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將薑煊帶回營帳托給了方明玨,便再去見了見裴妍,將案子轉入公法之事告訴了她,說回京後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沒想過能輕易脫罪,心底卻不是不盼著能出去和兒子團聚的,此時聽裴鈞說事態更嚴峻,滿心的懸念便無疑又被絕望填滿,沉頓一時,終於頹坐在床榻邊,抬手無力地捂住了臉,幾息過去,指後便傳出無言而壓抑的嗚咽。


    這像極了一隻自舐傷口卻無法承受劇痛的母獸,終於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獨地低嗥出來。


    裴鈞隻覺這樣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見過裴妍服軟,可今生獨獨還魂數月,卻已幾度目睹裴妍紅眼落淚,至今更是絕然哀惶,這叫他心底一時似亂麻俱繞、疼如穿絲,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萬分生疏地抬起手來,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卻忽感手下纖瘦的肩頭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試著輕拍她,下刻遲疑地皺眉喚她名字,勸她不哭,卻隻覺這一刻柔弱隱忍卻終於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極小的時候——想起裴妍十一二歲時,曾領他一同走在西峽山中的夜路裏。


    那時林間陰黑、走獸窸窣,周遭樹影高大好似可怖厲鬼,而裴妍顫著右手提一盞火苗微弱的舊燈,雖走得步步驚怕,卻依舊拿左手把他這弟弟護在身後,不時還回頭道:


    “別怕,姐姐在的。”


    這話如今想來,卻唯獨讓裴鈞發悶。


    他跪地直身將裴妍攬在肩上,慢慢拍拂、輕噓作撫,片刻後才聽見裴妍低啞的哭音從他肩頭的細錦裏輕微透出,是破碎又無助地問他:“怎麽會這樣,裴鈞……怎麽就會變成這樣……”


    裴鈞捧起她臉來將她淚水擦去,可裴妍的淚水卻很快再度從雙眼湧出,霎時就盈滿他指間:


    “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煊兒了?”


    裴鈞拾起袖口替她拭淚,凝眉道:“不會的,你別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靜,裴鈞便從帳中退出來,與蕭臨簡言了幾句情況,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屍檢中可會有線索,卻見馮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屍身的小帳裏,手裏拿著繩尺,想是守軍已從附近鎮上運來了暫用的棺木,而他正是來等著屍檢完畢替瑞王裝殮的。


    因隨行並無仵作,而案情又足夠重大,故驗屍的就是刑部尚書崔宇本人。裴鈞進去的時候,崔宇正割著案台上瑞王爺的肚子,叫邊兒上的馮己如全然不敢抬頭,此時見裴鈞來了便直如獲救,躬身迎上來就將手中一封文書遞給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經備好了,這是昨夜裏哈靈族送來的公函,說是今日宴上要議的,您快瞧瞧罷。”


    “既然你都瞧過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罷。”裴鈞隻瞥了一眼那文書上的金漆燙印,便推還給他,“此處瑞王喪儀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隨各部行獵,你也陪著就是,不必同我報備了。”


    馮己如趕忙接過文書哎哎應了,又匆匆跟裴鈞說了說棺木與用度的備辦,便低念著“阿彌陀佛”轉頭逃出帳去。這引崔宇從屍檢中抬頭看了一眼,雙目便在蒙著口鼻的白布邊沿露出絲厭煩的神色,卻沒說話,隻又扭頭對裴鈞稍稍示意,讓他過去看看。


    屍檢到頭來,不過就是反複確認瑞王死於砒霜,別無他由,可砒霜這毒又太平常,並不算做個特殊的線索,於是崔宇便也歎息簽印,將瑞王屍身移交禮部備辦喪儀,同時也結了屍檢,命人謄寫三份,一份由大理寺過目再呈給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約送給晉王爺薑越。


    此時是午後,待裴鈞指點著官兵按禮製將瑞王裝了棺,又就著公事大帳中的筆墨簡要寫好禮部的文牘,出帳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沒有了屍臭壓抑,隻剩了凜冽的清寒,他與崔宇一起站在大帳前的空地裏,正緩神想著那王侯將相寶重千金,死後卻依舊腐朽凋爛化為骸骨,歎息間,忽聽身邊崔宇遠望一時,慢慢說了句:


    “子羽,這次的事情,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


    裴鈞右手揉捏著左手放鬆,倦然看他一眼:“什麽感覺?”


    崔宇搖頭沉吟片刻,隻短促道:“不知道,總之不太妙。”


    這時他目光看向不遠,逆光微眯了眼睛,發現了什麽,便衝裴鈞揚揚下巴:“瞧,皇上行獵的人馬回了。”


    裴鈞順他這話抬頭去看,隻見營地半人高的柵欄外,還真是一隊狩獵人馬隨同聖駕回營了。


    被官員武將簇擁起來的少帝薑湛正戴著灰貂帽,圍著狐皮鶴氅,騎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碩馬駒上,執了韁繩緩緩引馬踱進了營場。一日快盡的黃昏暖光下,薑湛漫不經心地四下看顧著,竟也遙遙看見裴鈞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帳外,一時便抬手勒馬停住,偏頭向這邊打量了一會兒,見裴鈞二人並未走動,便低頭喚來個侍衛吩咐。


    沒一會兒,那侍衛便噠噠跑到裴鈞麵前,彎腰恭請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獵有得,特請您陪席禦膳,一同嚐嚐野味。”


    裴鈞聽言與崔宇對過一眼,隻好暫別,心下一邊計較著薑湛此舉的用意,一邊也跟著那侍衛走到薑湛馬邊上,見過禮,便仰頭看向薑湛笑問:“聽說皇上獵著東西了?”


    “不過射中隻雪兔,今晚叫他們烤了吃罷。”薑湛答得清淡,隻平常地向裴鈞伸出手來,眼見是要裴鈞扶他下馬。


    天子遞手讓扶,是種親昵而隨和的姿態,更是對臣子的信任和榮寵,可在這種種證據皆指向裴鈞親姐殺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著裴鈞被其波及的時候,薑湛作出這一舉動,卻更是一種風向極為明確的暗示。


    周圍隨行的官員武將驚疑相覷,不敢發一言,但此時此刻,卻無不對皇上庇護裴鈞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鈞在周遭若有若無的嫉羨目光中抬手扶住薑湛小臂,引薑湛翻身離鞍、甩鐙下馬,而薑湛穩穩立在雪地上了,卻還繼續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當累了,便隨朕走走罷。”


    他身後一幹臣子立時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鈞道了聲好,便與他相隨左右一起走回了營帳,一路上二人間卻並未說話。


    薑湛的帳中依舊生著格外暖熱的爐火,裴鈞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時,正見帳子東麵的禦案上擺著個鏤花的木製函盒。這種函盒他過去在鴻臚寺做行人的時候常見,是用於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約公文的。


    ——莫非部族間又與朝廷有了新約?


    他正要出聲問薑湛,卻聽薑湛隔著屏風先道:“裴鈞,聽說今晨有個太醫供認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後傳來衣料窸窣聲,薑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颺和晉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審的折子也遞來朕這兒了。”接著他穿著絲綿的常服披袍從屏後走出,抬手將胡黎揮退出帳去,雙眼看向裴鈞道:“上麵律法寫得太明白,朕隻得準。”


    裴鈞早料到此事,便隻點頭道:“是,皇上做得很對。”


    這時帳簾已從外麵挑起,是雜役魚貫將晚膳一一端進來放在桌上。薑湛坐到桌邊,對裴鈞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過絕不會牽連你的,回京後,朕也會警告蔡延離你遠——”


    “你覺得我姐姐當真殺了瑞王?”裴鈞聽出些不對味兒了,忽而便抬頭看入他眼裏,笑意漸漸收起來,“薑湛,眼下還沒判呢。”


    可薑湛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道:“沒關係的,裴鈞,朕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殺了瑞王,朕也絕不會怪罪她。瑞王毆妻之事簡直丟盡皇族顏麵,他就算活著也永遠都是蔡氏放在薑家的棋,往後總會壞我們的事,倒還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舉,也算是誤打誤撞幫我們一把了。”


    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於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裏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別回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閑一世,朕絕不過問。”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麽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緊他手腕,“難道隻有皇族顏麵是顏麵,我裴家的顏麵就不是顏麵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隻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名聲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麽罪!”


    “——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薑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隱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說過,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隻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於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麽差別呢?”


    這話叫裴鈞握他手腕的力道頓時一鬆,“你說什麽——”


    “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麽?可卻隻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隻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麽幹係,那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麽區別?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薑湛似乎費解他怎麽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起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裏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


    ——拖累?頂罪?送走?


    ——是誰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緊?


    薑湛還在徐徐說著,可裴鈞卻一時忽覺似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並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們隻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礪地割著,磨著,而拿刀的薑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唇,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著: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而皇權隻是需要一個人去死。


    這很值得了。


    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於不可抑製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


    “薑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薑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麽會舍得是你——”


    “你又怎麽會不舍!”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於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舍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薑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隻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薑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將一桌珍饈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抬手便將那禦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麵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回滾而展開了一頭來——


    而那上麵,正寫著兩個金墨提就的字:


    婚書。


    薑湛荒唐地苦笑起來,看向裴鈞的雙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漸起的緋紅:“我今日尋你來,本是為了要告訴你——我要納妃了,裴鈞,我要納妃了!哈靈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貴妃,否則往後的戰馬和貢銀他們是一分不會給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一時為新政,一時為鄧準,一時為裴妍,一時為你外甥,你何曾顧得上我?我在你心裏又是什麽位置!”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嗎?裴鈞,是你說你會幫我的坐穩這皇位的,可今時今日我信你、縱你,在你眼裏又算什麽!我們算什麽!”他將桌上的折子和筆都往裴鈞腳邊摔去,卻氣得不夠,又抬手就將一桌珍饈全都掃落在地上,叫帳中霎時充斥刺耳的碎瓷聲,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來,臉色愈見通紅道:“你……咳!咳咳……你給我,滾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隱忍地顫手指向帳外,向著裴鈞再度暴喝一聲:“你給我滾出去!——咳咳……”


    外麵的胡黎終於聞聲掀簾進來,一見帳中的狼藉景象是眼睛都瞪大了:“哎喲裴大人,您這是怎麽惹了皇上生氣了?”又快步走去扶住薑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滾開!”薑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厲咳中再度憤恨地看了裴鈞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後了。


    胡黎還想來勸裴鈞服軟低個頭,可裴鈞此時卻是再不想於這帳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說話,也不再管屏後的薑湛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咳嗽,隻冷著臉就轉身掀簾出了帳去。


    一時他差點與帳外端了鐵爐烤兔而來的雜役撞出熱燙滿懷,待險險避過,他才終於想起——


    此行前來,其實他原本隻是被薑湛招來,要一起吃吃薑湛偶然獵殺的兔子的。


    入帳前僅存的餘暉此時已盡數褪去,墨藍的夜色漸漸漫上天際。


    裴鈞悶頭疾走到一處空地中,在周遭冷風火炬裏深作呼吸,抬首隻見半輪凸月掛在穹頂,周邊寒星四散,飛雲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軌跡,而低頭間,所見足下雪地上卻有極雜亂的腳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自前後左右,往南北東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際遇——


    隻不知這些印跡都是何時留下,亦不知這一個個腳步都是誰疊了誰的、又誰踩過誰的,更不知當中可有人曾交會並行、可有人曾費心追趕、可有人曾駐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風塵中雙雙勉力奔赴著,卻隻來得及回頭相望疾呼個名字,就見那眼中的人漸漸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裏……


    他開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擺被潑上的菜漬湯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薑湛這樣扔砸東西,還是薑湛十五歲的時候。


    那是薑湛登基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輕的皇帝卻依舊畏懼朝臣非議,便還是屢屢稱病不敢上朝,這自然讓軍政大事都被內閣、被蔡氏握在手裏,幾乎從不在禦前定奪了。


    那時的薑湛因此而苦惱,因此而困頓,卻依舊將自己縮在帝宮中,從不敢伸頭動作,終至一日,裴鈞看不下去了,便起了個大早去了崇寧殿裏,把薑湛罩上寶珠龍袍就扛上肩頭往朝會大殿裏走,待走到了,就在薑湛極度驚慌的掙紮中,一把將這毫無準備的少年天子推進了殿裏,推到了滿朝文武的麵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頭接耳的沸議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禮監的掌事後知後覺叫出聲“皇上駕到”,滿殿官員便都生疏而驚奇地跪下,麵麵相覷著,零零散散高呼起萬歲。


    眼見此景的薑湛怯生生地回頭看向裴鈞,連身子都發起抖來,那一張白皙又巧美的臉上眼睛紅著、睫羽顫著,雙唇都失了顏色,無不像是在說:“我要回去,裴鈞,你快帶我回去!”


    可裴鈞卻隻是站在殿角龍屏後的陰影裏,向薑湛嚴厲地揮了揮手,低聲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個皇帝。”


    ——那就是薑湛第一次上朝。


    雖然他上禦階時差些跌倒,可總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邊的檀木架,最終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裏,按捺著顫抖的喉音,學著裴鈞平日教他的話,說了句:


    “眾卿平身。”


    那日下朝後的薑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氣,在禦書房裏一邊咳嗽一邊大罵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醜!你和他們沒什麽不一樣!”又在他的好言規勸中砸了他一身筆墨紙硯,將他身上都砸出幾塊兒青來,最終還是太醫來了又走了,給薑湛上了針砭,薑湛也累了,他這才哄好了薑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這一場大戰才算個止。


    後來他便開始強拉著薑湛去講武堂聽課、去世宗閣議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飯了,而薑湛的怒氣雖也再有過,卻又漸隨著年歲增長,而日複一日在龍袍下平靜了,最終,也慢慢和他那些掛在宗祠裏的先皇先祖一樣,在雕梁畫棟的恢弘宮殿間,變成了一個沉浮在權勢漩渦中,再不動聲色的皇帝。


    而再往後的三年,五年,十年……當裴鈞以為他已將這昔日驚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終於也可以放手為其歸置左右權勢、掃明天下的時候,一切卻因他手中經年累積的種種權勢萌發了薑湛對他的猜疑,如此便開始徐徐脫離了他原本設定的軌跡。


    裴鈞如今回頭去想,當他奮力把薑湛往前拉動的時候,同路的薑湛或許也曾掙紮拒絕過,也曾勉力追趕過,甚至在追不上時大聲叫喊過他的名字、對他發過脾氣,可慢慢地,當薑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勢也不允許他停下來多做解釋時,他便總想著: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麵去等他吧,等那時候,就一切都清楚了。豈知他們二人間拉開的差距裏,卻漸漸湧入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事,慢慢叫他們隻能雙雙隔著喧囂與動蕩,雞同鴨講地匆匆讓彼此保重、讓彼此信任,道最後,終叫“忠無不報”和“信不見疑”麵對皇權和取舍……皆徒虛語爾。


    他們走散了,散得那麽離譜卻從未發覺,而時至今日隔了光陰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鈞才終於明白——原來前世那條鋪在他和薑湛腳下的路根本從一起始就注定了結局:原來他們本以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靈契合的樁樁件件,至此看來,卻是他從不懂得薑湛,薑湛亦從不懂他。


    原來同路者,從來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後三年裏,他北上南下、議政點兵,與薑湛言談大多寄於書信,每每還在篇末故作鬆散地問起薑湛最近生兒子了沒,敦促他要快些生個皇嗣安穩民心。一開始,薑湛總還耐心回複、撒撒怨氣,後來卻漸流於公事,再往後,若不是胡黎偶然代書幾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麽,在那從睜眼到閉目都不得閑的三年裏,他究竟有幾次見過薑湛呢?……一隻手能數過來嗎?可在那屈指可數的幾次相見裏,他卻已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多少次“薑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變之前,薑湛曾在北河行宮裏召見過他最後一次,二人依舊效同魚水,盡鸞鳳之歡,末了,薑湛半闔雙眼趴在他胸膛上,一雙瀲灩的眸子望進他眼裏,很認真地問他:


    “裴鈞,你還在幫我嗎?”


    那刻他給了薑湛極為肯定的回答和懇請他再度信任的話,他輕柔撫過薑湛發梢,動情吻過薑湛唇角,而幾息的溫存散去後,數月一過,秋來冬至,等待他的,卻是在刑台上斷絕萬念的一斬。


    鍘刀落下前,他跪地示眾、低頭所見的刑台木隙間,不是腥碎經年的汙垢,便是冷至徹骨的霜雪……那時他臨終一望,才覺年輕時他為了薑湛總可以即刻就死,就算曆一身千刀萬剮都不會退半步,卻從未想過千刀萬剮和死亡並不是一個表情達意的方式,而僅僅是他前生悲慘故事的結局罷了。


    今時今日他與薑湛這一番吵鬧,無疑隻證明這場孽債,遠比他曾想的還要荒謬。


    不知不覺,回去的路繞了遠,待裴鈞終於醒神獨行回薑煊的帳子時,但見帳中已點起了燭火,燈光投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在帳布上微動,是方明玨和他外甥薑煊。


    他正要掀簾進帳,一時卻聽裏麵方明玨正在問薑煊說:“……那怎麽就喜歡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麽好的?”


    裴鈞腳下一止,不禁站在簾外,抬手勾起一些帳簾挑眉看進去。隻見薑煊正在床上盤了小短腿,叮叮當當搖著手裏的玉鈴鐺,神氣滿滿衝方明玨道:“你瞧,這個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見方明玨無奈點頭,他便繼續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來府裏看我,還都給我帶漂亮的東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玨繼續循循善誘,“怎麽昨日對你舅舅就又打又撓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薑煊聽言就有點兒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凶啊。舅舅還不還我小笛子。”


    這時娃娃一抬頭,竟見方明玨身後的帳簾隙了條縫兒,當中正是他口中凶惡無信的舅舅盯著他看,一時直嚇得哇哇大叫起來躲到方明玨後麵要哭:“舅、舅、舅舅偷聽!”


    方明玨好笑回了頭,果見是裴鈞打簾走進來,便隻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著裴鈞一把就將薑煊提過來彈了下腦門兒:“小子,你說我凶?背後說長輩壞話還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兩大一小逗了會兒笑了會兒,方明玨忽然一拍腦門兒道:“對了,晉王爺方才來過了,看你不在,就留了個東西給你。”


    說著他指指桌上,裴鈞順著看去,便見桌上放著薑越給他換藥用的那個木盒。


    “他剛走?”裴鈞起身拿過那盒子來看,見裏麵東西一樣不少。


    “嗯。”方明玨隨手往裴鈞來的方向一指,“我見著往那邊兒走的,你沒看見他?”


    裴鈞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藥盒子,最終還是搖頭。


    ——原來他因了薑湛的事情不經意繞了遠路,卻竟和捷徑中的薑越彼此錯過。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著薑煊在後麵抱著他脖頸繼續央求著小笛子,心裏卻不可避免地開始尋思:


    如若他和薑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薑越呢?


    若他與薑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薑越……是否應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薑越永遠和他在同一場朝堂局勢裏,永遠和他你進我退地小心經營著自己的牌麵,卻永遠都與他相對而立。這就像是兩條同時走出的墨跡,雖一直都在同一時速,同一張紙裏,也看似齊頭並進,可卻一直是兩條從不交合的線,也許會一直同行,卻永不會在同路中照麵,更不會並肩。


    而先一步,慢一腳,扭頭卻不相望見,這樣簡單的錯過,就確然是好尋常的事情。


    “舅舅!”


    薑煊見裴鈞不理,急起來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終於疼得裴鈞“哎喲”一聲回頭把這小祖宗一手貫倒在床上,都還聽這孩子拍著被衾叫:“還我小笛子,還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還給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鈞咬了牙,麵作凶相威脅他,終於讓薑煊嚶嚶嗚嗚地消停了,又噘著嘴麵壁賭氣。


    可這時薑煊沒坐在原來那處毛氈上了,卻叫裴鈞發現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墊了個灰貂毛的手焐。


    “這誰的?”裴鈞把那手焐拿起來,皺眉問方明玨:“你的啊?”


    方明玨一見,哦了一聲:“是晉王爺的呢,方才和你侄子鬧了會兒,大約忘帶走了罷。要不你給人送回去?又不遠。”


    可這時應了他的話,帳中燭火竟劈啪一跳,叫裴鈞眼前閃光間竟忽見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時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卻又沒了。


    方明玨看得一愣,正要問他怎麽了,卻見裴鈞沉聲一歎,把那手焐推到一邊兒去,皺了眉說:


    “……還是算了罷。”


    下一句才補:“我才打那邊兒回來呢,天寒地凍懶得走了,明日碰見了再給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們還接著打獵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見了。”方明玨往桌邊坐了,從桌上食盒裏找了根肉幹出來嚼,邊嚼邊說:“哎大仙兒,你還不知道吧?今日晉王爺獵了隻熊呢,下午守軍運回來的時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邊兒看著,”他咬住肉幹,兩手大開大合一比劃,“好家夥,那麽長的刀就紮在熊心上!哎這晉王爺可真厲害呀,當年在宮學裏頭學問也做得挺好,可說是文武雙全,你說說當年……”他忽然抬手把嘴裏肉幹拔出來,壓低了聲兒問:“你說當年先皇爺怎就沒把大椅子傳給他呀?可惜了。”


    裴鈞瞥他一眼,正要順口說一句“兄弟鬩牆唄”,轉眼卻見本該麵壁賭氣的薑煊一聽見七叔公的名號,便扭了頭雙眼滴溜溜地向他看來。


    裴鈞好氣又好笑地揉了一把這小孩兒的腦袋,想了想,還是改口道:“弟弟哪兒有親過兒子的,換你你能答應?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連個正眼兒都不給的,可一抱著她這寶貝兒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這怎能一樣?”方明玨癟癟嘴,倒不再繼續這大不敬的話了,隻另起道:“今兒吃晚飯的時候老崔也在誇晉王爺呢,說晉王爺待咱們六部的都極和氣,全不像別的王爺頤氣指使。他還問我,說晉王爺是不是對你們裴家特別關照啊?他說總覺著王爺是向著你姐姐的,人瞧起來是清冷些,但感覺他待侄孫也好,心也挺熱……哎,從前咱們總跟晉王爺作對的時候,怎就沒覺著他哪哪兒都好啊?”


    “還哪哪兒都好呢,你可算了罷。”裴鈞抬手就羞羞他臉,“從前薑——從前晉王爺讓咱們翰林院裁減筆墨費的時候,你怎沒說他哪哪兒都好啊?那時候每月就少了那四兩銀子的貼補,你還跟著閆玉亮和我一口一個奸賊的罵他呢,你就說你認不認吧?”見方明玨心虛地兩眼亂看,又哂他一聲:“現在人家對你笑一笑你就誇人家哪哪兒都好了,你要不要臉啊?要是晉王爺明日衝你揮揮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搖起來了。”


    “去去去,你才搖尾巴呢。”方明玨摸了摸臉,抬手就又要拿肉幹兒吃。


    裴鈞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還吃,不怕積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覺,我今兒累得夠嗆,得早點兒收拾娃娃睡了。”


    “這肉幹兒好吃呢。”方明玨不畏強權地依舊揭開盒子偷了根肉幹兒,嘻嘻笑道:“這是晉王爺給你外甥帶的,我也幫你帶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兩根兒怎麽了?”


    裴鈞把他手裏那肉幹兒搶回來,盒子關上往旁邊一推,“人給孩子帶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方明玨衝他吐舌頭:“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這一根兒。走啦!”然後趕在裴鈞要脫鞋子砸他後背前迅速溜出了帳子去,簾外還傳來兩聲他肆意的笑。


    裴鈞搖頭直歎這方明玨定是在戶部揩油揩成了習慣,這竟是貪都貪到他外甥的肉幹兒上來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順手把奪回的肉幹兒放在嘴裏嚼起來,不經意間,竟覺這肉質細膩緊致,鹹香適中還帶些辣味兒,還真挺好吃的。嚼了兩口,他這沒吃晚飯的肚子就開始唱戲了,終於覺出是分餓,心裏便直道薑越這盒肉幹兒來得也太是時候,正好讓他填填飽。


    可打開桌上的食盒,他卻見肉幹兒隻剩下一小半兒了,不禁呲牙就罵:“他娘的方明玨……”


    然後扭頭見床上的薑煊正兩眼晶亮地盯著自己,便又默默忍氣住了口,下刻出帳去叫了熱水,一邊嚼著肉幹兒一邊等雜役送來了,便起身絞幹了巾帕給薑煊擦了手腳臉,把娃娃塞進了被窩裏,又吃著剩下的肉幹兒看娃娃無比心愛地抱著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輕輕撫著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樣,極似在懷裏抱了隻溫順可人的小貓。


    “舅舅,咱們明天拿去給叔公吧?”薑煊非常柔和地問他。


    裴鈞把吃空的肉幹兒盒子放回桌上,不怎麽想理他,隻自己也就著熱水漱口擦洗了,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兒給兜頭抱住,疲累閉目道:“睡了再說,睡得乖就帶你去。”


    薑煊從他懷裏探出個腦袋,輕輕試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鈞沒睜眼,隻胡亂拍拍他後背,歎口氣:“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給煊兒唱好不好?”


    他說完後,遲遲沒再聽薑煊說話。可過了一會兒,他額頭卻忽而覆來一片小小的溫暖。


    睜眼,他隻見薑煊輕輕摸著他腦門兒,像模像樣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會兒我來吹燈。”


    如此寧靜又簡單的一句話,在這樣一個夜晚,忽而讓裴鈞這七尺男兒直覺渾身一震,一時竟眼眶發燙、鼻頭微酸,是好容易才能呿出一聲:“……夠得著麽你?”


    薑煊一無所覺地在他懷裏正兒八經地點頭,又輕輕摸摸他腦袋:“夠得著的,舅舅別擔心了,睡吧。”


    裴鈞正要再說話,此時卻聽他身後的不遠的帳簾外響起兩聲輕叩,又被人撈起來。


    他還以為是方明玨忘了東西才折回來,便沒好氣地一邊玩笑一邊起身道:“肉幹兒我都吃完了啊,你就別惦記了。”


    結果一坐起來回頭才發現,那邊半身探進帳子來的……竟然是一身緩帶輕裘的薑越。


    “……”


    裴鈞突然想要咬舌自盡。


    睡在裏側的薑煊一看見七叔公,突然就全然開心起來:“叔公叔公!叔公又來了!”


    而薑越站在帳簾邊,抿唇看向帳中榻上未著外衣、襟領半開的裴鈞,自然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又顯然是已經聽見了裴鈞方才的玩笑話,便一時凝在原地不動了。


    在這頗為尷尬的氣氛裏,這個一向舉止有度的人似乎有些進退維穀:“……我,不知你已經……,我本是……”


    說著他暗自著惱地一皺眉,幹脆要放下簾子:“罷了,我還是明日——”


    “不用不用,我還沒睡呢。”裴鈞趕忙打起精神,掀了被子就趿鞋起身來,連聲叫住他。


    薑越略見僵硬地回過身來,又聽裴鈞問:“薑越,有事兒嗎?”


    這一刻薑越的眼神在燭火映照下似乎亮了亮,頓了一會兒,才抬手指了指他身後薑煊懷裏的東西:


    “我……來拿手焐。”


    裴鈞身形一頓。


    他不做聲地再看了一遍薑越一身明顯是沐浴後才換上的便服,和薑越一路迎寒走來已微有緋紅的俊臉,這一刻幾乎覺得胸腔裏就似被人拿著木魚的棰頭輕叩了一下,怔愣了片刻才點點頭道:“……罪過,勞煩王爺親自跑一趟了,這本該是我送過去的。”


    一邊薑煊從床上爬起來巴巴跑到薑越腿邊,把懷裏寶貝似的手焐雙手捧過頭頂道:“給,叔公。”


    薑越接過來摸了摸他頭頂,抬頭打量了裴鈞一眼,微微沉默一時,才道:“東西我拿了,你歇息罷,我打擾了。”


    裴鈞連忙頓頓點了頭,便見薑越拍拍薑煊後背,轉身就再度撩起了帳簾。


    這一刻裴鈞忽而沒頭腦地出聲叫住他:“薑越。”


    薑越很快就轉身看回來:“怎麽?”


    “……”裴鈞在他清亮又坦然的目光下迅速避開眼去,目光亂移間終於瞥到了桌上的木盒子,便趕忙獲救似的開口了:“藥——對,這藥每回是上多少?”


    薑越聽言,輕輕啊了一聲,“是我忘了告訴方侍郎。”然後又很敏銳地捕捉到裴鈞的話外之音,冷靜挑眉問:


    “你都要歇了,卻還沒上藥?”


    “……”裴鈞忽而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待遲疑地搖了搖頭,還沒等說話辯解,就見薑越轉身又回來了,走到他身側桌邊斂袍坐下,拍了拍桌沿看向他:


    “那正好,我來替你換。”


    一時裴鈞隻覺胸口一悸,直如城門破防時的大鼓猛敲,又似千裏草野中鐵騎踏蹄,正要推說他自己來,卻已聽薑越不容拒絕地再道一聲:


    “快過來。”


    這一聲就像捉妖的道士衝他腦門兒貼了一黃符再念出的咒,叫他這半人半鬼的玩意兒老老實實便坐了過去,都是薑越已將他袖口掀起來了,他才驚覺他外甥還在旁邊兒看著呢。


    小娃娃果真很快就湊過來,擔憂極了:“舅舅怎麽受傷啦!”


    卻聽薑越一邊取藥,一邊一本正經道:“前幾日叔公遇見了老虎,你舅舅為了救叔公,自己就受傷了。”


    薑煊一聽,立即就崇敬地看向裴鈞了:“舅舅那麽厲害嗎,那老虎呢?”


    裴鈞沒來得及說話,薑越已經又說:“當然被你舅舅給打死了。”


    這叫裴鈞急拉了他手腕:“你別胡說,明明是……”


    “哇哇哇,舅舅會打老虎!”一旁薑煊已經徹底興奮起來,托著裴鈞右邊胳膊就叫:“想聽舅舅打老虎,舅舅給講,舅舅教我……”


    而這時裴鈞無奈間隻叫他先去床上窩著等,回頭卻見對麵薑越正石化般低頭盯著他的左手。


    裴鈞順其目光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正紮紮實實地拉著人家拿藥的手,不禁便燙著似的猛然放開了,連連不好意思道:“得罪了,得罪了,我無意的。”


    薑越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垂了眼迅速給他換藥包紮好了,收了東西便起身簡短道:“那我回去了。”


    裴鈞起身來要送送他,可不穿鞋的薑煊已經又爬下床來要抱七叔公的大腿留人家睡覺,他便隻好一彎腰拿右手撈了薑煊腋下把這猴精兒兜在胸前,可抬頭時,卻隻看見薑越匆匆出走後落下的帳簾。


    裴鈞一時竟心有悵然。


    這時他懷裏的薑煊軟軟叫了一聲:“舅舅……”


    裴鈞回過神來,皺眉低了頭,卻見薑煊正側臉擠在他胸口上,拿手拍了拍他胸脯道:


    “舅舅,你這裏怎麽噗通噗通的?”


    裴鈞一愣,連忙把他扔回床榻裏,唬他一聲道:“還不是被你氣的!不穿鞋就到處跑,你要是生病了你娘罵的可是我。”


    他捉了薑煊的爪子就再度把他摁回被窩裏,把娃娃周身都捂好道:“閉嘴睡你的覺。”


    “但想聽舅舅打老虎。”薑煊團在雪白毛氈裏向他眨眼睛。


    “舅舅不想打。舅舅累了,要睡覺。”


    “但舅舅明明都噗通噗通——”


    “打打打,打老虎。”


    裴鈞頭疼萬分地掀了被子,進被窩把這什麽都不明白的小祖宗給抱住了,一邊在心底哭笑不得地罵著薑越那奸賊頭子,一邊窩在床上將那晚打老虎的故事改換了人名地名,栩栩如生地講給了外甥聽,待哄著娃娃睡了覺,這才終於得一宿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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