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中,周遭眾人直楞看著場上,介於裴鈞、晉王便是場上官職最高的二人,左右不敢置喙,便隻能麵含期待看向一旁張三,叫張三麵無表情看向鄧準,鄧準麵露驚惶看了看地上那破硯,又吞吞口水,蹙眉看回他師父裴鈞。


    而裴鈞目不斜視,此時隻撩袍就向晉王跪下,頓挫道:“臣,罪該萬死。”


    鄧準這才猛了回神,連忙跟著師父跪下,唯唯諾諾:“草草……草民罪該萬死。”


    朝中皆知晉王愛潔,府中屋宇器具時一滌之,為京中傳成一談。此時汙墨髒了裘袍,照理早該青了臉,可瞧在裴鈞眼裏,卻覺晉王爺此刻笑的模樣,還更瘮人些。


    晉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墨,又看了看裴鈞頭頂,輕輕歎了口氣:“裴大人,你先起來。”


    “謝王爺。”裴鈞撣衣站起來,心想現下挽回了鄧準傷人自斷前途一事,算是了卻他前世一憾,叫鄧準日後總有高升之望,不至哀哀戚戚十來年,而倘若這變命之事需賠進個袍子不免千金,他裴鈞也不是賠不起,如此便坦然向晉王道:“臣一時不察誤傷王爺,罪過頗深,煩請王爺準許臣將功補過,為王爺修補此袍。”


    晉王伸出長指,艱難解了領口係帶脫下鳧靨裘來,裘袍晃動間,前襟羽翼在日光下折出道青綠的紋路,煞是好看。


    他提著裘袍,麵對裴鈞笑並不變:“看來裴大人識得此裘,那裴大人應當知道此裘不好修補。”


    “臣知道。”裴鈞假作沉重,“可便是不好修補,臣戴罪之身,亦當為王爺勉力奔赴,哪怕尋山訪水、躬身親織,仍萬死不辭。”


    裴鈞本料晉王潔癖,許是不準旁人動他用度之物,可能會說算了。


    但估摸他方才已逆過了晉王這道鱗,晉王與其說算了,倒不如留著袍子折騰他一道,故就還真笑了一聲,把手裏裘袍向他一遞:“好,那孤等著裴大人。”


    “……”


    裴鈞抬了雙手接過來,“謝王爺,臣修補好了就給王爺送去。”


    晉王站在石階上,垂了睫羽看裴鈞一眼,默然點頭。


    京城的十月末,今日冷得隻差下雪,晉王脫了那裘袍也覺出陣冷意,想了陣狀似也無甚話說,便囑咐個管事告去元辰門外停靠的王府馬車,叫侍衛送來旁的裘袍。


    他回頭再瞧了裴鈞和鄧準一眼,沉吟片刻,遂帶著張三入監去了。


    人群漸漸各做各事,裴鈞將晉王的裘袍卷了一手抱住,腳尖踢了踢石磚上那倒黴硯台,斜睨身後的鄧準一眼:“南山,為師府上留了多少好硯你不用,非要帶個學監裏的破硯回去使……你也不嫌糟蹋手。”


    鄧準雙眼緊鎖著地上那硯,眸中斂了半分不平與半分晦暗,低聲囁籲著垂了頭:“連累師父此番受罪,學生一萬個該死。”


    裴鈞常見不得他這懦弱模樣,如今好容易管回事,便也沒急著帶他走:“你且說說你帶了這硯是想做什麽,今日用不著你動手,我在此替你出了這口惡氣,省得你日後又動那邪門歪火惹麻煩。”


    鄧準聽言抬頭,青白著臉踟躕了會兒,最終還是氣不過,咬著牙小聲道:“我,我就是想……教訓教訓那錢思齊,他欺人太甚……”


    ——錢思齊。裴鈞唏噓,還果真是此人。


    世人個個都有致命弱點,無人幸免,裴鈞總深知。有人愛賭,有人好色 ,有人貪財,而鄧準其人吃喝嫖賭都不沾,此身卻有個往後多年都改不掉的臭毛病,那就是門縫兒裏瞧大街——不知長遠。此病叫裴鈞前世煞費苦心都不曾替他改過來,今世要動自然也並非易事,此時再罵再氣也就沒了用處,是故他現今思及這鄧、錢之事,隻可歎怎麽就攤上這麽個孽緣。


    這姓錢字思齊的,正名錢海清,便是那本該被鄧準砸個一頭血的寧武侯世子門生,常在青雲監中同鄧準過不去。先不提寧武侯世子唐譽明打小就與裴鈞不對付、入了官場還處處給裴鈞找刺兒,隻光說當年他這錢生擇師之事,便就是一場生拉活扯。


    錢海清這人,脾性氣度乃至模樣,放眼整個青雲監,都算是一等一的官場根骨,考入時是頭籌,要學問能做學問,要人情能做人情,心裏也是個知好歹的,當年許是聽聞裴鈞歲數輕輕短年高升、學問也夠,便曾一心想拜入裴鈞門下。


    本朝得了曆代官員門生在門中內訌致人才失散的教訓,早已規定一官隻可帶一生,要待門生過試出師或被掃地出門,才可再帶下一人。錢海清入監擇師時,恰逢三年前恩科剛過,拜帖來裴鈞書桌上打了好幾輪,言辭懇切、妥帖,看得裴鈞自己都覺著鄧準送走後此生就會入門,便也沒退過帖,算作默認了,隻等鄧準皇榜有名、功成出師,就給此生下納生帖。


    可人算卻不如天算——裴鈞為鄧準苦心教導、悉心答問,新科放榜時,鄧準竟然落了第。


    當時不僅是鄧準,連裴鈞都被青雲監生與朝中百官背地裏笑了個痛快。


    如此鄧準出不得師,裴鈞門下便沒了擇生的位置,鄧準惶惶戚戚,不免提心吊膽深怕裴鈞將他掃地出門擇納新生,平日便愈發唯唯諾諾,倒不想裴鈞饒是對此訝然,卻也壓根兒沒有要與鄧準斷義的意思,隻默默將錢海清的帖子退了,將鄧準叫來一通詈罵又一通安慰,叫鄧準三年後再戰就是。


    可這卻讓拜師無門的錢海清在北街酒樓裏買醉了好幾場,喝得幾乎人事不省。


    活像失戀。


    那寧武侯府中唐譽明聽聞此事,直是興高采烈來撿漏,左右放話叫其餘擇生之官不得納錢海清,終於讓錢海清無師可擇,礙於權勢威壓,隻好咬牙收了唐譽明的納生帖,一時臉上幾乎快流下血淚。


    偏唐譽明還耀武揚威,納了錢海清後,還要給裴鈞下這拜師宴的請帖要他前來恭賀,仿若隻恨不能親自過府顯擺一句:“怎樣!最好的苗子還不是歸了本世子!你就帶著那鄧準哭吧!”


    裴鈞那時候提溜著帖子,腦子裏這麽一補全,頓時連那請帖的封殼兒都沒想打開。


    ——可就算不補全,也不想打開。


    因為尋常監生拜師宴的請帖,都是素布熏香就好,便如裴鈞當初收鄧準時,不過一道蒲青色的薄帖書就工整何人何事;可唐譽明倒好,好像生怕誰不知道他撿了個最好的門生似的,竟叫人在那素麻帖子上活生生橫燙了三截金絲兒,照規製看著老實像是納妾帖,可那顏色又太過寒磣,怪模怪樣兒。


    當時,裴鈞嗤笑兩聲把那折子甩去一邊兒,心說還是備份薄禮罷了——想錢海清多好的苗子跟了唐譽明那草包,今後算是沒甚好混,這禮就算作給這學生尚未開始就斷送的官途吊個唁。


    結果家裏董叔送禮去了回來竟說,還真有不醒事的王孫趕禮趕成納妾的——又瞅著帖子顏色灰不溜秋,覺著不像,還好心好意問唐譽明是不是續弦。


    唐譽明當晚臉色,算是特別精彩。


    如此這般,錢海清還沒入門就被“恩師”坑了這一道,自此在京城就徹底紅透天去,叫後生官員在背地裏旦有提起他,就都親切地稱呼他為——


    “錢姨太”。


    其後,錢姨太拜入唐府一步三回頭恍如哭嫁,直為當初頭籌考入青雲監悔青了腸子——在場人後來給裴鈞形容一番,說那幽幽淒淒的架勢不像拜師,倒真像奔喪,可憐這錢姨太一介凡生,挨不住寧武侯府的重壓,是不敢不邁開那入府的腿——過門檻時那雙足頓地,好似一朵清麗嬌花,狠狠插在了唐府那帶草的牛糞上,往後在京中圈子裏為他那草包恩師擦屁股、收攤子之事從未少幹,人前人後還不見能得著好,叫裴鈞每一想來就嘖嘖替他歎:多好多好的苗子喲,真是可惜嘍。


    官員在朝聲名一方麵來源於自身政績,另一方麵來源於自己門生的政績。如裴鈞者,經年滾打、身兼數職,整日在朝中上躥下跳,自身政績幾已能立傳成書,倒也不怕帶了鄧準慢工出細活;而像是唐譽明這種自身毫無政績可言的富貴傻蛋,往後便指望門生政績為自個兒添彩,得了那錢海清便宛如得了株搖錢樹,自然笑得恨不能在臉上另裂條縫做嘴,左右自然對錢海清極度縱容。


    錢海清既已無望拜入裴鈞門下,又被姓唐的拖累,自個兒多半也自暴自棄了,如此在青雲監恃了這份後台,心懷無法拜入裴鈞門下的一腔憤恨,無意就常將這憤恨潑在鄧準身上,好似隻要將鄧準給嚇退了,他就能進裴府似的。


    故今日之事,便如過去三年中的好幾十樁破事兒一樣,乃是錢海清在賦課上給鄧準下了臉子,還領了一幹清貴之後吟詩作對笑話鄧準當年落第一事,終叫鄧準一忍再忍,且忍且退,今日終於忍不住了,若不是裴鈞攔下,錢海清的腦袋得被砸出個大血窟窿留下疤,今後那好生皮相被毀,便入不得四品之內上朝麵聖了,而鄧準這鼠目娃娃自然也得不著好,且苦一世罷。


    裴鈞此時瞧著鄧準竟還氣鼓鼓地站在青雲監大門外,一容鬱鬱不得,是全然不知此事未成替他避了多大樁禍事,便真隻恨不能戳著他腦門兒罵一句“瞧你這點兒眼界出息”。


    可正就在他忿而無奈之時,那始作俑者錢海清,卻竟正好死不死恰打監內出來。


    這錢生清眉俊眼,麵若樸桃,據說是富商幺子,自不懼逢迎,一見裴鈞又幾乎兩眼放光,便忙不迭上來彎腰打禮:“裴大人!”


    周遭幾個管事、監生立著沒走的,此時恍如見著隻落了翅的麻雀撞在裴鈞削鐵如泥的金剛鍘刀下,登時那好管閑事兒的涼氣兒便又抽上了,連忙互扯著袖子繼續瞧熱鬧。


    裴鈞聞聲,吊了眉梢回過頭,見還真是那錢生,人未動,也不免他禮,隻唇角一勾,便語出驚人應了句:


    “哎,錢姨太。”


    錢海清腰都差點兒閃落了。


    這諢名兒從未有人當他麵叫過。裴鈞這麽一調侃,叫周圍跟著恩師的幾個年輕後生“噗噗”忍笑忍到快內傷,而他們恩師也都好不到哪兒去,亦皆拾袖掩了唇,忍笑輕咳數聲。


    場上錢海清一臉紅白相岔著,饒是尷尬,卻還同周圍諸官一一妥帖打過禮,然後才直身向裴鈞道:“後生……方才是一時莽撞,得罪了南山兄,真真對不住,望南山兄原諒則個,望裴大人恕罪。今日難得見裴大人蒞臨垂訓,卑微後生在此請禮,願大人日後能多多不吝提點後生,後生感激不盡。”


    前世一架打得雞飛狗跳、兩敗俱傷,錢生皮相被毀,官職終年待在五品徘徊,也算是斷送,故裴鈞從未與此生多有交往,現下見此不禁眉梢一抖,心道此生果真氣度尚佳,倒很值得欣賞——可欣賞歸欣賞,他裴鈞護短之好人盡皆知,門生鄧準被辱,是萬沒有將這口氣囫圇咽下的道理。故他此時隻閑閑往前一踱,便舒展長眉道:“好好好,那本院現今,還真有一言賜你。”


    周遭一樂,皆道裴鈞定是要羞辱這錢生了,便都好笑盯著錢海清看,可錢海清求裴鈞為師不得,此時聞能受教,卻管不得那許多,隻欠身一鞠:“大人請講!”


    裴鈞聽了,笑上一笑,眼睛在他身上青衫上略略打過一圈,細思沉吟片刻,徐徐道:


    “錢生,你要做你的錢姨太,今後就別管人家的妯娌親。再搞事情,本院讓你姨太太都沒得做!”


    “哈哈哈哈哈……”周遭後生終於爆發出哄然大笑,錢海清自也被此言打了記絕頂響亮的耳光,不免悶頭立在那兒身形一晃。


    裴鈞看著錢生此狀,本是暗自搖了搖頭,翩然拾了鄧準袖子,想抱著晉王的鳧靨裘轉身就走,誰知還沒走幾步,身後那哄鬧笑聲中,卻忽然傳來錢海清一聲突兀的高喊:


    “裴大人!後……後生懂了!後生懂了!謝裴大人賜教!”


    裴鈞腳步一頓,又聽那聲音叫道:“後生定會——定會勉力,謝裴大人——”


    他身後那些笑鬧由此更不絕了,有說他冷人冷臉的,有說錢海清不識趣兒的,有說錢海清賤臉舔他破鞋底兒的,偏錢海清那聲音戳在當中如哨笛般響亮傳來,紮在裴鈞耳根子上便突兀得了不得,直磨得他牙床都發起酸來。


    抬首間垂暮夕陽在望,裴鈞瞥了眼身邊低頭隨行的鄧準,不由實在歎了口氣。


    而沉默中,鄧準緊隨他身邊半晌,竟懦懦開口問了句話。


    “師父,你雖羞辱錢思齊,卻實則不止為我出氣……反倒真是賜教給他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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