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冰醞不知道繼子在謀劃什麽。昨天發完脾性,他氣就消了,懶得費力氣去多想。


    以他的性格,什麽都想得開。有興致的時候,連在鹿青酩麵前他都能裝一裝。沒興趣了,天王老子也別想分得他一分眼神。


    對於樓星環,雖然鹿冰醞無法深究這種情意,但到底人是在他院子裏長大的,他能肯定樓星環不會主動做什麽出格的事。


    反正無緣無故起意的人不是他,該煩惱困擾的也絕不應該是他。


    他有的是資本肆無忌憚。


    樓玥橋和顧雲思邀他去扶桑樓喝酒。鹿冰醞回絕了。


    “燕夫人。”止善道,“我家少爺有請。”


    燕媛朝他笑了笑,進了院子。


    履霜院曾經是慶王府裏很偏僻的院子,因無人居住,冷清非常。後來鹿冰醞看中這裏的清靜,登門入室,直接入住,也沒有人有異議。


    說起履霜院,鹿冰醞這些年因著和樓星環接觸,想起了關於它的一件瑣事。


    十幾年前,樓星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確實是因為他出手醫治過梅姨娘。那時他在一家醫館門口,看到個小孩可憐兮兮地在求醫,可大夫一聽是為慶王府的侍妾診脈治病,紛紛擺手不幹了。


    他正巧得閑,就上前去:“小朋友。”


    小樓星環抿著唇,明明麵無表情,卻好似要哭出來似的,聞聲看過來,有禮貌地問道:“有何事嗎?”


    十五歲的鹿冰醞蹲下去,抹了抹他的臉:“怎麽哭了?”


    七八歲的小孩,恰逢分辨美醜的時機。


    小樓星環看著眼前那張臉,愣了一下。


    止善抱著鹿冰醞剛買的幾大包零嘴,走過來:“少爺……這又是你撿的小孩嗎?”


    “家裏有人生病了?”鹿冰醞問他。


    小樓星環遲疑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被美色迷惑了,如實道:“我娘病了。”


    他還有點小奶音,聽上去可憐無害極了。


    鹿冰醞興致來了,覺得他合眼緣,便道:“我可以去看一看。”


    到了慶王府時,兩人經過了履霜院。鹿冰醞對享受有著天然的嗅覺,隨口說了一句:“這院子布局不錯啊。”


    小樓星環仰頭望著他。


    估計是雪中送炭,小孩子將他的所有話都牢記在心,無論是不是有關於梅姨娘病情的,還是他漫不經心的一句稱讚。


    所以上輩子,樓星環將履霜院修葺好,迎來了鹿冰醞。


    這些前塵內情,鹿冰醞完全忘記了。隻有這一世,他才慢慢想起來。


    越往裏麵,擺設越繁複華美,琴劍懸於壁,掛著精美香囊,香氣幽幽,沁人心脾。


    “燕夫人,久仰了。”


    浮雕掛畫在寒風中微微晃蕩,一道聲音從後麵傳出來。


    茶香氤氳中,燕媛拂開掛簾,就看到了鹿冰醞。她屈膝行禮道:“妾身才是久仰公子大名。”


    這一世,洛酌還沒出生,燕媛也沒做下惡事。但瞧著這張與鹿青酩頗為相似的臉,鹿冰醞心裏還是閃過一絲厭憎之感。


    可他沒有說話,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目光不冷不淡。


    燕媛直起身:“鹿二少爺似乎知道妾身會來。”


    鹿冰醞隨手撥動了一下匣子裏的寶石:“夫人千裏迢迢來長平,恐怕不是來探監的吧。”


    “二少爺說得對,我與慶王府的側王妃並沒有什麽交情,自然也不會去。”


    鹿冰醞抬了一下眼皮。


    燕媛笑著道:“二少爺,你不必對我這麽大敵意,青酩喜歡你,我也喜歡你的。”


    她不說鹿青酩還好,一說這名字,鹿冰醞就想起以往喂了狗的疼愛,牙齒癢癢。


    他摸出櫃子裏的冰糖,也不吃進去,就看著解解饞,順便洗洗眼睛。


    “鹿青酩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我替他多謝你。”燕媛在他麵前款款坐下,“你能不計前嫌地愛護他,讓我很是……”


    “燕夫人,”鹿冰醞抬手,打斷她的話,“我以前對鹿青酩好,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而是因為我心善。這你就不必自作多情了。”


    燕媛一愣,隨即莞爾一笑:“好,少爺快人快語。”


    “藏著掖著就沒意思了。”鹿冰醞道。


    “都是些陳年往事,你若要深究,沒什麽好說的。少爺是對青酩的生父好奇嗎?”燕媛說,“這個你知道的,他是我和燕國那老皇帝的血脈。”


    鹿冰醞:“哦,所以你嫌燕國皇帝年老色衰,把親生兒子扔到鹿府門口,任他自生自滅?”


    “剛開始是這樣想的,”燕媛笑吟吟道,“可他運氣好,遇見了你。”


    鹿冰醞吹了吹茶葉,低眉不語。


    燕媛端詳著他,眉眼間多了幾分和藹:“你母親近來如何?”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止善的聲音:


    “少爺,侯爺夫人來了。”


    鹿冰醞緊緊盯著燕媛。


    果不其然,她怔了一下,神色明顯有了波動。


    “你喜歡的,不是鹿青酩生父,也不是我父親。”


    鹿冰醞將一遝泛黃的紙張扔到桌上,“啪”的飄起不少塵埃:“你的目的是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因為他的緣故,燕媛在長平的這段日子裏,樓星環都派人暗中盯著。與此同時,他們兩路人派去查當年之事都有消息回來了。


    很多年前,鹿父是救過燕媛不錯,也確實將她帶進了府邸。可後來燕媛心生妄念的對象,並不是鹿父。


    “小少爺,”燕媛很快就收整好情緒,聳聳肩說,“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她望了門口一眼:“她很疼你,你人也很好,我不會對你出手。”


    鹿冰醞抱手,道:“哦。”


    止善沒聽到應答,就在外麵攔住了鹿母:“夫人,我們少爺好像在忙。”


    “我不急。”院落中的雪景很不錯,椅子上都墊了厚厚的軟墊,由侍女攙扶著,鹿母扶著腰坐下,“阿雲先忙他的。”


    “少爺說,夫人肚子裏一定是個弟弟。”


    鹿母道:“他怎麽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子呢?”


    “二少爺就是特別肯定,他很期待小三少呢。”止善彎著眼睛道。


    鹿母溫柔地笑笑,歲月對鹿家人似乎特別寬宥,臉上不留半點兒痕跡:“我以為阿雲或許會不喜歡。”


    “怎麽會?”止善嘴快道,“少爺連名字都想好了呢。”


    本來按照排行來說,大哥替鹿冰醞想字,鹿冰醞為鹿青酩起字,應該輪到鹿青酩給未出生的人。然而一個月前,鹿青酩的身世曝光,現在誰都知道他並不是鹿府的人了。


    鹿母原本看在好友的份上,留了些情麵,這些年都把鹿青酩視如己出,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驚訝之餘,不免有些唏噓。


    正想著,院子裏傳來聲響,她轉頭望過去。


    拱圓形景牆之下,站著一個青年,身姿如鬆柏,眉眼間有種難掩的冷冽銳氣。不過笑起來的時候,倒是格外好看。


    鹿母見過他,鹿父和涼王府在朝堂上交道打得多。她含笑示意道:“小涼王。”


    “夫人來看雲哥嗎?”樓星環走上前,隔著一段距離,頗為有禮地問道。


    鹿母點頭:“是,他還在會客,我就坐這兒等著了。”


    止善上來奉茶,白瓷熱盞放在鹿母手邊,然後看了一眼樓星環,讓丫鬟奉了一杯看起來不同的東西。


    鹿母嗅到了清苦的氣味,好奇道:“這是什麽茶?”


    止善說:“是少爺特意給樓小涼王準備的苦瓜汁。”


    鹿母眨眨眼,樓星環手裏那杯東西綠油油的,的確是苦瓜汁,新鮮榨取,天然無害。


    “少爺說涼王年輕體熱,多喝這個,有利於下火。”


    樓星環素習慣了,麵不改色地喝完,接過仆人奉上的手帕,擦了擦,點頭道:“很不錯。”


    鹿母覺得牙齒一苦,心說這孩子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孝順阿雲。


    樓星環忽然往她身後看去,眸子裏波動了一下,像是所有的情緒都給了那一個人。她有些好奇,轉頭一看,鹿冰醞走出來,懶洋洋地瞥一眼樓星環,然後看向她,喊道:“母親。”


    鹿母的心思瞬間轉移了,扶著腰起來:“阿雲!”


    鹿冰醞走下來,扶住她,沒有說話。


    “夫人,好久不見。”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傳來,鹿母疑惑地看過去。


    燕媛站在門口,言笑晏晏。


    鹿冰醞沒眼看,移開了視線,忽而和樓星環的目光相撞。他頓了一下,眯起眼睛,問道:“苦瓜汁好喝嗎?”


    “一般。”樓星環走到他身後,趁眾人不注意,拉了拉鹿冰醞衣袖,修長的身軀透著一股示好的意味,無比真誠地回答道。


    鹿冰醞盯著他,不知是被裏麵的暖氣熱的,還是怎麽樣,眼角雙頰泛著點紅,襯得肌骨雪瑩瑩的。


    驀地,他彎唇一笑,如桃汛飄入晚冬。


    樓星環呆了一下。


    自掌權以來,他很少流露出什麽異樣的表情。


    隻有鹿冰醞回來了,隻有鹿冰醞在他麵前了。


    鹿冰醞似乎覺得他這種眼神有點可愛,笑容很輕,聲音也是:“做作。”


    樓星環直勾勾看著他,說不出話,隻能“嗯”了一聲,對他給的罪名全盤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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