “有什麽不好交代的?”裴鈞笑著看了眼他手裏的點心,“從前宮裏賜菜不都是送了就走麽,也沒問過我吃得怎樣。”


    “那從前您是都吃了呀,咱也不怕人問,如今這……”董叔低哎一聲,把手裏盤子遞給身邊兒六斤,“算了,我也管不著了,您說倒就倒罷。”


    六斤拿起盤中一塊糕點,眨眼瞅了瞅:“這棗泥糕子打得真細,聞著好香呀。”


    “想吃就讓家裏廚子做,”裴鈞一邊往東院走,一邊道,“沒什麽做不出的,也不差宮裏幾手。”


    董叔聽出這話裏的意思,一巴掌就拍上六斤後腦,眼神勒令他趕緊倒了點心,轉身又跟著裴鈞走往東院,即刻吩咐家丁打熱水來,順著一路也同裴鈞報報府中事務。


    裴鈞不言不語聽著他說來,這時前腳剛走進屋裏,一抬頭,卻見迎門屏風的鏤花框子上插了兩支細長的竹棍兒。他眉頭一跳,走近細看,隻見倆竹棍上戳著兩個七彩帶笑的小泥人兒:一個穿白衣服,腰上別著劍,一個穿紅衣服,手裏抱著娃,像是一對夫婦,皆有鼻子有眼兒、活靈活現,顯然是街頭巷尾賣給娃娃作樂的東西。


    一旁董叔見了,哎喲一喚,趕忙上來把倆泥人兒摘出來:“這是小世子前兒買的泥人兒,怎麽給插這兒了……我這就收起來。”


    裴鈞卻把泥人兒從他手裏抽出來,兩支比對著看了會兒,沒看出個名堂,待轉過屏風走到裏間,又見他獨居時原本清清淨淨、規規整整的屋子裏,此刻竟四處都散落著各樣小孩兒的東西。什麽玉連環、彈弓、竹貓兒,還有身子腦袋裂開兩半的小金蛇,花布縫的小老虎,擺得他床上、桌上到處是,地上還丟了個孤零零的木陀螺,邊兒上的皮鞭子坑坑巴巴斷成了三截兒,每截兒還爛糟糟的,想必是被狗啃了。


    他一扭頭,見薑煊這罪魁禍首還正窩在羅漢榻上玩兒石珠子,小肉手曲指一彈,叮地一聲,石珠子在茶杯上一碰,嗒地一下就不知滾哪兒去了。小孩兒又連忙跳下地來,趴到榻底就四處找珠子,身上金絲繡花的新衣裳在地上蹭來蹭去,伸進榻角的手還帶著袖口老往木棱上磨。


    他手短,夠不著裏頭,轉頭見裴鈞在,指使一句:“舅舅快來,珠子跑裏麵去了!”


    這時家丁正陸續進來,往左間隔扇後的浴桶中倒著熱水,還得來回幾趟,屋裏除了裴鈞這青壯年,又隻剩個老邁的董叔。由是,裴鈞隻好將手裏泥人兒暫且塞給董叔,走到薑煊身旁蹲下,把薑煊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問:“滾哪兒了?”


    薑煊小手拉著他袖子,往最角落裏一指。


    裴鈞便好脾氣地匍在地上,抬眉往裏一看,伸長了手就把那石珠子摸出來。豈知攤開手心兒一瞧,竟見這石珠是他擱在書架檀盒裏的暖玉棋子兒——記得是早年閆玉亮剛遷任吏部時送他的謝禮,說是關外古玉、棋聖私寶,外頭有市無價,可現今,竟隻拿給他外甥當彈珠玩兒了。


    “……祖宗哎,”裴鈞趴在地上,側頭盯著乖乖蹲在他身旁的薑煊歎,“舅舅再晚幾日回來,是不是房子都能被你給撅了?”


    “才沒有。舅舅不在,我都很乖的。”薑煊渾不知他在惜什麽,隻從他手裏摳出玉棋,便又爬上羅漢榻玩兒了。


    “你那泥人兒還要不要?”裴鈞起身來問他,“插在屏風上礙著進出,沒的還戳著你眼睛,不要就叫人給你扔——”


    “不許不許!”薑煊當即叫道,把手裏玉棋一丟,“我就是留著給舅舅看的,那是捏的舅舅和叔公。”


    “……誰?”裴鈞猛回頭看著董叔手裏的泥人兒,直覺是耳朵出了毛病。


    薑煊跑到董叔跟前兒,墊腳拿過那倆泥人兒跑回裴鈞身邊,舉起白的說:“這就是叔公!”然後又舉起紅的:“這是舅舅!”然後拿白的指了指紅衣人懷裏的娃娃:“這是舅舅抱我!嘻嘻,像不像?”


    “……”


    ——像個鬼。


    裴鈞不樂意了:“怎麽你叔公就別著個劍白衣飄飄玉樹臨風的,我倒娘唧唧的跟你奶媽似的?”


    薑煊還挺不服氣:“是你自個兒沒劍的,叔公本來就有,這麽捏才像呀。”


    未料孩童的泥人兒如此寫實,裴鈞一時失語。嘖嘖搖頭看著薑煊,他嘀咕了一聲“白眼兒狼”,遂不想再理他,隻踱到左間叫人闔上隔扇,寬衣入浴去了。


    連日的疲倦沾了水,好似融進散出的熱氣裏。裴鈞坐在加了香膏草藥的暖水中,狠命搓了身上幾把,大感鬆活,隨即疊手趴在浴桶沿上,安靜地看著董叔替他收揀臭衣,竟一時覺得回到小時候似的,懶洋洋支了聲:“您老別收了,扔了就是。這些衣裳再洗我也不樂意穿了。”


    “那不也要收了才能扔麽?衣裳自己又沒長腳。”董叔絮絮叨叨從架子上拉下他脫掉的裏衣,瞅著他歎了口氣,抬手一抖衣服,“有時候瞧著您哪,真就跟沒長大似的,可您一站起來往邊兒上一走——謔,又是個大小夥兒了。這一年年瞧著身上補褂也穿得不一樣,換得我眼睛都花了,都快記不清了。”


    “那哪件兒最好看哪?”裴鈞笑盈盈同他閑扯,在董叔麵前,隻厚了臉皮把自己當成個尚有姿容的鮮衣少年。


    董叔皺了花眉一想,還真答他:“還是如今這紅的好,瞧著人精神;也不像從前藍的綠的,看著冷情。”


    裴鈞本向後靠去桶壁上,連肩都沒入水裏,此時聽言卻坐起來一些:“我從前冷情?”


    “可不是?”董叔瞥他一眼,壓低了聲兒,“您去京兆司都兩年了,一路上得過多少回瑞王府呀?幾時進去瞧過一次?”說著便露出老人家的感慨了,“要不是出了大小姐這案子,您怕是還要那麽過個十年八載都不看她一眼罷,又何得小世子叫聲‘舅舅’呢?”


    這話不過假設,可聽在裴鈞耳中卻是已生的事實。他歎口氣,捧水澆在脖頸上,腹中一時似沉積了萬語千言,可悔到頭來,也隻喃喃說出一句:“我哪兒知道她過得苦。”


    董叔繼續取下他褲子來理了,反問:“就算知道,您念著從前的事兒,又真會去幫她麽?”說著就哎地搖頭,“您和大小姐啊,都是倔牛脾氣,同老爺當年是一模一樣……可夫人從前過身那事兒,同大小姐是真沒幹係的。這您早幾年也想明白了,大小姐估摸也知道,可您又還是指著她撒氣兒,她也隻拿著自個兒撒氣兒,一對親姐弟呀,這一擰就是七八年不相往來,叫我這老人瞧著是真著急——”


    “大人哪大人,得憐人處且憐人哪。”董叔拿下架子上的最後一件衣裳,拉家常的話最終變為語重心長,“人人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敢叫疼的大都不是真疼,您又上哪兒知道誰在暗地裏受苦呢?指不定有人事事都念著您、事事都為您好呢,您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董叔說完了就抱著衣裳往外走,豈知一腳踏出卻踩到個軟物,輕呼一聲低頭去看,彎腰拾起來,眯了老眼對光一瞧:“喲,這哪兒來的香包啊?……不像是咱府上的。”


    裴鈞一聽抬頭,隻見董叔手上正掛著薑越給他的那麒麟香囊,不免立時就向董叔伸手:“我的我的,您給我。”


    “洗著澡呢,看把它弄濕嘍。”董叔收了手,把香囊背到身後了,“這哪兒來的呀?瞧著像親王府裏的東西,您不會是又招上哪家姑娘了吧?”


    從前裴鈞十七八歲、斷袖的聲名未顯時,出去玩兒也常能收著些姑娘家的香囊手帕,回來不過賞給丫鬟媽媽們用用罷了,可後來卻恰被人姑娘府裏外出采買的下人撞見——自家小姐親手繡的絹子竟被個買菜老媽子拿來擦汗,登時就火了,傳回去,鬧得京中閨秀詩會茶會裏四下一說,裴鈞便是個準準兒不會憐人心意的東西,自此也再沒人瞧得上了。為這,裴鈞還被閨秀們做過雅詩罵過一陣子,富家子弟也常以此取笑,也是過好些年才定了風波,可到那時候,他斷袖斷上龍床的名聲又傳出去了,約摸落到當年那些怨他不懂女兒情愫的口舌之中,便更得“難怪”二字。


    他笑起來同董叔道:“哪家小姐的香囊會用這個色呀,不嫌難看?這是人晉王爺的。”


    董叔眼睛都瞪圓了:“您拿他香囊做什麽?”


    “什麽拿,那是他親自送我的。”裴鈞幹脆從水裏嘩地起身,探手就從董叔手裏抓過香囊來,又嘩地坐回水裏。


    董叔更不解了:“您倆鬥了多少年了,他送您香囊做什麽?”


    “因為我臭,他嫌我臭,怕我臭著他,行了吧?”裴鈞抓著香囊衝他擺手,“得了得了,您別嘮叨了,早些回去歇了罷。”


    可董叔看著他拎著香囊在桶沿打轉,要出去的步子卻停在原地:“大人,您這是當真不理會宮裏那位了?就因為之前鄧生那事兒?……晉王爺上回倒也來過,這回又來——眼見跟您是一回比一回有說有笑似的,難不成……您往後是想幫襯晉王爺了?可,可我聽人說晉王爺是要,要……”


    裴鈞高高提起手裏香囊,蕩著,後枕在桶壁上仰頭去看,半眯著眼睛,似懶散般接完了董叔未說完的話:“晉王爺是要造反麽?”


    他聽見董叔哎的一歎,便揚手將掛在指上的香囊捏進掌心裏,吐出口沉氣,隻道:“您歇息罷,這事兒不必管了。”


    說著又吩咐:“今夜晉王到訪之事,府中誰也不可說出去半字。明日等錢海清回了,您就吩咐他——既他是領著賬房月俸,考完學也該做做賬房的工。讓他查一遍府中所有下人的賬目,看看有沒有貪錢的,也問問有沒有缺錢的,再讓六斤看緊了出入,切忌再養出細作來。要是有人著急用錢,隻管拿府中錢財周濟他,可別讓外人搶了先,來把咱府裏的人周濟成府外的人了——可若是真有這樣的人,一經發現,您也該知道怎麽辦的。”


    董叔連連應了,肅容往外走,可一推開隔扇,卻見薑煊抱著小狗站在門口,也不知幾時就在那兒了。


    裴鈞一愣,伏到桶邊看向孩子:“煊兒怎麽了?”


    薑煊癟癟嘴:“舅舅老不出來,董爺爺也在這兒,沒人跟我玩兒了,我也要來。”


    裴鈞失笑:“舅舅洗澡呢,你來什麽來,這不成規矩。”


    可薑煊卻不由分說擠進來,坐在浴桶前的腳凳上,把小黑狗放在膝上摸了摸,眼巴巴看向裴鈞:“我好久沒見著舅舅了,想和舅舅玩兒。”


    “那你方才怎就跟你叔公鬧,都不理我的?”裴鈞向董叔招招手,示意他別關門先出去、他就起來,又垂頭看向坐在桶邊的薑煊,溫和笑起來,“家裏下人都慣著你,我看你都要玩兒瘋了,才不記得我這舅舅。”


    薑煊膝上的狗輕叫一聲,伸舌頭舔舔他手背,可薑煊小臉上眉毛卻耷著:“沒有的。白天他們都陪我玩兒,可晚上我還是一個人睡,就怕。”


    他眨眨眼睛:“那時候就很想舅舅了。”


    裴鈞下巴擱在手臂上,認真問他:“為什麽?”


    薑煊說:“因為舅舅和母妃一樣。他們都是白天陪我玩兒了就走,可晚上妖怪要吃我的話,就隻有舅舅會和母妃一樣護著我了。”


    “什麽妖怪……”裴鈞訝然於外甥的離奇臆想,啞然笑了,垂下濕淋淋的手捏捏他臉蛋兒,“你身上也有咱裴家人的血,膽子怎麽就那麽小?”想了想,他道:“幹脆明日你早些起來,舅舅教你打拳,等會武功了,什麽妖怪都不怕,就能自己睡了。”


    薑煊聽了連忙點頭,旋即,卻又委頓著搖起頭來,抱緊小狗道:“董爺爺也說要我學武功,可這幾日還得他守著我才敢睡,不然我都不敢閉眼睛。”


    “可煊兒啊,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舅舅睡罷?”裴鈞說到這兒,斂起眉頭來,“況且……煊兒,你可千萬別出去說和舅舅睡覺、看舅舅洗澡了。”


    薑煊不明白: “為什麽?”


    裴鈞道:“因為舅舅名聲不好。”


    薑煊更不懂了:“名聲是什麽?”


    釋義深了孩子也不懂,況男修女教之事,也不是薑煊的年紀能解的,由是裴鈞隻能道:“名聲,就好比你聽見你七叔公,會想到什麽?”


    薑煊當即說:“叔公可好了!叔公很威風,叔公最厲害。”


    裴鈞意料之中地點頭道:“這就是你七叔公的名聲了。這樣的名聲就是好名聲,可舅舅沒有,舅舅是個臭壞蛋,還誰沾誰臭,煊兒沾上了也臭。”


    薑煊當即抱著狗站起來:“才不是!舅舅洗洗就不臭了。”


    “你懂什麽?我說是就是。”裴鈞淡淡抬手刮過他鼻子,見外頭董叔已捧了幹淨巾帕來,便收言道:“今晚舅舅最後陪你睡一回,明日起你就搬回你娘那屋裏,往後每日清早起來跟舅舅學拳,舅舅再尋人來教你讀書寫字兒給你開蒙,知道沒?”


    眼看好日子就要到頭,薑煊作勢嗚嗚起來:“舅舅大壞鬼。”


    裴鈞笑:“瞧瞧,方才說什麽來著?”


    薑煊氣得大叫一聲:“舅舅欺負人!看我叫小狗咬你!”


    豈知他話音剛落,懷裏的狗竟真一口咬在裴鈞手背上,登時疼得裴鈞哎喲一聲要抽手,可手裏薑越的香囊穗子卻被小狗叼住,任他怎麽叫都不撒口,害他隻好低頭求外甥道:“煊兒,快快快,這是你叔公的香囊,快叫它別咬了!咬壞了可了不得!”


    薑煊也被這小狗嚇了跳,懵懵地聽話說了句“小狗快鬆口”,摟了摟狗身子,黑狗竟也立時就鬆口了。


    裴鈞鬆了口氣,驚歎一聲:“……奇了,這麽小個崽子就能認主?”說著又苦笑搖頭,心裏暗道這梅林玉確是給他外甥找了個好鬥的忠犬,真是也好、也不好,倒不知是不是天意。


    他讓董叔拿了巾帕來、把薑煊牽走,這才起來擦幹全身換了熏香的寢衣,踱去裏間讓下人抱走了狗,把頭發絞得差不多幹了,就領著薑煊上榻睡覺。


    然而一躺在床上,他睜眼就嚇了一跳——隻見薑煊那一白一紅兩個泥人兒,竟又穩穩地插在他床頭雕砌的花葉裏了,此時正陰森森望著他笑。一時他頓覺這孩子是真有點兒薑家人那陰魂不散的味道了,不由低罵一聲,拍著床板兒吼:“薑煊!把你這泥人兒拿走!”


    “不要不要。”薑煊格外執拗,手腳並用爬上床來,抱著小布老虎就鑽進被窩裏,露出腦袋來看著頭頂的泥人兒,央求裴鈞:“舅舅,就讓叔公跟咱們一起睡嘛。”


    “……”裴鈞瞪眼看著那俯瞰著自己的笑臉白衣劍客,最終是良久都說不出個“不”字,隻得長歎一聲,無言側身去,先哄著薑煊睡了。


    待薑煊睡熟後,他平躺看回床頭的泥人兒,想起方才董叔說起的一句句,腦中一時是“暗地受苦”,一時是“將要造反”,一時又浮現出入暮來薑越的一言一語、一笑一歎,霎時隻覺腔中像是被道道細線穿紮而過,一點點地抽疼著,還泛著絲酸。


    一些明知將來早晚生變的事情,蒙混在眼下摻了甜水般的平穩日子裏,開始在他心中隱隱躁動。


    他抬指摸了摸頭頂淺笑依舊的白衣泥人兒,思慮間,心裏再度低聲問它:


    ——薑越,你覺得我們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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