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冰醞一愣。


    幾天不見,樓星環似乎長高了,他都需要微微仰頭看他了。


    他原想像對梅姨娘那樣插科打諢蒙混過去,可瞥到樓星環的眼睛,他又忽然說不下去了。


    鹿冰醞拍拍他的肩:“你也是。”


    失去了唯一的父親,這小孩才應該是難過的那個吧。


    想必是自己難過,就覺得別人也會這樣低落,所以才安慰他的。


    鹿冰醞歎口氣,小孩子同理心也太強了點。


    樓星環卻往前一步,不顧四周的注目,伸手將他輕輕摟進懷裏,目光流露出心疼的意味:“小爹你瘦了。”


    不在長平的這七日,樓星環每夜不能安眠、無法抑製地去想他。他才剛剛知曉自己的感情,還未學會消解,就遇到這樣的事,濃重的心疼和**壓得他喘不過氣。


    時隔七日,鹿冰醞就這樣站在他麵前。


    他穿著雪白的孝服,原本就修長的身段顯得格外瘦削,好似風中搖搖欲墜的一枝梨花,清純而動人,楚楚且可憐。


    要論鹿冰醞的長相,他從來穠麗,是人間最豔的那枝桃花,金尊玉貴,細皮嫩肉,每一寸都透著矜貴。


    此時卻因為哀痛,連長相都染上幾分蒼白柔弱的味道,宛如臨水靜照的皎潔棠梨。


    看著鹿冰醞這樣子,樓星環的心就像被人攥了一把,又酸又痛,痛不堪言,酸楚卻能擰出水來。


    他是為了慶王,才這般悲傷的嗎?


    千言萬語,樓星環都不能說,隻能摟緊鹿冰醞消瘦的身子。


    有風從靈堂穿過,白幡飄飛。


    鹿冰醞拍拍少年,正想讓他鬆開,一道尖銳的話語就響了起來:“樓三少爺果真孝心,父親都要下葬了,才舍得現身。”


    鹿冰醞淡淡地看過去。


    是那個總是熱衷於找茬,卻屢試屢敗的林氏伯爵府林公子。


    他也係了白腰帶,麵容卻不見悲愴,冷笑道:“看來傳言是虛。三少爺和嫡母情誼深厚得很哪。”


    前段時間,京中關於鹿冰醞和三庶子關係破裂的流言沸沸揚揚,著實讓他暗喜一把。可驟然瞧見這兩個仇人抱在一起,他心裏別提多膈應了。


    樓星環置若罔聞,鬆開手,將鹿冰醞的鬢發輕柔地撥到耳後,低聲說:“小爹,一切交給我。”


    鹿冰醞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靈堂內跪滿了人,白茫茫的一片,延伸到門外,哭聲有大有小,斷斷續續。側王妃沒來,梅姨娘和另一個妾室也在跪著抹眼淚。


    樓星初還站在靈棺前,原本是在行使一個兒子的本分招待來吊唁的客人,可自從樓星環出現,他就沒動過。


    他也想勸鹿冰醞保重身體,可鹿冰醞一向不待見他。


    林公子看了看低垂著頭的侄子,又心疼又怒其不爭,指著樓星環,氣惱道:“你好大的膽子!慶王府什麽時候輪得到一個庶子來說話!”


    他滿心以為會有人幫腔,誰知慶王府裏的人默不作聲,來吊唁的靜遠侯爺之子顧雲思等人更是退後了一步,明擺著不想鬧事。


    林公子眼角一抽。


    其實他何嚐想惹事,還不是有個不爭氣的侄子!


    顧雲思搖著純白色的折扇,默默翻了個白眼。


    王府的和來吊唁的,自顧自沉默,心中都有思量,不敢多說一句話。


    樓星環雖說是庶子,但能力出眾,掙得很多功勳。這些年,在慶王爺和王妃的推波助瀾下,他很得皇上器重。聽說皇上有意將京畿軍權交到他手裏,那是多無上的榮耀啊!況且三少爺還這麽年輕,前途無可限量。


    以前樓星環孤苦無依,梅姨娘孤兒寡母,身後沒有一個靠山。所有人都不願意搭理他們,生怕為了兩個地位卑微的人得罪側王妃。


    但現在已不可同日而語。


    尚且不提將他養在膝下的王妃,現在以他樓星環自個的身份地位,就沒有人敢低看他了。


    樓星環轉過身,麵容冷冽,聲音淡淡的漠然:“父親逝世,林公子悲痛難忍,一時失常,我能理解。”


    周圍懂眼色的人趕緊拉了他一把,小聲勸道:“你別在這兒鬧了,讓大家看笑話!”


    林公子的表情仿佛吃了十隻蒼蠅。


    樓星環看也不看他,側頭看鹿冰醞,聲音不大不小,低沉好聽:“這些日子,小爹為父親的喪事日夜勞碌,心力交瘁。怪我不孝,未能盡責。如今我回來了,所有的事,你都別擔心。”


    被“日夜勞碌”、實則吃好睡好的鹿冰醞:“……”


    他眨眨眼,不說話。


    顧雲思開腔道:“是,鹿公子盡了自己的本分,更多的事,還需要慶王的嫡子來操勞。”


    樓星初和林公子猛地抬起頭,正要說話,門口忽然響起一陣小騷動。


    鹿冰醞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身前的少年卻微微動了動,不經意間擋住了他的視線。


    趁大家都轉移了注意力,鹿冰醞勾了勾樓星環的手,低聲問:“你去為你父親報仇,有領旨了嗎?”


    那幾個燕國奸細到現在應該還是珩國官員,樓星環冷不丁去斬殺別人,對外說不過去,上麵追究下來,他也心累。


    他本意是想讓少年看過來,誰知少年好似碰到了火燎,手掌幅度不小地抖了抖,仿佛在控製著甩開他的**。


    鹿冰醞悄悄納悶。


    他的手不髒,也沒有碰過屍油啊。


    少年很快就鎮定下來,臉色沉著,回答道:“有。”


    “哦。”鹿冰醞點頭,心裏鬆了口氣。


    樓星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說過的,小爹都不用擔心。”


    鹿冰醞:“……那我就享清福了。”


    來人走了進來,是樓玥橋。


    他去邊關兩年,身上沾了些風霜的氣息,五官俊朗,看向鹿冰醞時,眼神才稍微柔和下來:“阿雲。”


    鹿冰醞訝異:“你怎麽回來了?”


    樓玥橋道:“父親在宮中和皇上商議要事,特命我回京,代他們拜唁慶王。”


    這一句話,既解釋了豫王為何不來,又替鹿冰醞他們擋了別人多餘的詢問。


    眾人一聽,都不再問了。


    看他這架勢,很明顯是要為發小做靠山。樓玥橋家中顯赫,如今還年輕,就已是將軍,是很多上流人家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鹿冰醞對他一笑。


    樓玥橋走到他身邊,有些無奈地捏捏他的臉:“這麽大的事,也不告知我。”


    少年盯著他的手,目光頓時變得不善。


    “不算什麽。”鹿冰醞說。


    直到樓玥橋拿開手,樓星環才平靜地移開視線。


    林公子:“小王爺來得正好,顧小侯爺說喪事得嫡子來操辦。你父親與我伯爵府交好,也與順寧侯府有交情,你來評評理。”


    他摟過侄子的肩:“我們星初一向受慶王喜愛,反而是三少爺,雖然養在王妃膝下,可並不受慶王待見。”


    幾個人站得離靈棺近,別人都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顧雲思奇道:“林公子,你是在王府生活,親眼見過嗎?”


    林公子驕傲道:“我姐姐說的。”


    樓星環淡淡開口:“你和你姐姐還在做樓星初能當嫡子的大夢?”


    樓星初臉色刷的煞白!


    他囁嚅道:“三弟,話不是這樣說的。”


    樓星環還是第一次在眾人麵前露出這麽不好招惹的一麵,讓鹿冰醞都小小驚訝了一番。


    “諸位百忙之中前來,這番情義,我都替父親和小爹記著。”樓星環不看他們,沉聲道,掃了一眼掌事,“時辰不早了。”


    掌事一個激靈,忙高聲道:“吉時已到,起棺!”


    不知是哪兒傳來的哀樂,絲絲縷縷,如寒風吹入王戶。


    下人哭得更大聲,仿佛在做最後的道別。


    四兩撥千斤,果真好本事。林公子神情陰翳,快要氣笑了,但這時候所有人都在哀悼,他確實插不上話。


    轎夫抬起沉沉的楠木靈棺,穿著素衣的送行人就跟在靈棺後麵。


    按照規矩,未亡人應戴著白頭花白紗布隨行,梅姨娘她們就是。


    到了大門,樓星環卻對鹿冰醞道:“小爹,你要去嗎?”


    “去啊。”


    “坐轎子吧。”


    鹿冰醞一看,門口處就停著一輛轎子。


    他掩唇:“這樣不好吧?”


    樓星環:“那小爹留下來好好歇息。”


    他看了看鹿冰醞眼下的淡青,薄唇緊抿:“回房去睡會兒。”


    能不走路,嬌貴的鹿少爺求之不得。


    鹿冰醞麻溜地坐進了轎子。


    眾人隻當沒看見。


    一抹潔白的發帶尾端從樓星環眼前飄過。微不可見地,少年笑了下。


    林公子看到了,正要發難,卻見樓玥橋往他這兒看了一眼,意思很明顯,讓他別多話。


    他想著還得樓玥橋幫忙,就忍下了,忿忿想道,就讓你得意這一會兒!


    一國王爺下葬,是要葬在皇家陵墓的。


    一路上,百姓們紛紛避讓。快到陵墓時,一道柔弱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內。


    “那是……”


    “是慶王府的側王妃!她怎麽出現在這兒?”


    隊伍不得已停下。


    儀仗一停下,側王妃就撲了上來,抱著靈棺大哭:“王爺你死得好慘啊!惻惻都未來得及見你一麵!”


    管家上前拉住她,卻怎麽也拉不開,無奈道:“側王妃,你這是何苦?”


    側王妃穿了喪服,滿臉淚水,聲嘶力竭道:“我何苦?如果不是王妃和這個庶子逼迫我們母子分離,我又何苦!”


    鬧是有用的,特別是對於婦人來說。


    大庭廣眾之下,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若不是被逼得狠了,一個女人,怎麽敢拋頭露麵出來鬧事?”


    樓星環騎在馬上,眉目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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