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部間走動了兩三日事務,各又出了四五樣雞飛狗跳事情,忙得裴鈞是腳不沾地。好容易盼得個休沐,他本想連晨練都賴掉好好睡一覺,豈知這日一早雞才叫完,刑部卻又來了人尋他。


    六斤跑來敲門叫他的時候,他第一念頭是錢海清出了事兒,結果匆匆披衣到正堂一瞧,卻見是個穿皂襖的刑部主事,哈氣搓手幾番伏低告罪,才說是要請他過堂去認一具屍。


    時候趕著快過年了,街上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桃符和門神畫兒,不是討吉利就是避晦氣,可偏偏年節前瞧死人這最倒黴的事兒卻被裴鈞遇上了,且還是一大早。他出門時天還飄著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氣候將他轎子布簾兒的線頭都凍脆了,叫他撩起隻覺手心一紮,進轎攤手一看,被紮處已有道鮮紅的血絲,他抬指一抹,新的血便又滲出一線,依舊一樣的鮮紅。


    轎子停在刑部後堂,裴鈞下來隨主事走至停屍的暗室,隻見室中檢台上正放著一擔新屍。仵作站在一邊兒,此時恭敬揭開罩頭的布麵兒容裴鈞一看,那布下的死人雖一張臉已泡得青紫浮腫,可單憑其又細又短的一對眉毛和一雙吊梢的眼瞼,裴鈞也一眼就認出這是誰。


    崔宇這時候也趕到了,從門外攜著一身寒氣進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檢台上,便歎息拍上裴鈞後背:“哎,還果真是你從前那學生。子羽,你節哀罷,人活在世上,這都是遲早的事兒……”


    一旁主事也連連道:“是是是,裴大人節哀。咱們也是今兒一早才打護城河裏撈起這人呢,隻約摸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誰,還是底下有人認得他曾是裴大人門下,這才隻得勞煩大人您來一趟,給您添了這大一樁晦氣,真是罪過罪過,裴大人切切節哀。”


    裴鈞低頭看著檢台上躺著的鄧準,低聲問:“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稟道:“回大人話,經仵作初檢,此人頭邊有傷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橋墩上落水了,故而應確切是淹死的,其他還待再查證周遭酒坊與人證才知道……”


    可裴鈞卻以為至此已經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鄧準這屍腹中必然會有酒肉、死前也必然會去過酒樓、甚至還必然會有人來證實,因為這樣才能讓鄧準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變成與其他所有聽來意外卻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樣,讓它們幾乎適用於每一個失意落難之人,讓它們在被講述而出時,叫人們可以震驚,但很難置疑。


    這種死法裴鈞從十五六歲起便在酒坊、妓館裏冷眼旁觀了太多次,而這個無聲殺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幾年前就教出去了——


    這是他教給薑湛用的,而薑湛幾年前就已經學得很好。


    “這學生可還有親舊在?”崔宇問他。


    裴鈞手一揚,將蓋屍的布麵兒又罩回了鄧準頭上,歎了一聲:“他爹去年才死在田裏,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沒有,從沒給他來過信件,怕是早不親近了。”


    崔宇聞言,抬眉看他一眼:“那還查麽?”


    裴鈞深深閉目一瞬,下刻才開眼長歎:“甭查了,結案罷。”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時隻覺胸口被一團黑氣罩著。那黑氣中鄧準和薑湛的臉交替晃動,時而溫順乖巧、時而疾言厲色,一個叫著他師父一個叫著他先生,到最後一一隻叫他悶沉發堵、腦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邊兒部堂裏坐了,他便開了句口:“老崔,我今兒還是把錢海清接走吧,老擱你這兒也不是個事兒。”


    崔宇點了頭道:“你想好了就成。”說著便叫人去放錢海清出來,又說順道打給裴大人打碗茶水。


    “別別別,”裴鈞好歹憋出個笑來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還過不過了?還是回頭我再請你往別地兒坐坐罷,最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總也得好好兒謝你。”


    “成,那我等著就是。”崔宇是個幹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鈞客氣,此時見裴鈞起了身,便也起來送他出去,還繼續寬慰他,讓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鈞眼下又確然沒那心思再回去接著睡大覺了。因想著刑部已離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權當是暫且忘忘事兒。


    本朝律令欽定各級官署於每年臘月的最後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務,署辦人員皆回家過年省親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門“開印”辦公,是故眼下幾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後幾日工期。


    裴鈞站在刑部後院外等到衙役將錢海清帶了出來,原是叫錢海清先自個兒回忠義侯府去,可這學生卻不應,非說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務開開眼,揪著他袖子就要跟著去。裴鈞心裏尚且被鄧準之死給壓著,沒那精神同這娃娃爭,便也將他提拎著帶去了,可一入堂,卻正巧遇上晉王爺薑越坐在他慣用的書桌後,正是來簽年底封印前的最後一批公文的。


    層層壘砌的公文中,薑越穿一身鑲珠朝服坐著,眼見是清早才從宮裏請了安出來,這時抬眼見裴鈞不僅沒穿戴官服烏紗,又竟還帶著個錢海清不緊不慢踱進府來,不免便眯起些眼睛稍稍將二人打量一陣,繼而望向錢海清笑道:“裴大人這是換了個學生?”


    “王爺萬福。”裴鈞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學生還沒換呢,指不定這一個明兒也給趕出去了。”


    他身後錢海清正在給晉王行禮,行至一半忽聽這話,盯著裴鈞後背就瞪圓了眼。這一出裴鈞見不著,卻叫他對麵的薑越看得莞爾,而裴鈞見薑越發笑,這邊扭頭去看錢海清,卻又見錢海清一臉對他笑得極乖順,便狐疑地遣他先隨處去轉轉,自己隻回身繼續同薑越說起司部事務。


    薑越臉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紅疤已落了,現隻剩道淺淺印記還掛在眼下,瞧來自然不比還紅著的時候氣勢淩厲,早也恢複些平日的淡漠溫和,卻叫裴鈞看來,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幾乎又覺眼前的薑越已同少年時的影子層疊起來,就連那臉上印記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還講著城防、囤糧,他怕要真以為自己還在青雲監替他跑腿送書了。


    薑越察覺裴鈞的打量,正說著的話便漸漸結了,先道:“多虧了裴大人送來鯊露,孤逐日塗抹,臉傷當不日便愈。孤要謝過裴大人。”


    裴鈞原是根本沒指望薑越會用他送去的藥的,卻未料薑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許訝然地稍稍點頭示意:“王爺哪裏話,是臣要謝過王爺贈茶呢。”


    薑越聽他說茶,笑意就漸漸染上眉梢:“那茶花兩度因裴大人盛放,想來是同裴大人緣分匪淺,孤不過是茶贈有緣人罷了。”


    “那王爺就謬讚了。”裴鈞一聽這話隻想苦笑,“王爺,臣研習至今尚未再見那茶花再開呢,如此無緣,豈非要叫王爺收回那寶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廢在臣手裏,多可惜啊?”


    薑越聽言幾乎是立時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懷。”又仿似因這話說得過急,說完便有了少時的停頓,接著稍一作想,才用後話道明所以:“畢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來了。”


    “前日承平國書已至鴻臚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轉呈——聽聞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達平京關了,料明、後日便會入京,”薑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簽的文折,不緊不慢地對裴鈞報以個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國使都會帶來許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時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可他這一說起承平二皇子,倒沒叫裴鈞先想起什麽茶來,反倒是先想起了這一年國宴上會發生的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年的承平來使因請求與薑氏皇族和親,同行便帶來了一位年輕貌美的皇族國姬,名叫秋源芊。他們希望少帝薑湛將此女立為妃嬪、甚至皇後,以重現舊日永順年間兩國友愛互存的盛世之觀。


    可承平國姬等同一國公主,在永順年間帝國強大時嫁來可說是和親、結兩國之好,而遇上了眼下朝廷剛被天災和戰事磋磨、皇帝薑湛也還未弱冠的元光初年,誰敢說這國姬嫁來就真是個助力呢?畢竟依照承平國曆朝行事,從來是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無,落井下石就更是家常便飯,如今不過礙於邦交事務還留兩分皮麵功夫,要說他們真是奔著替薑湛開拓盛世來的,那怕是說破了嘴皮都沒人信。是故此事在裴鈞前世便讓朝中百官十分警醒,可承平國這一筆嫁妝又著實可解眼下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如此,在蔡太師和趙太保等人的票擬下,此事翻年便在內閣與各部的權衡間被拿上了朝會票議,最終表票的又多過持票、反票的,就連裴鈞都是表票的群臣之一。所以這承平來的貌美國姬便抬進了薑湛的崇寧殿,成了薑湛的第一個妻。


    禮成前後,薑湛曾有一個月都未同裴鈞說話。


    那晚宮中紅燭大宴由禮部一力操辦,裴鈞眼下連那宴上的規製都還一一記得,卻唯獨記不得自己喝過多少酒、祝過什麽詞。翌日醒來他已在家中,宮裏來了賞賜,他跪地接旨,聽聖旨上說兩國邦交大成,都賴他裴鈞功不可沒,抬手揭開絲絨的蓋麵兒,太監奉來的托盤裏金玉琳琅,當中正擺著他曾送給薑湛的那枚絕頂精巧的金雞鎮紙,那時瞧見,這鎮紙卻已從雞身裂做兩半兒了。


    隔月他修了金雞與薑湛重修舊好,而次年宮中妃嬪益發足了,那承平國姬卻發了水土不服的寒病,漸重,往後沒拖過三年去,恰在新一船留學僧侶乘船來朝時,國姬駕鶴歸西,便由那數百承平僧侶按鄉俗、國製超度安葬,追封了純孝皇後送入帝陵,那以後到裴鈞死前,雖宮中因這後位而起的爭端總多多少少,可薑湛卻再沒鬆口立過後了。


    “晉王爺,”裴鈞忽而想問問薑越這身上流著承平血的皇親,“與承平和親之事若是來年票議,您該會表票罷?”


    薑越放下簽印好的文書,抬頭看他卻反問:“裴大人會麽?”


    裴鈞心裏暗笑這人審慎,倒也沒想藏著掖著,隻道:“會,臣第一個表票。”


    薑越看他一會兒,便低頭繼續簽印,“那孤也表票。”


    “那臣若是反票呢?”裴鈞再問。


    薑越落筆的手一頓,下刻繼續寫下一個“準”字,“那孤會持票。”


    裴鈞抱臂看著他提筆懸腕的手,頗不解:“晉王爺為何總要跟臣的票?”


    薑越雙眼在指下文書中細閱,似笑似諷答道:“孤逆了裴大人一次票就遇刺了,若要再同裴大人逆著,怕要叫老天都饒不得,故還是算了罷。”


    說到這兒裴鈞還未及接他玩笑,底下宋毅為首的幾個參司正查賬回來,見薑越和裴鈞都在,便提了句司部團年的尾牙還沒辦,正巧見他二人都在,要麽就今日午膳一道出去聚聚。


    薑越聞言看裴鈞一眼,神色是不無不可,裴鈞細想往後倒更沒這閑工夫,就也應了,且看時日回府再來又很倉促,於是便幹脆坐下替薑越分擔了少許職權內的公文簽印。二人說著話,利落了結了公事,等到正午便被司部官員一道簇著去了常有來往的酒樓裏擺席,坐下的時候,身邊還跟著個滿眼新奇的錢海清。


    席間多是上下敬酒逢迎,也有宋毅幾個來開錢海清那姨太太的玩笑,卻總賴著薑越在場,不甚活絡得開。薑越自然是知道的,故稍坐一時便起身先行,一如過往數年一樣,而裴鈞送他出去時,也同他提前互道了一句年節好,算是全了官中的禮數,再說一句國宴上見,好似又叫二人間比往年多少有些不同了。


    宴散後裴鈞領著被灌了兩口小酒的錢海清回去忠義侯府,眼見六斤、董叔和一眾下人聽聞錢生回了,竟都出來迎這學生,且與錢生打笑說話,就不免想起鄧準從前每每回府時,周遭不過都低吭一聲罷了,心中便不知起了哪般滋味兒,又不想擾這份兒喜樂,便待董叔過了與錢生重逢的心熱勁兒,隻拉著董叔走到了後院,叫董叔拿些香蠟錢紙來,低低告知他鄧準死了。可一轉頭,他竟見錢海清就那麽手足無措地立在廊下,顯然是聽見了二人的話自覺尷尬,饒是平時巧舌如簧,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實則這也不是個誰頂替誰的事兒。鄧準是自作的孽障,並不是因為錢海清才被趕出去的,更不是因為錢海清才死的,可若要說此事同錢海清全然無關卻又確然不是,這當中千絲萬縷的運道改來換去交 合出這麽一個結與果,自然不是誰能料到的,錢海清覺得無措也算在所難免。


    錢海清是個心竅多的人,裴鈞未免他憂慮處境而心中生變,便說:“你若住在鄧準那屋心裏膈應,就叫董叔給你換一屋住,來年春闈前若要願意,就留在此備考亦可,沒有人會趕你出去。”


    錢海清聽了這話才稍稍安心,回神來謝過裴鈞、道了節哀,也說不必勞煩,此時收起一容尷尬和憂慮,竟頗懂事地跟在董叔後麵,幫著一齊搬出了倉中的少許祭奠物件,三人一齊燃香燒燭,沉默而略顯怪異地給還未下葬的鄧準燒了些不知何往的紙錢,待收拾好了,錢海清摸回了房,董叔便在廊下坐著,掏出煙鍋點燃了抽。


    裴鈞知道這老頭兒脾氣急卻心善,今日聽聞鄧準罹難定也有些殘念與不忍,便也抬手無言拍拍他後肩,說:“您老少抽點兒,這可傷身。”


    董叔說了好,抬著煙鍋卻依舊坐著,裴鈞立在他身後看了會兒,終於還是未忍住再說了句:“董叔,您少抽點兒罷。”


    董叔掩嘴咳了兩聲放下煙袋,難免有些怪地看了裴鈞一眼:“大人,您前些年抽的怕不比我這老爺子少呢。”饒如此倒也咳嗽著摁熄了煙鍋,收起來,與裴鈞商量說找找鄧準家送些銀錢去,聽裴鈞應了,便自去繼續做事。


    往後幾日中,禮部再有接待外賓、清點貢物事宜,裴鈞不過按部就班打理,當中看著些好物件便克扣兩樣回府把玩,馮己如也沒再給他惹麻煩。


    直至封印前一日,禮部於國宴中已再無未完事項,收尾瑣碎便丟給了光祿寺應承,裴鈞代京兆司入宮,與九門提督府一道入內閣稟事、封箱,這便又與寧武侯打了次照麵,二人卻也半句沒說起錢海清來,隻是喜樂逢迎。


    錢海清被他拐走後,寧武侯府仿佛格外安分,就連慣來咋呼的唐譽明都從沒因錢海清之事來找過麻煩,唐家從裏到外也竟是一副忙著過年的樣子。這不免讓裴鈞隱隱覺得他們仿似有了什麽更大的、大到足以掩蓋之前失誤的籌謀。而官中若是封印,再多的籌謀也不是即刻便能生變,由是裴鈞便隻留了個心眼,想待國宴後從錢海清處問出個所以然來,開印後再同唐家好好計較。


    於是,這麽就迎來了臘月廿五,是國宴的日子,也恰是官中封印的日子。


    在這一日,百官並不再辦公,卻要穿戴齊整到宮中飛華殿赴宴,這是天家一年到尾最大的盛事之一,不僅是皇室對百官群臣的體恤,更也是借此宴請各國來使、彰顯國威,是故開宴前,朝中各部重臣便依舊要到內朝禦書房分批綜述各事,讓天子薑湛對萬事心中有數,以應對他國使臣。


    裴鈞所在的禮部與光祿寺、鴻臚寺二卿因擔國宴瑣事,便是最後一批覲見的。他們入宮時,宮道積雪皚皚,各處廊角殿前已盡掛上了金絲紅絨的燈籠,就連禦書房的簾帷也都是喜氣吉利式樣,在中慶殿中稟完事務時,可聽見鳳鳴朝陽般的絲竹管弦遙遙鑽入耳朵——那表明百官與各國來使已然在飛華殿落座,正聞弦觀舞等待天子駕臨。


    薑湛坐在龍椅上聽聞此音,手便從金絲龍袍的袖麵下伸出來,一旁胡黎見狀趕緊扶上去,可薑湛卻並未搭上他恭敬遞來的雙手。


    薑湛的左手依舊半握著平平懸空,胡黎一愣,順由這胳臂的指向往身後一看,正見著那才升了二品少傅的裴鈞裴大人還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頭佇立,似是完全沒瞧見這堂上的天子有何示意,不免便尖起嗓子清咳一聲:“裴大人?”


    裴鈞這才抬了頭,一瞬隻見龍座中的薑湛正微微偏頭看著他,那一雙眼中的光彩平靜而清亮,竟似從早春的靈泉中剪來,白淨昳麗的臉上沒有笑,隻不流喜怒地向著他,唯獨懸空的左手此時微微往他再遞出一分,才終於有了些許期盼的意味。


    這還是他送了隨喜回宮後第一回 與薑湛對上了眼。


    裴鈞垂眸袖手,向薑湛作了作揖,便依由少帝留存著年少的舊習、如前世千百次般恭身上堂握住了薑湛的手指,在胡黎一聲“天子起駕”的高聲長呼中,隨行匡扶著薑湛往飛華殿行去。一時低頭去看,薑湛瑩白勻淨的修長手指正於他袖間時隱時現,手中拇指可以感知的,是薑湛左手的小指正如舊般卷搭在他右手的拇指上,另四指便擱在他手心裏,不時隨步履而生出摩挲。


    忽而薑湛的食指在裴鈞掌心摸到一個似疤的印子,手便輕輕移開些許,低頭將裴鈞的掌心握起來,細看著當中一道紅線皺眉:“這怎麽弄傷了?”


    “坐轎子不小心劃傷的,倒是無妨。”


    裴鈞安撫地笑笑,出聲提點他腳下台階,薑湛側臉看了他一眼,皺起的眉卻將舒未舒,少時歎一口氣,握他的手指漸漸施力道:“裴鈞,你別再生朕的氣了。”


    裴鈞道:“臣怎會生皇上的氣,皇上多心了。”


    前方飛華殿在望,夾道都是宮人掌燈、侍衛立守,多的話薑湛亦不想講下去,在進殿前便隻問了裴鈞一句:“和親之事,你怎麽看?”


    裴鈞扶他一一登上禦道的階梯,沉聲道:“回皇上話,臣自然以為此舉利國利民,是樁好事兒。”


    這一刻二人與隨後官宦正踏入大殿,在滿座百官與他國使臣的伏身萬歲中,裴鈞扶著薑湛走到了國宴高台上的禦座前,薑湛最後凝眉看過他一眼,便從他手中抽回了指頭,終是低聲一句:“辛苦裴卿了。”下一刻麵朝在座,平平抬手道:“眾卿賜座,不必多禮。”


    於是在又一陣謝恩的高呼聲中,裴鈞看見了親王一桌中直身立起的薑越,而此時薑越也正目色清冷地看向他,觀其神色,似是因了裴鈞這匡扶少帝之舉,而再度疑心起了裴鈞與他的結盟之事。


    一時裴鈞又隻感裏外不是人般好笑了,從堂上告禮默默退回禮部去,便聽司禮官說宴席開始。


    堂下的各國使臣已開始陸續向薑湛獻寶敬酒,殿中氣氛便漸漸活絡起來,俄而便有了歌舞和接頭交耳的歡笑。裴鈞剛同六部幾人喝完一輪酒,正準備一同去內閣一桌敬上一圈,可一抬頭卻見內閣旁邊的親王一桌裏,晉王爺薑越正定定地看向他,那模樣還狀似已看了他挺久了。


    裴鈞莫名其妙衝他眨了眨眼,便見薑越漫端著手中茶盞,隻抬起右手曲了食指,無聲而緩慢地向他勾了勾。


    一見這動作,裴鈞簡直頭皮都發麻。他暗歎一聲擱下酒,同閆玉亮幾個招呼兩句,便起身在滿座喧嘩的嘈雜裏移去了親王座邊,見薑越尚在同泰王言談沒察覺他過來,便彎腰在薑越耳邊忽然出聲道:“晉王爺有事兒?今兒可是封印哪。”


    薑越未察這突如其來的湊近,立時便微驚地向後一退,回頭卻見是裴鈞長眉彎彎地看著他笑,這才鬆下一口氣來,可被熱氣呼過的那隻耳尖子已經微紅起來,似是惱得。這惹得裴鈞心底又是陣好笑,耳邊也果聽薑越笑諷一句:“哎,也是見著裴大人盡忠職守、陪護禦前,孤才忘了今日是封印呢。”


    裴鈞再度湊去他耳邊低低道:“求王爺可別折煞臣了,有什麽您就吩咐罷。臣這麽大老遠地繞桌過來,大家都瞧見了,皇上也瞧著呢。”


    薑越不作聲色用餘光一瞥堂上,果見他皇侄薑湛一麵正聽著別國奏事,一麵卻將目光不鹹不淡放在他們這桌上,這叫薑越斂眉垂眸一勾唇角,下刻便抬手作屏放在嘴邊,就著裴鈞彎腰立於他身側的姿勢,俯在他耳邊輕輕道:“孤是想告知裴大人一事:今日承平國二皇子入宮前,已在宮外見過蔡延了。”


    裴鈞頓時神色一凝,聲音壓得更低了:“所為何事?”


    薑越輕輕搖了搖頭,繼續與他貼耳道:“於刺客之事,孤已派了人前往豐州,但願開印前能有消息,否則蔡氏若已聯通承平,事情隻會愈發棘手。”


    裴鈞目色回轉下,此時忽而決意與薑越共享一事:“之前臣領去京兆司的那名學生——”


    “錢海清。”薑越眉頭微微舒開,瞥眼看他,“聽說曾是寧武侯世子門下的。”


    “不錯。”裴鈞點頭,“之前寧武侯府裏是恨不能弄死這學生的,可眼下臣走了一圈刑部把人撈出來了,那邊兒反倒又不慌了……王爺您說怪也不怪?老侯爺的大女婿可就姓蔡呀,也不知這當中有沒有個聯係。”


    “哦?”薑越聽完略有思量,一時卻挽唇笑道:“裴大人為何將此事告知本王?”


    裴鈞便再一次湊去他耳邊,輕巧說道:“因為今日封印哪,告知了王爺,臣不就不必做事兒了麽?”


    說罷他笑盈盈地抬手給薑越作揖拜年,正要直身離開,卻就在這時,隻見大殿東北角的承平國來使一桌上,來自承平皇族的二皇子秋源智已端起杯盞站了起來,在精短有禮的年節祝詞後,他的話頭很快便轉向了此番來意,用十分流利的官話向薑越朗聲訴求道:


    “我國此番來意,想必貴國天子已有所聞,那便是為了促就承平與貴國和親互好之盛事。為此,本君與使臣多番商討,亦請了巫師與佛道數度相卜,終於尋得一位堪與國姬相匹的俊傑人物。”


    “那便是貴國天子的七皇叔,晉王爺薑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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