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前,裴序離開了催收公司所在的那棟龍蛇混雜的辦公樓,而後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與他已然十分熟稔的司機邊開車邊道,“裴序啊,孫秘書要見你。你現在方便嗎?去w酒店。”


    裴序打了車,趕去那間酒店,在大堂高懸的、錯落有致的金色棕櫚狀裝飾物下,看見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等著他。


    見他來了,那男人迎上來拍拍他的肩,“孫秘讓你上樓,哦,大少今天也在。”


    他送裴序上樓到那間謝馳常年包下的酒店套房外,敲門之後恭恭敬敬地問了好,就帶上門出去了。


    套房的主人似乎正在洗漱,會客的客廳沙發上隻坐了孫秘書一個人。他戴著金邊眼鏡,衝裴序很淩厲地一笑,示意他坐下來等。


    “謝董叫你來問點事情。”孫秘書推著眼鏡說,“好好答。”


    他說話辦事都有種分毫必爭的精明,數月前第一次正式打交道的時侯裴序就領教過了。


    裴荔出院一段時間後,裴序通過薑哥,聯係上一位媒體人,提供了一份大費周章收集來的錄音文件。內容大致是幾個打手和何六本人喝酒時的自述,間接承認傷人案是征得謝駿同意才動手的。


    但到了約定時間,前來一家小快餐店和裴序見麵的人並不是那位記者,而是眼前的這位孫秘書。


    “裴先生可能不太熟悉法律。”孫秘書啪地將u盤扔到裴序麵前,“光靠這種證據,就想整垮謝駿,未免太小看他了。”


    “喝酒時說的證詞能采信嗎,有人證嗎,有物證嗎。況且那位方小姐已經承認自己是主謀。”孫秘書拋出一連串反問,坐下點了支煙,揚起下巴,吹散噴出的嫋嫋煙霧徐徐道,“當然,我非常認可你們受害者家屬這種尋求正義的行為。”


    他鋥亮的鏡片一閃,“不過打蛇打七寸,踩人要向最痛處踩。即便這件事鬧到媒體上,充其量也就給謝駿添點不痛不癢的小麻煩——很容易解決的小麻煩。”


    對方的態度居高臨下,訓誡似的,裴序無意聽人說教,陰沉著臉,“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還是替謝駿警告我?”


    他踢開身旁擋了半條走道的凳子,拔腿要走。


    “別急啊。”孫秘書抬手一攔,仿佛看出麵前人骨頭不軟,極快地換成了一副和善的笑臉,“我是來幫你的。”


    他一撣煙灰,用一種提點後輩似的口吻道,“你跟輝耀集團沈總的關係,我和我的老板都很清楚。我看你也知道他跟二少的關係匪淺,合作很多吧?在他身邊呆著,有的是機會找出二少的把柄。”


    “好好考慮。”孫秘書看著停下腳的人,藏起頗具狡黠意味的笑容,“你要是對怎麽找準痛處有興趣,不妨以後和我多聯係。”


    “啪——”酒店套房內響起一聲重物移動的動靜。


    灼目的日光終於顯現出漸弱的模樣,穿過拉緊的白色窗紗,落在那扇自動開啟的深棕色木門上。


    臥室內的主人穿著酒店浴袍,一副不耐煩的架勢,往那張正背對著落地窗的單人沙發一坐,翹著腳看了看裴序。


    “聽說你前幾天差點把我弟弟撞死了?”謝馳微微一笑,顴骨附近的皮膚便繃出幾道稍顯猙獰的紋路,“膽子挺大嘛。”


    孫秘書也跟著笑了,裴序端坐在他們對麵,冷眼看著兩人,沒有開口。


    “真撞死就省事了,嘖。”謝馳按著自己的脖子,像是沒睡好,半閉著眼道,“裴什麽……哦,裴序,你最近弄來的那些材料可不怎麽樣。”


    “我就好奇了,沈渝修替謝駿掃過那麽多爛攤子,你找幾個把柄,還不是容易的很?”


    孫秘書看看不耐煩的老板,又瞧了眼沒半點低頭樣子的裴序,罕見地說了句好話,“沈總不好應付,而且這兩年和二……那邊走得遠了點。我們的人打聽到的和裴先生送來的竊聽材料差不多,都是稅務檢查上的漏洞。”


    “稅務的那點事,做不平也能散財免災。”謝馳和自己的秘書唱起紅臉白臉,“用處不大。”


    裴序唇角諷刺一提,出聲問道,“你們想讓我怎麽樣?”


    謝馳欲言又止,頓了兩秒,一揮手,讓旁邊的孫秘書接過話茬。


    “沈總最近會經手一些謝駿主持的北城區土地招標案的資料,那塊地總值十幾個億。”孫秘書拿出一枚小小的u盤,交代一番後,末了道,“你要特別留意。”


    裴序眼珠朝右下方的茶幾轉了轉,直截了當地說:“你要我偷資料?”


    孫秘書似乎認為偷這個形容很不體麵,表情輕蔑一瞬,堅持頂著笑臉道,“如果你還記著你妹妹的事的話。”


    “以卵擊石總要豁得出去一點。”他向謝馳點了下頭,起身送裴序出門,湊近些許後笑容可掬地說,“再說你應該明白,你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麽資格跟我們談條件,對吧?”


    -


    酒店離裴家所在的筒子樓稍遠,裴序下了公交,走了十分鍾轉到那條曲折的巷口時,發現那輛熟悉的車和人停在不遠的行道香樟樹附近,抱著胳膊咧嘴衝他笑。


    他沒上班,穿得很休閑,上半身還是裴序那件地攤買來的廉價t恤。明明是衣服質量不好掉色脫線,在他身上倒像是刻意做舊的效果。人幹幹淨淨地站在那兒,嵌在日落餘暉中,像一顆純淨的、還有生氣的琥珀。


    裴序和他隔著一個巷口的距離,放在褲子口袋裏的手不住拿捏著那枚剛才取得的u盤,語調很平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路過。”沈渝修笑得下半片紅紅的牙肉都露出少許,“隨便看看。”


    風吹得香樟樹葉輕輕搖曳,沈渝修肩上落下一片泛著瑩潤光澤的葉子。裴序走過去,抬手撥落那片綠色,“你知道我會回家?”


    “說了是路過。”沈渝修聳肩,別開臉看著車窗映出的倒影,發現裴序的視線也跟著他轉移過來,就很輕鬆地朝兩人的倒影笑,“不打電話也能找著人的感覺還挺新鮮。”


    裴序對他這套歪理不予置評,“碰巧。”


    “遇見誰都是碰巧,遇見你就不是。”沈渝修伸手彈了一下那塊倒映裴序的玻璃,“你妹妹怎麽樣?”


    “回學校住了。”裴序說,“不在家。”


    沈渝修拖長聲音哦了一聲,側過臉對他道,“那我今天來就沒飯吃了?”


    裴序斜睨他一眼,“你缺飯吃?”


    “缺啊,缺個姓裴的廚子做的。”沈渝修靠著車,手從玻璃移到了裴序領口下裸露的一小塊鎖骨上,微微歪頭道,“回去做飯。”


    “我回家拿件東西。”裴序隨他怎麽折騰,淡聲道,“你在這兒等。”


    “我跟你上去。”沈渝修好像無聊得要命,執意道。


    裴序出現前,他隨波逐流地一個人等待,但裴序一來,就不想再寡不敵眾地麵對那些龐雜紛亂的情緒。兩個人,兩個人,沈渝修覺得自己快要習慣了。


    裴序沒有表示異議,因為裴曼並不在家。


    一小時前她還支支吾吾地打電話來要過錢,環境音響亮得無法忽視,顯然是某家麻將館。


    三樓的這間小屋子保持著和沈渝修上次過來時差不多的模樣,尤其在這個時間,戴著種泛黃發舊的濾鏡。


    裴序要拿的東西放在裴荔房間,進門就直直推開了裴荔房間的門。


    出於禮貌和尊重女孩隱私,沈渝修等在門外,沒進去。


    裴荔的房間也並不大,小而溫馨,雖然不少東西有摔打過的痕跡,但大部分都還是小心用著。沈渝修靠在門邊等了一會兒,瞟見那個被放在角落裏的書架,很感興趣地笑了,指指道,“那是個櫥櫃吧。”


    裴序嗯了一聲,少時,又說:“小時候鄰居不要,我拿回來改的。”


    邊角有磕碰,用心刷了墨綠色的漆,反而很美觀。架上擺著些小零碎,還有一隻做工粗糙、勉強像模像樣的旋轉木馬擺件。薄薄的黃銅片製成,沈渝修玩心很重地吹了一口氣,頂上的傘狀黃銅片便搖搖晃晃的轉動起來,不夠精致的四隻木馬徐徐旋轉,分割夕陽的日光,在牆上投下一片規律變換的光帶。


    沈渝修興致勃勃地看著金色木馬,餘光瞟見那排頂部的小飾品,隨口道,“那也是你做的?”


    裴序已經找到東西,收好桌子,起身向外走時一掃那排花花綠綠的樹脂耳飾,說:“有幾個。”


    他站在書架前把那排小東西調整得整齊一些,“我妹去年經常晚上在學校擺攤賣這些,幫她做的。”


    沈渝修支著腿,後腦抵著灰白牆壁,想象了一下,覺得無論是改裝櫥櫃的十幾歲的裴序,還是會蜷在狹小書桌前為妹妹、為生計做手工的裴序,都是光彩熠熠又毫無保留的裴序。


    於是他勾勾手,說:“哎。”


    整理完東西的人轉過身,看著他,走近了兩步。


    餘暉隱沒,入夜寧靜。


    裴序好像知道他潛在的需要,低頭吻了他,然後問:“什麽事?”


    沈渝修心想,沒什麽大事,卻又想,跟男人戀愛,不是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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