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耀輝於第二天清晨的七點四十分抵達別墅。


    他進門前二十分鍾,傭人已從保安處得知小少爺昨晚回家的訊息,畢恭畢敬地先來敲了沈渝修的門,提醒他洗漱換裝。


    八點,沈家的三位主人同時出現在餐廳。沈渝修走下樓梯,右手處理著自己左手袖扣,得體地向父母問好,“爸媽,早。”


    “早。”沈耀輝翻了一頁報紙,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沈渝修走到沈耀輝左側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家裏的新廚娘送上準備好的餐點,善意地笑著說,“咖啡是現磨的,小少爺回來,夫人特別選了很久的豆子呢。”


    沈渝修叩在杯沿的手一停,覺得這位新幫傭確實是不大了解主人的喜好,因為蘇渝的心思從來與這種母性關懷是搭不上邊的。


    他心裏這樣想,麵上還是配合地誇獎坐在對麵的母親,“媽做手衝越來越厲害了。”


    蘇渝抬臉一笑,眼角的魚尾紋淺淺皺起,未對沈渝修的話做出任何直接的回應,又別開頭,稍長的裸色指甲在手機屏幕上發出嗒嗒的細小敲擊聲,正同幾個朋友約上午的spa和下午的牌局。


    “大清早的忙活,辛苦你了。”沈耀輝放下報紙,自顧吃著煙熏培根。說罷,他吩咐起沈渝修,“吃完早飯跟我一起去工廠看看,再去新劃建大橋的那塊地走走。”


    “是。”沈渝修點點頭,“對了,老城另一塊地的標書已經做完了,讓人去公司取?”


    “不必了,今天去趟公司。”


    “好。”沈渝修同父親交流完工作,低頭吃了幾口早餐。他隻睡了一兩個小時,胃口不好,又不太想被追問,就勉強多咽了點食物。


    “打牌注意時間,早點回來。”沈耀輝臨出門前交代妻子,“晚餐準備得豐盛點。”


    “有客人?”蘇渝整理著自己的手包,頭也不抬地問。


    沈渝修站在沈耀輝身邊,見他微妙地瞥了自己一地做出體諒的表情。沈耀輝這才輕咳一聲,有些不悅地說,“你忘了?今天是兒子的生日。”


    蘇渝正忙著撫平自己大衣衣擺的褶皺,聽見這話,背影僵了兩秒。轉過身時,臉上已經掛著淺笑,她走上前擁抱沈渝修,拍著他的脊背說,“兒子生日快樂,晚上早點回家。”


    沈渝修抬起手,動作配合得稍慢,但還算圓滿,“謝謝媽。”


    微妙的氣氛就此鬆弛些許,沈耀輝在一旁靜靜等兩人結束擁抱,發話道,“渝修,出去叫小王把車開過來。”


    沈渝修頷首,默不作聲地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司機早將車開到了別墅的樓梯下。沈渝修站在門口,麵色冷淡地望著一片楓樹組成的棕灰色林帶隨著山丘起伏,最終隱沒於遙遠海麵形成的一痕灰色裏。他聽見室內隱約傳來幾聲斥責,並逐漸低下去。


    隻有沈耀輝的聲音。蘇渝是不會和沈耀輝爭執的,沈渝修確信。


    少時,模樣體麵的沈耀輝打開門,信步走過來,“車備好了?”


    “嗯。”沈渝修順從地回答著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讓開一個身位,落後沈耀輝半步走下階梯,坐進車內。


    車子緩緩發動,駛出漆得發亮的黑色柵門。沈渝修掃了兩眼後視鏡,發現蘇渝換了一身純黑的套裝,戴好墨鏡,坐進了剛停到門口的另一部車裏。


    “你媽這兩年記性越來越差了。”沈耀輝摘下眼鏡,按著眉心說,“連兒子生日也能忘。”


    沈渝修懶得和心知肚明的父親繼續談這個話題,笑笑沒答話,道,“先去公司嗎?”


    “嗯。”


    -


    上午九十點對上夜班的人而言不是該起床的時間,但裴序今天有兩個約,很早便爬了起來,裹著僅剩的一件厚外套離開空蕩蕩的家,繞到老城區南部靠近市中心的那一帶。


    那有條縱貫整個a市的河,最近正在規劃建設一座新的大橋,工地已經圈起來,來來往往的運載車弄得道路塵土飛揚,天都比別處灰蒙幾分。裴序熟門熟路地鑽進工地隔壁滿是五金店和修理廠的老街,走到中段才停住腳步,敲了兩下隻留著條縫的鋁合金卷簾門。


    “誰?”


    “裴序。找薑哥。”


    他答完話,片刻,門內響起人趿拉塑料拖鞋走動的聲音,隨後卷簾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嘩啦聲,被人一把抬起半人高的高度。門內叼著煙的人抓著自己的頭發,有些不耐煩地嘀咕道,“大清早的……薑哥讓你進來說。”


    裴序靈活地一躬身,進了這間還沒開張營業的小配件廠。前屋沒有窗戶,不開門時僅靠兩盞被機油熏得發黑的燈照明,地上橫七豎八放著一些配件和工具,空氣裏充斥著機油與啤酒味道,不太好聞。他繞過那張車床,踏著勉強容兩人通過的鐵製樓梯上樓,見到仰躺在沙發上的人,低頭問了聲好,“薑哥。”


    薑哥手裏捏著一隻啤酒罐,打著哈欠接過裴序遞來的煙,“來得還挺早。吃了嗎?”


    裴序沒說話,淡笑著搖搖頭,給他點了煙,“有事,沒顧上。”


    “小劉,出去弄點包子上來。”薑哥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聽見樓下的人應了,才抬手抽口煙,對裴序道,“你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說吧,找我什麽事?”


    裴序沒答話,先朝垃圾桶裏抖抖煙灰缸,遞到他邊上了才低聲道,“麻煩哥借我點錢。”


    薑哥嗤笑,“媽的老子就知道是錢的事。”


    “老弟,別說跟你一個中職學校出來的老哥沒良心。”他點點煙灰,半眯著眼睛打開手機,調出一張照片,啪地一下把手機扔到桌上,“你別忘了,你在我這兒可還有筆賬沒清呢。”


    裴序看了眼那張自己寫的欠條的照片,垂下頭,沉默半晌,輕聲道,“薑哥,我這次真的有急用。”


    “我媽欠了十幾萬,還不上那群人會去找我妹。”


    “他們催得很急,隻給我兩個星期。”


    裴序手背的新鮮傷口隨著握拳的動作隱隱有些開裂,薑哥瞟他兩下,看人滿身新傷,也沒再多說,隻是抽煙。


    “老弟,不是哥不幫你。這幫人也得分事兒,我說你,也不像個沒腦子的。這三天兩頭就張口借錢——真打算給你媽貼一輩子啊?”薑哥邊說邊招手示意送包子的小弟放下東西,又摸了罐啤酒,丟到裴序懷裏。


    裴序修長的手指按住易拉罐的頂部,停好一會兒。哢噠一響,他拉開拉環,悶了兩口微苦的液體,嗓音低沉,道,“送走我妹就好了。等她大學畢業,我會讓我媽再也找不到她。”


    “就我一個人,跟她怎麽折騰都行。”


    薑哥搖著頭,拿起包子三兩口吃完一個,“你成天惦記你那個妹妹,有空也惦記惦記你自己。”他給裴序遞了一隻,見他不接便縮回來自己吃,“你妹妹是真命好,有你這麽個哥,這輩子算是不用在這灘爛泥裏打滾了。”


    裴序笑了笑,沒接話,等他吃完才重新提起借錢的事,“薑哥,你手上有多少?”


    “兩萬,多了沒有。”薑哥朝沙發上一癱,“要就自己去那兒寫欠條。半年還不上,還是老算法。”


    裴序立馬起身,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寫完一張欠條,放到桌上。薑哥看了看那手還不錯的字,手機哐哐操作兩把,將轉賬成功的界麵露給裴序看。


    “謝謝薑哥。”裴序輕輕彎了一下腰權作道謝,喝完那罐啤酒就要往外走。快到樓梯邊時,沙發那邊的人想起什麽似的叫住他,“既然你急著用錢,有個活兒你幹不幹?”


    裴序猛地站住腳,“什麽?”


    “朋友開的催收公司,缺點人手。你身手不錯,也別浪費了。”薑哥用煙隔空點了一下裴序側臉的傷,“當然,那錢也不好拿。但話說回來,都是挨打受傷的,怎麽著那還給算工傷呢。”


    裴序幾乎沒多加思考,答道,“行。”


    “等會兒我把聯係方式轉你。”薑哥說完,揮揮手,“滾吧,記得還錢。”


    裴序離開那家配件廠,走不多遠便感覺兜裏的手機震了震。他取出一看,一列未讀消息裏,最新的並不是一串薑哥發來的號碼,而是那個昨晚騷擾了他十幾條的大少爺。


    裴序皺著眉,指尖已經靈活地左滑了一下,卻鬼使神差地沒有即刻按下那個紅色的刪除鍵。他腳步不停,繼續朝著不遠處公安局的方向前行,順手打開短信。


    沈渝修發來一張圖,是他背影的照片,跟著還有一條:“這麽巧,不如一起吃個飯?”


    裴序審視幾秒,覺得拍攝視角是在不遠處的工地。一麵之緣而已,他相信沈渝修還沒無聊到大動幹戈地跟蹤他,那麽說起來確實是挺巧。


    沈渝修落後父親幾步,慢慢從景觀不錯的臨時辦公樓下來,低頭津津有味地翻著方才站在窗邊隨手抓拍的幾張照片。


    裴序的皮相很經得起考驗,穿得破破爛爛,又總是冷著臉,倒是一點不耽誤那股吸引人的勁兒。沈渝修平常喜歡會笑會逗趣的情人,這會認為人不笑也有一番可愛,越看越躍躍欲試。


    他看了兩遍照片,就收起心思,打算先接著忙正事,不想裴序這次回複得很快,短信在鎖屏前一秒就彈了出來。


    措辭倒是比昨晚有分寸許多,八成是張經理轉頭敲打過。沈渝修想著,一看清內容,立刻樂了。


    “沈先生客氣。我老婆在等我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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