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的半飽炊漆金雕玉、巧笙妙琴,在京中早算赫赫有名,因長日應付官中宴飲、富戶排場,偌大樓麵兒中便有大小獨室、雅間上百。此時由裴鈞定下接迎晉王爺的這處雖不算作最寬闊的,卻因拿掉了與鄰間相隔的花繪牆板而與之兩廂聯為一室,陡增了不少側長,當中四壁以金絲描了清麗海棠,葉間嵌了關外進來的彩琅作花色,襯著雕角窗欞中青紅的絹畫,叫滿室素豔之感相得益彰。


    室中有三張丈長的素麵黃花梨夾頭榫方桌以頭接尾地拚好了,其兩側與不遠外的南座兒裏端端圍坐著六部諸人與幾位大理寺、鴻臚寺官員,甚有些臉生的朝臣夾在尾座或側坐垂著腦袋,叫薑越一見之下都叫不出名字。


    此刻對門而立的西洋自鳴鍾恰打過一響,門兩側的瑪瑙流蘇燈上架著上好的白燭,裴鈞發覺,立在門外的晉王爺一容慣帶的淺笑早凝在了臉上,看向他的雙眸已在身旁的燭火搖映下露出了些微的寒意來,而這寒意,顯然是向著他這東道來的。


    “……裴大人好興致。”薑越一麵看著他,一麵悠悠抬指解下貂裘,遞給了身後的梅林玉:“原來今日是裴大人的升遷宴,倒怪孤忘了。”


    “非也非也,王爺實在抬舉了。聖上賜福澤、朝廷表有功,何嚐是區區小臣能料到的?”裴鈞側身抬手把他往裏請,臉上的笑殷切又溫和,讓薑越直覺自己就是隻黃鼠狼麵前的雞,“今日朝中諸位大人請得突然,還未提前知會王爺,叫王爺受驚了,望王爺恕罪海涵。王爺先請上座,容臣慢慢兒解釋解釋。”


    眼見晉王爺終於被裴鈞哄進了屋,門外的梅林玉捧著貂裘含笑告退,此時伸手一拉雅間門口牽鈴的紅線,不一會兒,便有魚貫堂倌端了各色佳饌珍饈上得樓來,一一擺放在屋中長桌上。


    裴鈞跟隨薑越走到北座獨放的鏤花屏背椅前,還繞到其後為他拉開椅子,抬頭見薑越正狐疑看回他,就更殷勤地笑道:“王爺覺得這椅子硬了?那臣再令梅少加個坐墊兒來。”說著還真要去門外叫人。


    “……”薑越連忙抬手扯住他袖子,艱難維持笑意道:“不必了,裴大人還是坐罷。”


    裴鈞自然連連謝恩,待薑越斂袍拂袖坐好了,這才畢恭畢敬落座在薑越右側近前的第一張椅子上,而等他坐下後,在場所有官員才無聲而默契地一一入席,叫這場恢詭譎怪的筵席總算開始。


    好酒已成排擺上,裴鈞當先自斟一杯端起來,起身向薑越囅然而笑,“臣先自罰一杯。驟然請來諸位大人陪席,讓王爺受驚了。”說罷抬手仰頭就喝完了手中酒,放下杯盞後又替薑越斟了一杯,再一邊替自己滿上一邊說:“二要謝王爺賞光赴宴,臣不勝榮幸。”


    薑越接過他遞去的酒,溫聲回了一句:“裴大人客氣,孤也合當敬祝裴大人高升。”說罷遙遙一敬,卻垂首淺飲一口,就將酒盞擱下。


    裴鈞再度自幹一杯回過禮,向薑越笑了笑,繼而一容鎮定地轉向滿座官員道:“今日請諸位來,請晉王爺來,所為者,一是大家同袍情厚卻久未聯絡、該當一宴,其二,自然也為近日朝中新政之策。今日有王爺在場,裴某便也不怕向諸位表一句大實話了——實則,裴某於新政之事,依舊是打從心底絕然反對的,可朝中聖意難違、恩師在頂,裴某又不得不共諸位一道表票以自保,實在愧於天地,愧於我朝百姓,故對晉王爺敢於持票不表之丹心赤忱,心中是十分佩服的。”


    薑越緩緩扭頭看向裴鈞,聽到這兒連眉頭都挑起來:“……裴大人過譽了。”


    “嗐,是王爺您謙虛了!”裴鈞慌慌抱拳,引下座一幹官員都向晉王敬了一輪酒,又繼續道:“王爺您別看咱幾個都表票,但咱們可是和您一樣兒的,咱們都不同意薛太傅那些個政見——是吧諸位?”


    戶部方明玨趕緊帶頭:“是是是!”說著又撞了一把周身幾個年輕的官員和閆玉亮,終至一傳十般叫一室都應和起來:“裴大人說得對,說得對。”


    裴鈞這才低聲向晉王柔聲解釋:“……可王爺啊,咱們是朝班之內的人,個個都有本分,個個都有一大家子待養,同外邊兒閑雲野鶴也不能一樣,沒法子躲在深山裏罵朝廷,不同意又待怎樣呢?難不成要罷了官一家子喝西北風麽?天家賞糧食是為皇上分憂,而官為民父,又待為百姓做事兒,這兩邊兒是伺候了公婆虧待了孩子,給足了孩子又愧對了公婆,實在無法,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策?”薑越此時已好整以暇靠在了椅柄上,輕輕撫平了玄袍袖上的一道褶,處變不驚地等著裴鈞的狐狸尾巴露出來。


    於是裴鈞也不再打官腔了,稍思一二,便肅容誠意道:“回王爺,既然於新政一事上,皇上一意孤行,內閣不可向邇,咱們為臣子的不足以讓此策轉圜,那麽便隻能表票以求主導其中,待日後再尋機力挽狂瀾。可是,隨同此策的還有內閣蔡太師一 黨,早與朝中張大人一流合為一派了,如此,僅憑我等小臣之營,定是絕難應付的。臣今日不揣冒昧請王爺前來,一是感念謝過王爺慷慨贈禮、為臣開眼,二也是想向王爺再求個恩典。”


    薑越聽言微微勾起唇角來,笑睨他道:“你想要孤幫你。”


    “王爺妙思。”裴鈞慚愧般垂了頭,在周遭陸續開始拾筷進膳的交接之聲中再度為他斟上一杯酒,悠然問道:“晉王爺以為,薛太傅與張大人的新政,所為是何?”


    遞到薑越手中的酒盞輕輕一晃,叫杯中色澤緋紅的酒水微微動蕩起來,溢出一絲清甜的紅梅香。


    薑越垂眼看著杯中,笑了笑,輕輕開口道:“自是為財。”


    此時所在的元光八年,正是朝廷與赫哲戰事結束的大半年後。戰事的損耗與持久,在年初又恰趕上了南隅一地頻發的天災,賑災撫民與添補軍用虧空便極大程度地暴露了朝廷經年無補的積貧積弱,而薑氏王朝內骨的頹喪,又掩蓋在裴鈞帶著巨額戰利返朝後舉國同慶的喜悅表象下,一時好似蒙蔽了世人原就不清的眼睛,叫他們看不見這萬丈高樓下蟻噬的腐木,還大有人以為朝廷更可出兵四方擴寬疆域,卻未知九府國庫早已獨木難支、捉襟見肘。


    可敏銳的人自然也有,一如當朝薛太傅。戰事完結後的第二月,薛太傅便從內閣收到的各方票據中看出了王朝盛中轉衰的氣象,於是在閣中據理商議後,就匆匆於朝會上提出了對財政的擔憂。


    然而朝中替君分憂者裏,除卻他這樣兢兢業業操勞實事的,自然也有辛辛苦苦粉飾太平的。很快就有人站出來道:赫哲戰敗議和後也有每年三十五萬兩銀子與貨物貢上,那難道不是添補財政嗎?薛太傅此言將裴大人功勞置於何地?


    此言無疑是想引裴黨記恨清流,又想讓晉王一脈重憶被裴鈞冒功之恥,可薛太傅卻未接這勾心鬥角的陰招,隻提聲怒斥道:“三十五萬兩,你以為就夠了嗎?我朝萬千官員還養不養?海事兵防還造不造?南北官道還修補修?便是眼下拿來往天下一撒,西南萬民共爭、軍中眾口同張,哪怕不算那河堤重建、百廢待興,三十五萬兩亦是杯水車薪也!況赫哲一地蠻不開化,如今竟已揭旗反了一次,就不可不料其不堪貢銀重壓再反一次——若要盼著從養不熟的虎狼口中找來頤養天下的糧食,那我朝百官未免也太過寬心了!”


    言之鑿鑿切切,沒有一點假意,一時叫那些還意欲挑事者都一時沒了言語——畢竟若是朝廷都不在了,諸官各部勾心鬥角又往何處去鬥呢?豈不笑話麽?


    這樣的境狀下,不僅是清流一 黨,就連裴鈞都意識到了改弦更張之必要,可還不待他裴黨幫薑湛仔細議出個好歹來,次月的一次早朝上,占取先機的薛太傅卻已讓文華殿大學士張嶺作了諫臣,與他一道提出了一套早有所備的改弦之策,此策一經提出,便經由蔡氏一 黨大力支持。


    薛太傅出身戶部,打的多是一文錢掰成兩半兒花的主意,就有延緩工期、澄清吏治等節流之策,而博陵張家世代為法,乃本朝第一法學世家,本朝現行法度就是他們主導修纂,因此張嶺協同薛太傅提出新政時,便闡明:“天下之弊溯其原本,在於法之弊。”所以在新政諫言中,張嶺大部分的政見都關乎厲行法治,要民知法,官守法,故而需嚴明官員升降、限製恩蔭濫進,甚至要加強考核、敢於廢黜,一條條讀來肅穆板正,幾乎可稱為冷酷。


    而張嶺還更無畏上疏道:“諸地長官、按察使肩負重任,更不可姑息養奸,若翻閱班簿,發現不稱、不法者,便需一筆勾去,絕不留情。”


    那日下朝後裴鈞曾站在禦階下問張嶺道:“師父隻道一筆勾去便是,可那一筆勾下後卻是一家人哭、一族人憤,這難道就不會亂?亂起來師父又管不管呢?”


    可張嶺卻說:“一家人哭,總比天下人一起哭好。”


    裴鈞笑道:“師父的打算學生未嚐不知。師父此策如若奉行,二十年中,朝廷上下換去各地任上的不過是些為法是尊的書呆子,可這樣的人能有什麽決斷和長進?不知權者又如何用權?到那時,不過是您的法學有了更多門徒、張家新策得以萬年永芳,可於天下、於皇權,真就是個好嗎?”


    其時百官外行的嘈雜人聲中,張嶺聽言,一張冷臉愈加鐵青,轉頭向他冰冷怒斥道:“裴子羽,我再同你說最後一次——為官、為政,不是弄權!”


    裴鈞笑得更深了:“師父此策若是下行,最後地方上的所有未決之策又要放還給朝中京官掂量,而就連朝中京官的任用與否、升降與否,到時也要交由上位判處,而朝中上位者何人呢……皇權之下,不就是內閣嗎?師父所為的,不過是用法學滋養內閣壯大,表麵看是治國以法,實際卻是拿法度淩駕皇權,將更多權勢拿捏在了內閣手裏,這手段是何其清淨,何其高明?如若師父這都不算弄權,那天底下就沒有敢說弄權的人了。”


    說罷不等張嶺開口,他接著又道:“天下之政,治國的隻要還是人,就不可能盡用死法約束,這四方隻要還有官,朝中就不可能無人弄權。師父是個清流,此生最重的是法學,是忠義,是清譽,然這些都不能變成糧食給天下人吃,成全的隻是您的美名。師父需知,天下之弊不在於法,而在於利,而利之所向,乃權勢人心所歸,師父若不認此理,則新政就算下行,權不集、利不聚,不出五載,也必然是個敗局。”


    這些話不僅張嶺聽見了,當時四周的官員皇親也都聽見了。他們還聽見了張嶺對此的一句回應,那就是他與裴鈞往後師徒恩義盡絕,甚至停了裴鈞在青雲監的一切授業,不準他再踏入一步,免得他誤人子弟——將所有人都教成和他一樣的權奸。


    薑越還清晰記得裴鈞那時的一笑置之,往後果真不再踏入青雲監半步,之後再與張嶺為新政之事對峙爭吵,還說張嶺:“莫將天下萬民掛在口邊,師父所為不過是一己之利。”


    “——可孤又怎知裴大人不是為己謀利呢?”他最終是沒有飲酒,又將酒盞放回桌上,看向裴鈞的目光清淡卻銳利,“新政之中,張家看得見利,蔡家看得見利,共所趨之,莫非你裴鈞就一心隻想天下聖賢?”說到這兒他也笑了,輕歎口氣,“孤以為,裴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裴鈞不急不惱語重心長道:“哎呀我的王爺呀,您也不能總叫賊挨打,不讓賊吃肉啊。”他抬箸給薑越夾了一塊清蒸銀魚,也給自己夾了一塊,向薑越微微一笑:“臣這賊可是明賊,不是暗娼,這鍋肉也願意奉給皇上吃,奉給王爺吃,奉給天下人吃,隻要得保我朝巍巍江山國祚萬年,王爺少少分臣點兒肉渣子,臣嚼個味兒也成,大了也不稀罕。”


    說罷他將薑越跟前兒的筷子奉去他手邊,溫溫和和道:“王爺也別盡聽我胡吹,您先吃些東西。梅少爺這樓裏的菜都是好的,往後王爺若願意呀,臣就再陪王爺來用用,陪王爺把酒言歡,促膝長談。”


    ——怕又是要請幾部官員來議事才真。薑越頗為好笑地搖了搖頭,直身接過筷子,在裴鈞殷切如老媽子一般的目光下,終於夾起那清蒸銀魚用了一口,一時直覺肉質爽彈滑嫩,入口帶有鹹香和回甘,雖未至驚豔之地,卻已然足夠清新美味。


    此時聽裴鈞又道:“臣常聞王爺征戰數度、身有舊傷,不喜辛辣、油膩之物,此番便專令梅少爺製了些清雅小菜,不知王爺可還喜歡?”


    薑越將一口軟暖魚肉緩緩咽了,輕輕點頭笑道:“尚可。有勞裴大人費心了。”


    “為王爺費心是臣的福分。”裴鈞眯起眼向他笑,又給他夾了一簇綠葉:“您再嚐嚐這個。”


    薑越客隨主便,由著裴鈞一樣樣夾了好幾次菜,一一也都賞臉吃了。此時不知是半飽炊的膳食確然做得別有特色,還是他單純隻是聽了裴鈞那一席鬼話聽得餓了,才叫這一樣樣菜色落在口舌之中都確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清新可口,讓他這一貫不理朝臣接待的人,竟也對許多事竟真能在飯食觥籌裏談成有了幾分理解。


    原來隻要一切的馬屁都拍對了位置,再野的駒子也能有回頭的時候。


    而裴鈞其人,果真是深諳此道。


    可薑越眼下沒有說話,隻是淡笑沉默地用著精美飯菜,心裏卻是很清明的。


    這朝中之人除卻他這明麵上的反賊,剩下的當有三種——一是做鷹犬的,皆為效忠皇帝以自利,二是做奴隸的,都為分享權利之光暈,其三便是做公仆的,成日把天下大義掛在嘴邊上,私下所想,卻是讓前兩者之所圖在自己身上更長久一點。


    鷹犬者,重臣如蔡氏;奴隸者,宦人如胡黎;公仆者,清流如張嶺。他一直以為裴鈞拋去與他皇侄那層不明不暗的難登大雅之情,總還是要算作前者的,可如今……


    裴鈞仿佛既沒有繼續盲忠他的皇侄,也並不能如何自利了。


    他仿佛不再屬於這三者中的任何一者——也就是說,裴鈞跳出了這盤三方角力的棋,而成為了一個與他薑越相同的、無法用棋局之內的逐利規則來將其劃分的人。


    薑越喝下最後一勺湯,收手拾出絹帕拭嘴,向裴鈞道謝:“孤吃好了,多謝裴大人做東款待。”


    說著他起了身,在一眾朝臣的恭維送別聲中聽裴鈞笑道:“王爺太過客氣。臣送王爺下去。”


    二人一前一後無言走到樓下時,梅林玉已笑嘻嘻地端了個大木盤出來,盤上本應放著晉王適才褪下的貂裘,此時卻是拿一張銀絲彩繡裹著,瞧不見內裏為何。


    就在薑越的長眉再度微微挑起時,裴鈞已抬手揭開那木盤上麵罩的彩繡,將內裏之物提起來振臂一抖落,一時堂內燭火之光在其上流轉,似湛青、似荀蘭、似淼紫,一瞬即逝,又在流光消散時歸為一片安寧的純白,點染其上每一片完整又輕盈的羽毛,這才叫人看清那是一襲絕美的裘袍。


    “鳧靨裘?”薑越麵上訝然之色無掩,一時失笑望向裴鈞道:“裴大人竟在短短時日就修好此裘,果真是長袖善舞。”


    裴鈞上前一步,輕輕將這張千金華貴的裘袍披在了薑越寬厚的肩上:“臣也說過,便是此袍不好修補,臣戴罪之身亦當為王爺勉力奔赴,哪怕尋山訪水、躬身親織,仍萬死不辭。”


    “隻是……”裴鈞一麵繞到前方為薑越係上鳧靨裘的絲帶襟繩,一麵斜眉抬起眼來,將滿含笑意的眸色地看入他深深的眼底,低聲沉沉道:“臣此心願,卻還待晉王爺不計前嫌、不吝賜路,方可勤謹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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