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這一年,鬱綿二十一歲。


    她第一次知道了以腳步丈量世界的感受。


    先前聯係的導師有一支研究團隊,專心於古建築研究,正在招募有意向的原生,將要走遍世界各地。社區裏的兩個小朋友終究還是沒輔導成,陶讓找了人接替她的工作,鬱綿心有愧疚,隻每周給兩個女孩打電話,電話裏鼓勵她們學習。


    學校裏的課程早已結束,她決心加入研究隊伍,就此踏入深山老林,一同探尋世界各地的古建築。


    初夏的天氣一日比一日的熱,整個研究團隊最先著力於亞洲區域,分為了三組支隊,一組前往南亞的孔雀之國,一組前往珠峰附近的高山之國,最後一組……則回到國境之內。


    鬱綿再一次踏入故土時,距離離家已有兩年。


    她站在機場大廳裏,看見滾動屏幕上的兩個字,在心上烙了一瞬,卻又很快淡下去。


    第一站是北方的佛教寺廟建築,目的地離永州很近。


    在大家整頓休息的時候,鬱綿回永州大學看過一次。


    還是那麽明晃晃的天,綠澄澄的葉子,那些高大挺拔的梧桐樹依舊佇立在校園大道的兩旁,無聲的凝視著如水般流逝的光陰。


    隨後,整個研究小組下沉,除了那些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佛教寺廟,他們更關注山林村落之間殘餘的破敗建築,一邊用現代科學方法進行科學測繪,一邊記錄古建築的風格特點。


    這一段時間是繁忙而充實的。


    白天,她跟著團隊成員做實地考察,晚上休息之前,她在燈下看書。《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寶坻縣廣濟寺三大士殿》、《正定古建築調查紀略》,裏麵談到轉輪藏、說到沒有地板的梯台和鬥拱,講到很多精美獨特的構造,都是令她感興趣的存在。[注1]


    鬱綿有時候不知不覺看到深夜,總為前輩學者已經做過的研究而著迷,甚至有幾次,燈都沒關,書也沒收,她就靠在床頭睡過去,每每醒過來,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日子也一日過的比一日快,很快就到了年底。


    這次的最後一站定在大同境內的一座寺廟,始建於遼金時期,寺名取“慈悲之華,必結莊嚴之果”的佛教教義而命名。大雄寶殿內保存原貌,殿內有一尊巨大佛像,佛祖慈悲看著世人,令人震撼。[注2]


    鬱綿站在那邊做筆記,低下頭,很專心。


    等她寫完筆記,同行的夥伴卻笑著走過來,給她看了看剛才拍的照片。年輕女孩在佛像之下,神情專注的握筆疾書,而佛像無聲無言,於寂靜虛空之中,神色悲憫。


    鬱綿很喜歡這張照片,等工作忙完,跟同伴打招呼:“我出去一下,晚點見了。”


    同伴在後麵開她玩笑。


    “又去啊,她好像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去找一次郵局。”


    “好像每次都要寄明信片。真奇怪,想說話的話,打電話或者視頻不就好了。真是個正經嚴肅的小古董。”


    “是很奇怪……也不知道心裏有著怎麽樣的牽掛。”


    “是啊,不知道是家人還是愛人啊。”


    鬱綿聽到同伴善意的玩笑話,不過並沒有回頭看。她在地圖上找到最近的郵局,不過沒進去,反而先去了路邊的一家打印店,把那張照片打印出來,在昏黃的路燈下看了又看,才覺得滿意。


    附近也有家小書店,她進去挑明信片,選了很久,看到有一盒背景極簡單的,名字也極好聽的,一下子戳中她心窩。


    她拿了兩個信封,幾隻簽字筆,一起付了款。


    小書店裏人很少,她跟老板打了招呼,就在書店裏坐下了,想了很久,卻還是不知道可以寫些什麽。於是就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她還是一字未寫,隻填了地址。


    這次她把明信片和照片一起放到信封裏,站在綠色郵筒前很久,最後順著那小小的縫隙輕輕一推,聽到裏麵傳來的咚的一聲響,才心滿意足往回走。


    路邊的小店熱熱鬧鬧,正是年關將至的時候,家家戶戶似乎都已經開始迎接著團圓的節日。


    鬱綿站在街頭寒風裏,佇立了好久,才無聲的笑了笑,把手插到厚實溫暖的大衣口袋裏,踩著滿城的燈光往回走。


    -


    裴鬆溪第一次收到鬱綿寄來的信件。


    以前都是明信片。來自世界各地,沒有一句話,往往隻有地址和郵戳,看起來她似乎並不在學校,好像在全世界亂跑,她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她把信件拆開,本以為會看到信紙,沒想到裏麵直接掉下來一張照片和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掉在上麵,素色背景上印著一句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照片在下麵,她掀開看了一下,隻看到朦朧天光裏的一點亮。


    她淡淡瞥了一眼,又很快抬起頭。


    有人剛剛敲開她的門。


    她把信封裏的東西原封不動的裝回去,問魏意:“什麽事?”


    魏意往後退了一步:“有人找您。”


    片刻後,茶餐廳。


    裴鬆溪看著周清圓生氣的樣子,有點好笑:“你跟沈素商中學時就認識,結婚這麽多年,是為了什麽事鬧別扭,竟然還要我來幫忙?”


    周清圓沉著臉不說話:“別提她,提她我就煩得慌。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你,你別當說客。”


    裴鬆溪淡淡頷首:“行。那我不勸,也不問。你知道的,我對這些事情,都不感興趣。”


    周清圓被她一說,差點氣笑了:“你沒興趣就沒興趣,非要把話說出來嗎,真是冷漠又直接。跟你說話遲早要被你氣死!”


    裴鬆溪笑了下,笑意是很淡的,白皙如玉的指尖在素瓷茶杯的邊緣輕輕叩動著,她目光落在嫋嫋而起的茶煙上,落到半空中,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周清圓斂了笑意,嚴肅問她:“你最近……怎麽樣?”


    她問的委婉,裴鬆溪一瞬明了,聲音裏有點漫不經心:“還好。上次開的藥還沒吃完。你不用緊張,我會克製。”


    周清圓皺了皺眉,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她不喜歡裴鬆溪這種冷淡隨意的態度,對她自己太不認真,可又不得不承認,她是她見過的意誌最堅強的人,以理智和冷靜定下了原則和界限,從不逾越一步。她總怕她會藥物依賴,可事實上並沒有。裴鬆溪每隔兩月去一趟診所,跟她一起喝喝茶,至於藥物……她隻找過她開過兩次藥,每次分量都極少。


    周清圓想到這裏,稍稍放心一些。


    她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理智淡漠,從不會打破自己的原則。好像唯一一次失控是那次……那時候她還在發著燒,眼神滾燙明亮,說是她做錯了,說她不會再見那個人。


    裴鬆溪將一杯茶喝盡了,滿上一杯:“你不用太緊張,清圓。”


    周清圓無奈的笑了笑:“我可真是個失敗的心理醫生啊。鬆溪,你讓我覺得很挫敗。你心上有個洞,長了一株花。你為什麽不把她拔i出來?”


    裴鬆溪笑意淡去幾分,她緩緩垂下眼眸:“我不願……也做不到。”


    是啊。


    她做不到。


    她跟周清圓說完再見,回到家,站在照片牆前,拿出信封裏的那張照片時,又輕聲自言自語:“我做不到。”


    哪怕因為心上種了那株花,所以有時想起就會心痛。


    這張照片應該剛拍不久。


    在天光晦暗不明的佛教寺廟裏,一尊莊嚴肅穆的高大佛像無聲垂眸看著世人,而佛像之下,年輕女孩正低頭執筆,神色專注認真,細嫩纖細的柔皙脖頸折出好看的弧度,沉靜秀美。


    半暗不明的天光落在她身上,隻落在她身上,像是暗夜裏的一點光。


    距離上一張照片……已經四年了。


    裴鬆溪把照片貼上去。


    她回到房間,把最新這張明信片放到書桌的抽屜裏,隻需要拉開一點,就能看到這兩年來新收到的明信片,整整齊齊的排在一起。


    她很快把抽屜拉上。


    夜裏,裴鬆溪關了燈,躺在床上,卻始終難以成眠。


    今夜不僅僅是失眠,就連那些幫助穩定情緒的藥物,似乎也很難讓她平靜下來。


    她隻要一閉眼,似乎就能看到樓下照片牆上漸漸空落的地方,如今孤零零的放著女孩長大後的照片,在機場的一張,還有今天新貼上去的一張,少了太多太多了。


    她感覺情緒有些失控,於是不再逼迫自己躺下,反而站起來,開了台燈,在窗邊站了很久,才自嘲的笑了下。


    她其實根本沒有跟周清圓說的那麽平靜,那麽雲淡風輕。


    裴鬆溪走到書桌前坐下,拉開抽屜,把這兩年來收到的明信片都拿了出來,在燈光下一張一張看下去。等看完一遍,她拿起筆,在沒有落款的地方寫字……就如以往無數個難以入眠的深夜,她拿起筆,想給她回信。


    隻有兩句話的明信片。


    綿綿,你要照顧好自己。


    綿綿,你什麽時候回家。


    她如常把這兩句話寫完,深呼吸一口氣,才把它們放到另一邊的抽屜裏,那裏麵是堆著滿滿的、卻從未寄出去的紙張。


    是她難以破解的心障。


    良久,裴鬆溪輕輕舒了一口氣,先前激蕩的情緒終於重新落下去,可是她看著桌麵上散落的明信片,卻慢慢垂下眼眸,輕聲自言自語:“綿綿,這是懲罰嗎?”


    明明科技的方式能讓兩個人的距離拉近到咫尺,可是她不,她偏偏不。


    這個倔強的孩子,她給她寄明信片,給她寄沒有字的信件,有時兩周,有時隔了一個月才能收到。


    每次的郵戳地址都在變。


    她甚至無法給她回信。


    可是……其實隻要她想,或許她立刻就能知道她在哪裏。


    但她不能。


    她隻能停在原地,等待她的信件。


    而後在下雨了,起風了的時候,不受控製的開始想念她,然後等風停雨歇,她隻會遙祝她,餘生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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