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渝修抬頭望去,忽然有些明白裴荔傷心的原因。裴序上眼皮有道細細的劃傷,顏色偏深,顯得整個人很衰頹,嗓音前所未有的嘶啞,讓人僅僅是和他交談都可能會無端衍生出一種痛苦。


    他張張嘴唇,想胡亂找個理由岔開話題,恰好裴荔適時地敲了門。她眼眶紅紅的,目光輕輕掃過病房內的兩個人,並不怎麽驚訝,放下給裴序打包的晚餐,衝他們點了點頭,就帶著之前用過的餐具出去了。


    沈渝修抽回手,拉了張椅子坐下,頓了頓,打開那隻保溫桶道,“你先吃飯吧。”


    裴序靠在一隻漂得過白過舊的枕頭上,半垂著眼睛,抬手按了一把,示意他等一等。


    隨著他的動作,領口閃過一小片繃帶,沈渝修瞟見那點漏出來的繃帶邊緣,覺得幾乎能聞見血腥氣,皺眉道,“為什麽弄成這樣?”


    裴序察覺到他在看哪兒,拉了一下衣領,遮得更加嚴實,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不嚴重。”


    “不嚴重你扣那麽緊幹什麽。”沈渝修向後靠了靠,臉色不太好看地說,“綁我綁得挺熟練,跟別人動手吃這麽大虧。”


    裴序難得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別開臉,那隻白而修長的手指摸出藏在一旁的塑料打火機,按了幾下。


    沈渝修順手就把那隻打火機抽走,往後一拋,扔到垃圾桶裏,“問你話呢,這幾天去哪兒了。”


    裴序沉默半晌,低聲道,“在外地,辦點事情。”


    他說完這句,表情隨即變得陰沉灰暗,沈渝修看了他好一會兒,模模糊糊猜到幾分,不由得坐正了一些,“和……那位耿警官去世有關係?”


    裴序抬眼與他視線相接,知道是裴荔提過了,咳嗽一聲,細長的手指輕按一下肩部的傷處,慢慢道,“是。”


    “荔荔知道的不多,我也不打算讓她知道。”裴序說,“耿叔……”他吐字變得很輕緩,像夾著一縷綿長如煙的酸澀,“他一直在查一件案子,是他親生女兒的。”


    “他女兒死在一個連環搶劫殺人的逃犯手裏。他查了很多年,隻要有線索,再遠也會去跟。這次也一樣。”裴序聲音淡淡的,沈渝修卻聽得有些難受,忍不住傾身向前,和他拉近少許距離。


    “但他身體不好,腿也不利索,我勸過他很多次。上周我朋友給了幾條線索,刑警隊的人說,這次一定會盡力抓到。他那天很高興,還遞了一直不肯交的病退申請。”裴序屈起拇指,微微用力地摩擦著一小節食指,“我那個時候就應該想到的。”


    “耿叔總說,要對得起身上這身皮。”他輕聲道,“他要退休,就是打算跟那個王八蛋同歸於盡。”


    沈渝修從他的話裏聽出很罕見的後悔,“所以他是跟那個凶手一起……?”


    “沒有。”裴序嗓音沙啞,“耿叔怕打草驚蛇,會像上次一樣讓那個人和他湊團的幾個逃犯跑了,堅持要第一時間去追。”


    “那晚我——沒看短信,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裴序說到這停了幾秒,和沈渝修短暫對視片刻。


    沈渝修立馬明白他是在說那個沒幹好事的晚上,臉色一僵,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隔了半晌,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你去找他了?”


    “嗯。”裴序喉結一滾,重新低下頭,拇指近乎掐進食指的那片皮膚。指甲深壓的地方泛起一片白,他繼續道,“我去得太晚。”


    “隻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


    沈渝修被他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刺得心中一沉,嘴唇微抿,默默看著他。


    “那個凶手很狡猾,把耿叔單獨引開。”裴序一字一頓的,好像是拚盡全力才從肺裏擠出那些話,“等我和李隊再找到他,他全身中了好幾刀。”


    “我送他去醫院,還沒下車,他就斷氣了。”他說。


    沈渝修清楚裴序從小受過很多次傷,為了他自己,為了朋友或妹妹,挨過打,流過血,對這一類的事實,一向可以陳述得十分從容。但這一次顯然對裴序很不同。他胸口起伏兩下,微微閉起眼睛,像每一個被好好保護過、關愛過的人一樣,流露出對某種失去的抗拒。


    “裴序。”沈渝修忍不住出聲叫他。


    “他死之前,和我說了幾句話。”裴序抬起頭,白熾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痕碎發的淺影,瞳孔像破曉前的夜晚,漆黑深邃。


    沈渝修平視著他,忽然有些想握住他的手,就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背。


    分不清誰先展開的手掌,很快,他們就鬆鬆交握著。牽得不緊,彼此卻好像得到什麽重如千鈞的支持。沈渝修低低歎了口氣,而裴序則很平靜地說了下去。


    “他讓我好好過日子,別替他報仇。”


    病房裏沉默良久,僅剩幾絲微弱的風聲。誰也沒再說話,悲傷明目張膽地霸占了每一寸空氣。或許醫院本來就是一個充斥悲傷的地方,它在這兒甚至具象化了,變成每一個角落都能嗅到的消毒水氣味,清冽,叫人進退維穀。沈渝修凝視著裴序,發覺他眼周很紅,但最終沒流一滴眼淚,隻是默默拿起那塊放在床邊的黑紗,反複捏著。


    不太厚的紗布在裴序手中變換幾次形狀,最後和沈渝修的手指一樣,被裴序緊緊攥緊手心。


    過了好一會兒,他倏然鬆開,唇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耿叔那麽說,也是知道我不可能放過那個人的。”


    “你——”沈渝修頓時反應過來他這回躺在醫院的原因,大概這些天都在忙著幫警察抓人。他支起胳膊,揉著額頭悶聲問,“人抓著了嗎?”


    “嗯,前天抓了。”裴序聲線一冷,“耿叔砍了他一隻手,查起來容易多了。”


    “你抓人受得傷?傷哪兒了?”


    裴序嗯了一聲,遲疑一下,默不作聲地指了指左肩下方某個接近心髒的位置。


    他指尖指向的地方令沈渝修眉心一跳,眨眨眼睛,心底漫過一層深重的惶恐和慶幸。


    他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在這段駐足不前的某一時刻,如果刀尖一偏,可能再也不會見麵。在此刻,沈渝修終於接受了一個完全“自私”的自我,並突然想到,說不定裴序很久以前就看穿了他——在上一個冬季的尾聲裏,在那片月光和海中,他早就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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