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森沉默了很久,久到季幕以為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貼在臉頰上的眼淚是冰冷的,季幕的睫毛浸濕在沉默中,像水中密密的海草。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韓森輕輕地,怕傷到季幕一般,近乎溫聲地說:“我認識穗湫的時候,你已經上幼兒園了。小小的一個,總喜歡騎在我的肩頭讓我帶著你去江邊釣魚。你媽媽就跟在我們後麵,拎著個袋子,在裏麵裝上你喜歡吃的餅幹、酸奶、巧克力。”


    那是一段很好的歲月,永遠活在韓森的記憶中。


    它是暖的。


    “我問過穗湫,明明離婚了,為什麽還要留下你。她因為你,一開始過得很辛苦。照顧孩子和打工放在一起,真的可以壓垮一個人。”


    可她還是熬過來了,帶著一份傻傻的、執著的愛。


    “她告訴我,當她發現自己懷上你的時候,便期待了你很久。哪怕隻有她一個人在等你,她也還是想要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想和你一起生活。”


    “……”


    他掐滅了一支煙,煙灰落盡:“我知道你心裏怨過你媽媽,認為她就這樣撒手人寰,還把你送進了一個牢籠中飽受煎熬。可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她患了癌症,如果不是因為她已經走投無路,如果不是因為她善良到覺得季家有一絲良知……她是絕對不會送你回去的。”


    穗湫錯在一顆心過於單純,她其實根本不懂這世間的怨恨與憎惡會有多深刻。也就是因為不懂,才會親手把孩子送進了地獄中。


    “小幕,要不要留下你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事情,我無法替你做出決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穗湫她一直愛著你。從你出生,到她死亡,她都愛著你。”


    無關季家和袁家,她隻是作為一個母親,單純地愛著自己的孩子。


    韓森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所有的開始也許都是錯誤的,你卻不必再次選擇那條錯誤的路。你不是穗湫,你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會是你。”


    悲劇不會總是重蹈覆轍,悲劇也不會總是如影隨形。


    季幕握緊手機,臉上的淚痕冰涼。他的心中有著一塊石頭,懸在懸崖峭壁之際,落不下去,翻不回來。


    記憶裏的兩隻紙飛機輕巧地落在了這塊石頭上。


    一隻是年幼時穗湫折給他的,一隻是年少時顧遠琛折給他的。兩隻飛機都能飛得又高又遠,唯獨季幕自己折的飛機不能起飛,它墜落在眼前,蹭過這塊石頭,掉入那片孤單的梔子花之中。


    年幼的季幕跑過去,在花叢中撿起它,晦暗的眸子傷心地注視著自己這架紙飛機,它如同他無法起飛的人生一樣,見不到蔚藍的天,穿不過綿綿的雲層。


    於是,穗湫告訴他,你要在紙飛機裏寫上自己的願望,將它飛出去,願望才會實現。


    於是,顧遠琛告訴他,你要在飛機前麵呼一口氣,這樣它才能飛得動。


    於是,季幕守著這兩隻飛機,獨自長大。


    如今,他的肚子裏也有了新的生命,待長大於這個世界。季幕作為孩子的生父,他能夠感知到,它在渴求自己的信息素,渴望躺在溫柔的梔子花園中得到季幕的一絲愛憐和守護。


    它想活著,如此迫切。


    為此,季幕打開了抽屜,沒有再猶豫。他把人工alpha信息素取出兩顆,用冷水囫圇咽下腹中。


    手機就放在床頭櫃上,亮著光。分明是白日,屋內卻幽暗如季家當年的閣樓。他莫名生出一絲窘迫來,下意識地將手機拿過來,一看,是韓森給他發了三條消息。


    視線所及之處,不安逐漸被驅散。


    第一條是:[後天早晨七點,不出意外,我可以準時來接你。]


    第二條是:[孩子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你媽媽要是知道你有孩子了,也會高興的,她那麽喜歡小孩。]


    第三條是:[別害怕,森叔不會不管你。]


    季幕抹了一把臉,他盯著這三條信息許久,躺在床上側過身,眼眶隱隱發燙。


    很多年以來,韓森就像是他真正的父親,在他年幼時,他甚至希望韓森能夠成為他真正的父親。


    季幕揉著眼睛,給韓森發了一條:[謝謝您,森叔。]


    也是在這一刻,季幕才真正地決定留下肚子裏的孩子。他摸著小腹,心裏清楚孩子一旦出生,不能姓顧也不能姓季。如果可以,他想讓孩子跟著韓森姓。這樣一來,也算是他主動切斷了自己往後與顧家還有季家的關聯。


    第二天一大早,季幕照舊去老大爺的攤上吃豆花和油條。


    老大爺還是多給他碗裏舀了勺豆花,念叨著:“今天氣色好像比昨天好些?”


    季幕內斂地笑道:“我要去叔叔家住了,明天就走。”


    老大爺聽了,挺為他高興的:“你身體這麽弱,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他還以為季幕是個沒有家人又被什麽混蛋alpha給騙了感情的孤兒,怪可憐的。現在冒出一個可以照顧他的叔叔,倒也是件好事。


    季幕一口一口認真地吃完了豆花,把多餘的油條用紙袋裝起來,他再次誇了老大爺的手藝好。


    臨走時,老大爺把繩結上的梔子拿下來送他:“我老伴之前說你很像梔子花,這是八月的梔子,今早剛在窗台摘的。小夥子,後會有期了。”


    老大爺的妻子是個omega,他卻是個beta。beta和omega無法進行標記,但他們也相守快半生,還幸運地有了一個女兒,幸福美滿。


    季幕明白這樣的喜歡才是長久的,而相比之下,顧遠琛與他的感情,不過是用信息素搭建起來的一個謊言,無法長久。


    “謝謝您。”季幕總是在道謝。


    他也想通了好多事情。


    …………


    明天早上七點,他將離開這個鎮子,這個城市,也許馬上就會離開這個國家。


    他在心裏細細地想,要記清楚韓森為自己花的每一筆錢,等之後工作了,就要還給韓森。即便韓森以前受過穗湫的恩惠,但這些年過去,該還的,韓森早已還清了,剩下的,都是季幕和穗湫欠他的。


    現在韓森所做的每一件事,季幕都需要記下來,有朝一日去回報。


    可總有事情可以打破季幕的計劃。


    有時候是一陣風,有時候是一場雨,有時候是站在他出租房門外的顧遠琛。


    一個多月不見,顧遠琛臉上還是和分開時的表情一樣,凝重的神色,一動不動地看著季幕。那雙曾經短暫深情注視過他的眸中,還留有得知真相時的餘怒。顧遠琛的氣憤,遠遠在季幕能夠想到的程度之上。


    “學長……”季幕訥訥,站在原地呆愣不動,說不出是害怕還是驚訝。


    可顧遠琛不一樣,他的語氣冷漠:“季幕。”


    僅僅兩個字,迅速將季幕拉回了現實。


    顧遠琛朝他走了一步,不近不遠,兩人的距離實則未變,因為季幕怯怯地退後了一步。他想到了那一天,在停車場聽到季沐說的那句話——


    “哥哥,你一定會幫我討回公道的,對嗎?”


    季幕記得很清楚,顧遠琛以一個擁抱回應了季沐。這個擁抱之中,他們可以說數不盡的耳邊蜜語,不必猜想,顧遠琛會答應季沐的,因為他“愛”季沐。


    他一定是幫季沐來討公道的,他說不定還要來搶走自己的腺體……


    可現在,一旦腺體被奪走,孩子絕不可能死裏逃生第二次。況且,他不確定顧遠琛知道孩子的存在後,會不會想留下它。孩子尚未出生,隻要顧遠琛不想要,顧家和季家就會有一百種方式,讓自己意外流產。


    顧遠琛是那麽優秀的alpha,他的前程,他的婚姻,都不會毀在他這種撒了謊的omega身上。季幕就是將自己看得太清楚,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怕。


    “季幕,”顧遠琛再次喊他,他看了一眼周圍糟糕的環境,以及季幕那張慘白的臉,“先跟我回去吧。”巷子陰暗,遮住了光,影子之下,顧遠琛沒有看到季幕脖頸處包著的繃帶。


    他的聲音很冷,在夏日中猶如徹頭徹尾的一盆冰水。


    季幕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不能在這種時候被顧遠琛抓回去,他不能被袁立玫捏在手中。明天韓森就要來接他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留下孩子,決定和韓森一起走。


    倘若被抓回去,一切都完了。


    慌亂之下,季幕不再多做思考,他掉頭就跑。


    油條和梔子匆匆掉落在地,季幕跑得很快,好像被抓住了就是入無間地獄一樣,他拚了命地逃跑。


    顧遠琛的腳步隨之蹍過了那朵孤零零的梔子花,香味稍縱即逝,和季幕身上的信息素融為一體,消失在八月的花期末尾,隱沒在空氣中,再也沒出現了。


    alpha的體力遠遠勝過omega,再加上季幕現在很虛弱,根本跑不了多遠。顧遠琛沒多久就追上了他,猛地抓住了季幕的手腕,疼得季幕頓時皺緊眉頭,發出一聲短暫的音節:“啊!”


    顧遠琛連忙鬆手,正想問季幕有沒有傷到時,卻沒想到,才一鬆手,季幕就靈活地躲開了他,再次轉身逃跑。


    “季幕!”顧遠琛下意識地去拽他,將季幕一把扯住,不小心使得季幕被腳邊的石子滑了一跤。好在沒摔著,但他的雙手被顧遠琛緊緊握住,動彈不得。


    可季幕依舊掙紮著要逃,他一個踉蹌沒站穩,雙膝重重地磕跪在地上,發出‘咚’的悶響。這回季幕學乖了,悶聲咬緊了牙關,臉頰被一旁粗糙的牆壁蹭到,生疼,劃破了一點皮。他感覺這一摔,哪都痛,又哪都說不上來。


    顧遠琛心驚,沒徹底鬆手,但放寬了許多力氣。他怕再傷著季幕,忙道:“別跑了!我有事問你。”


    他心裏有太多問號,先前片麵地不願意聽季幕解釋,冷靜下來後,他都想一一詢問季幕,將真相了解得徹底。


    可惜,季幕還未等他開口,就帶著哭音道:“學長、學長你鬆手好不好?我不跑了,真的不跑了!”


    顧遠琛這才發現因為自己握著季幕的一雙手腕,使得季幕掙脫不開,周身使不上力,站不起來。


    “學長,太疼了,我不想跪著,求你了,學長……”季幕瑟瑟地發著抖,心痛得麻木,小聲地求著顧遠琛。


    季幕的膝蓋破了皮,出了血。顧遠琛見了,立馬鬆開手,一瞬間也跟著緊張起來。他剛才是真的追急了。


    顧遠琛額頭是細細密密的汗,他伸手想將季幕抱起:“我帶你去醫院!”話剛說完,他的目光落在了季幕脖頸的繃帶上。


    季幕敏感地注意到了顧遠琛困惑的視線,驀地,他往後緊緊地縮在牆邊,畏畏縮縮地盯著顧遠琛看,他是真的怕了,剛才顧遠琛的行為,令季幕誤會了顧遠琛已經擺明了他的立場。季幕停頓了片刻,斷定了顧遠琛的來意。


    他的一雙手不知是緊張還是情緒激烈,忽然顫抖得很厲害,驚慌失措地解下了自己脖頸處的繃帶。


    一圈又一圈,映在顧遠琛的瞳孔之中,紮針似的硌硬。


    像是主動坦白就能得到寬恕一般,季幕背過身,將後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顧遠琛麵前,抖了抖唇,老老實實地說:“標記我洗了,真的洗了。你、你放過我吧……”


    他不知道,他的這句“洗了標記”,在顧遠琛耳中是多麽尖銳。


    可季幕還不罷休,他如同一隻被困入困境的兔子,可憐兮兮地求饒著:“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學長,求你放過我這一次,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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