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僅存在了接一杯水時間的沉寂很快被打破,裴荔來客廳拿一袋蔬菜,看見沈渝修還是那副髒亂的模樣坐在沙發上,微帶歉意地向他眨眨眼睛,催促裴序道,“你還是帶沈哥換件衣服吧,這樣等下也沒辦法回去的。”


    沈渝修挑挑眉,趁裴荔背過身去的間隙,衝拿著水走過來的裴序拋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站起身道,“嗯,是該換。”


    裴序視而不見,朝一邊的房間偏了下頭。


    沈渝修還挺喜歡他這個樣子,像條不肯咬鉤的魚,非等著人換個更有分量的魚餌。或許追逐本身就是樂趣,他把剛才如雲似幻的模糊疑問丟開了,接那杯水前指尖有意無意地多磨蹭了兩下裴序的手腕,在對方投來的警告意味極濃的眼神中更加放肆大膽地咧嘴一笑。


    裴序一臉的不對味。他嘴唇微張,舌尖隱秘地在其中一閃,便伸手不輕不重地握住沈渝修那隻沒傷的胳膊,連人帶杯子一起拉進了房間裏。


    裴家很小,麵積大概到不了沈渝修公寓的三分之一,兩室一廳的結構被硬生生多辟出一間狹小的屋子作為裴序的房間。擠進兩個男人立刻顯得格外逼仄,關上門,沈渝修就順理成章地緊挨著裴序,讓裸露在外的皮膚越來越多地貼到一起。


    天空正緩緩沉入夜幕,邊際泛著幽靜的深紫色,殘餘的昏黃光線經由那扇窄小的窗,吝嗇地落到少數事物上。裴序的皮膚看起來更白了,像被特別眷顧,甚至令沈渝修有種他微微發亮的錯覺。


    “老實點。”裴序推開他道。


    “怕你妹妹知道你天天跟誰睡啊?”沈渝修笑他,左手那隻比體溫略高的玻璃杯,作亂地順著裴序t恤下擺徐徐鑽上去,沿著他腹部起伏的線條滑動。


    玻璃擦過皮膚,在黑暗中比沈渝修的撫觸更為曖昧。裴序看在那隻右臂纏著紗布份兒上,沒跟他多較勁,“你換不換衣服?”


    “換啊。”沈渝修收回手,隨手擱下杯子,懶洋洋地單手解起了領口的扣子。


    裴序隨手從床上抓了件還有些皺痕的t恤,遞給他,“就這件。”他好像認為沈渝修很難屈尊降貴地在這間房子裏呆下去,或者說與這裏發生任何聯係,所以懶得費心去找。沈渝修確實也沒有立刻接過去換上,而是問他,“有浴室嗎?”


    他敞著襯衫,薄韌的腰很惹眼,人卻無辜地說,“在地上滾了一圈,想洗個澡。”


    裴序終於咬住了餌,繃著的臉略略一鬆,揉捏著他的襯衫邊緣,低聲說,“你打算這個樣子出去?”


    沈渝修暗笑一聲,抬手掐著他的下巴親了一下才正兒八經道,“拿條濕毛巾就行,胳膊太髒。”


    裴序微感意外,像是沒想到大少爺今天這麽好打發。他出去找了條毛巾進來,沈渝修衣服已經換好了,坐在他那張床上擺弄扔在床邊的一包煙。裴序的t恤套在他身上很合適,讓他這個人無比自然地融入了這間小小的、屬於裴序的屋子。


    沈渝修晃了一下胳膊,示意裴序幫忙弄幹淨上臂的灰塵和汗漬。裴序握著他的手腕,把溫熱的毛巾按上去擦了兩把,低頭瞟見了他下半身與t恤格格不入的西裝褲和皮鞋,開口道,“好了,我開車送你回去。”


    “急什麽。”毛巾的熱度恰到好處,沈渝修覺得舒服,朝後一仰,懶懶道,“我來吃飯的,飯還沒吃。”


    被他反手拽著坐下的裴序沒推拒,隻說,“隨便你。”


    沈渝修就和他並排坐在窗邊,看見眼前那扇距離不到一米的小窗戶格柵間升起一顆月亮,靜謐地懸在夜空中。床頭放了盞很有年頭的小燈,他摸索著找到開關打開,啪地一聲,房間亮了一小塊,燈座上貼著一個快掉幹淨顏色的小商標讓他笑著念了出來,隨口道,“小神童——這燈我阿姨的女兒也用,她女兒是挺神的,怎麽到你這兒就不神了。”


    裴序從他手裏抽走那包煙,點了一根,沒搭理他的奚落,“你的阿姨?”


    那種燈很便宜,樣式也舊,超市貨架上都見不到,屬於樓下小攤販賣的雜貨,沈渝修家的人再勤儉節約應該也不會買的。


    “嗯。我家保姆。”沈渝修說,“帶了我十年。”


    “她帶我的時間應該比我爸媽加起來都長,前幾年辭了工,去美國給她女兒陪讀。”沈渝修打了個哈欠,仰望著窗外的那塊深藍色,“大學的時候我去她家給她女兒補過幾次英語……你家和她家挺像的。”


    “你?”裴序捕捉到重點,吐了一個單音。


    “我。”沈渝修斜他一眼,針鋒相對道,“那女孩子比你知恩圖報多了。”


    裴序扭開臉了。沈渝修不樂意,伸出那隻掛彩的胳膊,硬要圈著裴序的脖頸逼他靠過來。那些繃帶的確非常有用,被圈的人破天荒順從地動了一下,任他的臉貼到肩頭。


    沈渝修不喜歡人抽煙,再好的煙都不行,他覺得煙味嗆人,像在泳池裏嗆了口水似的呼吸不適。但裴序抽煙時模樣分外好看,廉價的煙草味道就變得可以容忍,甚至具有誘惑力。他再開口前,伸手把那支煙拿下來抽了一口,緊接著便嫌棄地塞回去了。


    裴序頗為大度地沒計較,繼續夾著那根煙,緩緩含住了濾嘴。


    “她有時候會給我打個電話……上個月還嚷嚷著給我寄東西,老太太真會想,運費比東西都值錢。”沈渝修眼睛裏有點笑意,朝著窄窗外的月亮平淡地把那口煙吐出去,“她過得挺好的,女兒準備申請全獎讀博,以後大概就留在那兒了。”


    “不回來?”裴序說,他用語氣表示出另一重疑問的意思。


    沈渝修也聽懂了,“看我?機票太奢侈了,對她而言。”他笑了笑,繼續說,“況且她還有自己家要照顧——雖然就她女兒吧。”


    沈渝修不太想陷入回憶,講了片刻往事,適時打住了,很快地轉換話題道,“你妹妹跟她女兒也挺像。”


    他唯一的聽眾聽得很認真,隔了少時,抽了口煙,抬頭道,“我妹沒她女兒命好。”


    沈渝修側了下臉看著他,兩兄妹剛剛在診所內交流那三個男人的來路時多少飄進了他的耳朵裏。他了然裴序這話的意思,但裴荔有裴序,總比無人陪伴要強上太多,因此無論如何,應當都還能說得上幸運。


    “也不算太差,不是有你嗎。”沈渝修不知道講給誰聽,情緒真假不明,隻顧盯著裴序很薄的鼻翼和長得非常精致的鼻尖看。


    他看的時間太長,裴序沒法不感覺到,轉過頭和他平視一小會兒,忽然擰起眉,抬手用手裏那塊隻剩一點點溫度的毛巾碰了碰沈渝修的眼睛下方,“這兒也劃了?”


    沈渝修讓他碰得一痛,臉都皺了,“沒注意。”


    是個很小的傷口,以至於診所的醫生都忽略不計,未作處理。


    “快劃到眼睛。”裴序用拇指蹭了一下那附近的皮膚,在那顆眼尾附近的痣上停了幾秒,小題大做地丟開毛巾,嘴裏銜著煙,熟練地從旁邊的抽屜裏找出棉簽和碘伏塗了一遍。


    這種很細致的事,令裴序不太像裴序。細致總顯得人非常關心與專注,而裴序好像不會為任何人如此。他是《月亮警察》裏那個留在月球的孤單警察,僅需要星星、石頭,與遠處的深藍宇宙。但此刻的沈渝修並不在意,他願意頂替壞掉的迷你自助咖啡機,成為隻向一個人販賣咖啡與甜甜圈的咖啡店員,和他巡邏、漫遊,分享一顆月球全部的日升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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