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聲沉悶的重響,驚得一幢位於a市北邊老城區的破舊筒子樓內上下幾層都亮了燈。這一帶魚龍混雜,深夜不太平也是常事,鄰居們探頭出門沒見著熱鬧,或高或低地抱怨兩句,便陸續再度進入夢鄉。


    隻有三樓右側的那間屋子,燈火通明,罵聲不斷。被攥著手腕而不得不半個身體伏在桌上的裴曼高聲叫罵道,“小王八蛋,你敢打你媽?!”


    裴序一言不發,右手拉過一隻掉了漆的暗紅色木椅,扔到裴曼身邊用力一卡,逼得她緊貼牆壁沒法動彈。


    “啊!”裴曼慘叫一聲,拚命扭動胳膊掙紮起來,“當初就該掐死你這個野種,沒人要的東西!”


    呆坐在沙發邊的裴荔聽到這句話,輕輕打了一個寒顫。剛經曆了一場“綁架”,她還有些驚魂未定,麻木地閉閉眼睛,臉色蒼白地望向站在桌邊的哥哥。


    裴序仿佛是真的對這些話無動於衷,長腿支著椅子卡緊裴曼,單手從一邊的櫥櫃上抓了一把刀下來。


    這間房子陳設破舊,隻有能傷人的東西曆久彌新。裴曼見他真拿了刀,立刻變了聲調,“裴序!你幹什麽!”


    裴序置若罔聞,眉頭都沒皺一下便按著她的右手手腕,一把將刀狠狠楔進離那泛著黑黃色的指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梆”的一震,刀尖沒入木桌桌麵,屋內霎時一片死寂。


    裴曼嚇得額頭沁出冷汗,身體僵直,老老實實地噤聲了。


    裴序這才緩緩轉過臉,平視大氣也不敢出的女人。


    他呼吸平穩、均勻,像在處理一件尋常家務。但裴荔忍不住想起對門鄰居阿姨的丈夫家暴時那張說著“臭婊/子我倒要看看誰先弄死誰”的猙獰麵孔,她有點害怕,同時聽見裴序徐徐道,“我不管你欠了多少錢,你再敢打荔荔的主意,我就先替那個姓張的砍了你這隻手。”


    裴曼愣了半晌,咽下一口唾沫,音量不大地反駁,“賣個卵怎麽了?!上個大學就充起高貴來了?!裴序你是不是存心跟老娘過不去啊?不讓她賣卵過幾天張哥來收錢,你有錢給啊?啊?!”


    “再說好不容易搭上那邊賣卵的門路,大學生!賣了起碼這個數——”


    裴序盯著她,薄薄的嘴唇幾乎快抿成一條線。裴曼越說越沒氣勢,梗著脖子人卻往後縮,像是擔心下一秒他就要抽自己巴掌——


    裴序確實也很想動手掐死她。


    然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他最終撤開腿,鬆手冷冷道,“賭債你自己想辦法。”


    話畢,他轉過身,隨手撿起落在門邊的外套拍了拍,甩在肩上,對裴荔道,“我送你回學校。”


    裴曼踢開椅子,一邊掏出半包煙,一邊拿起半滿的煙灰缸,朝門口的兄妹二人砸過去,“老娘哪來的錢去還!養你們這麽多年,搞點錢都搞不到……”


    裴序習以為常,地拖著妹妹閃身避開,撣了兩下掉在外套上的煙灰,揀起煙灰缸放在門口的老木櫃子上,“沒錢就他媽別賭。”


    “輪得到你管我?”裴曼手裏拿著一盒煙,到處找著打火機,找不到便異常暴躁地拍打著桌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打火機,總算消停下來,她幹瘦的手顫顫巍巍地給自己點煙,扯著幹啞的嗓子罵罵咧咧道,“小野種,非得看你媽死了你才高興是吧。”


    裴序隻當沒聽見,拉開門,讓裴荔先走了出去。他自己站在門框邊,確定裴荔已經下樓,才回過頭,像輕啐一口似的諷刺道,“媽?”


    夜空黑透了,裴荔站在黑漆漆的門洞裏,聽見樓上又傳來幾聲裴曼瘋子一般的叫罵,隔了半分鍾,裴序的身影便在一盞一盞接續亮起的昏黃樓道燈中出現。她抱著那隻被人帶去會所時扯壞的背包,衝他勉強一笑。


    裴序穿好外套,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走吧。”


    兩兄妹默默踏上返回a大的路,裴荔從背包裏找出紙巾,擦起裴序手上不知何時多出的兩道小傷口,低聲說,“哥。媽欠的是不是高利貸。”


    她舔舔還在流血的唇角,帶著股和裴序如出一轍的倔強,仰頭道,“我再找份兼職吧。”


    不同於潦草讀了個中專就開始工作的裴序,裴荔書念得好,考上a大之後獎學金不斷,又從大二開始就找了兩份家教兼職減輕負擔。


    “不用。”裴序語氣很強硬,“對了,你明天就把那份家教辭掉,回學校太晚,不安全。”


    “可是媽欠了那麽多錢,那些放高利貸的人要是……”裴荔說著垂下眼睛,緊緊抓住他的袖子,“哥,如果媽還不上錢,他們是不是會為難你。”


    裴序安撫地按著她的肩,說了一句兩人心知肚明的謊話,“不會的。”


    他有意要騙人,裴荔瞪大眼睛,想揭穿卻欲言又止。走到a大校門口,裴序低頭看看妹妹,覺得她快要哭了,很輕地歎了口氣,輕輕抱了抱她,“沒事。”


    “也沒欠那麽多,都是利滾利。”他說,“就算還不上,我還能去找耿叔。他是警察,那些人會給麵子的。”


    大概這次的話是真的騙過了裴荔,她破涕為笑,用手背抹抹眼淚,“找耿叔能行嗎?”


    裴序嘴角上揚,揉揉她的腦袋,沒再多談,“回宿舍吧,早點睡。記得把家教辭了。”


    他說完,朝後退了一步,作勢要告別。裴荔見他整個人浸在初春夜晚璀璨的霓虹中,暗紅與昏黃燈光交織在十分好看的臉上,形成一幅筆觸幹淨的布麵油畫。她眨眨眼睛,壓住眼淚,擠出一個微笑揮手道,“嗯,哥你也路上小心。”


    -


    “你小子,下手硬,心倒是軟。”


    話音未落,又是一拳砸過來,跪在地上的裴序額角悄然流下一行血,弄得他左眼前的人影全泡在模糊的猩紅色裏,格外猙獰。


    右側視線中的景物色調要冷一些,會所休息室的窗外黑沉,海天幾乎連成一片,射燈的光刺眼地投過來,落在暗棕色的皮質沙發與離他幾寸之遙的黑得發亮的皮鞋尖上。


    坐在寬大單人沙發裏的張經理抽著煙,揮手讓人退開,皮鞋不輕不重地碾了碾裴序被打得破皮流血的手背,“裴序,你媽這周欠的是十五萬,下周就說不好是二十萬還是三十萬了。你在這兒逞英雄,不為難你妹妹,行——說說吧,打算怎麽還?”


    裴序受傷的手慢慢握成拳,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麻煩張哥通融通融。”


    “怎麽通融?你媽自己跑來找我借錢,還不上也是她自己要介紹你妹妹賣卵。現在要麽交錢,要麽交人。否則就憑你一個月那幾千塊的工資,不得通融個三年五載才夠本錢。”


    見他不答話,張經理一抬下巴,隨即有人粗暴地抓住裴序的肩和後腦頭發,逼他挺起上半身,“裴序,你也在這兒幹了大半年了,應該知道這些規矩。”


    血流到下頜,有兩滴靜靜滴到深色地板上。裴序略有些費力地咽下一口血沫,平複著呼吸,“不知道張哥……怎麽才能通融?”


    “你倒反過來問我了?”張經理噴了一口煙,“裴序,十五萬,我已經寬限你媽兩個星期了,現在可連一分錢都沒看見!你當我這兒做慈善?”


    他說著,朝旁邊的兩人揮揮手,裴序登時又遭了一陣拳打腳踢。見人被打得縮成一團,不再反抗。抽著煙的男人才叫住手,道,“我他媽再給你兩個星期,十五萬,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聽清楚了嗎?!”


    淩晨兩三點正是一樓酒吧的高潮時段,形形色色的人頻繁進出,各種煙味和香水味道混雜,合成一股嗆人氣味。陳進和當班的同事打了招呼,離開會所的迎賓區,毛毛躁躁地在樓下酒吧電梯口附近打轉,“好好的張哥找裴序幹嘛,這小子又得罪人了?”


    “看那架勢應該是。”剛去完洗手間的酒保神神秘秘道,“聽說是跟張哥身邊的人動手了。”


    “我操,他活得不耐煩了?!”陳進塞給他半包煙打聽細節,“誰說的?”


    “監控室的小趙唄。”酒保撇撇嘴,“你哥們兒這回慘了。”


    “他媽的裴序是不是腦子有病。”陳進氣得連連翻白眼。他正想再問幾句,卻聽電梯叮咚一聲,臉上掛彩的裴序捂著額頭,半垂著頭走出來。


    他下頜沾了水漬,血沒洗幹淨,還有血水淌在側臉,匯聚到唇邊。陳進罵人的話不得不先咽回去,“操,你什麽情況?”


    “沒事。”裴序繞到吧台靠近後廚的櫥櫃附近,抽了幾張餐巾紙擦掉那些血,脫掉被踢打得髒兮兮的外套一看,剛被人報複性踩了好幾腳的小臂果然已經泛起一片青紫。


    他不吭聲,陳進就知道這事兒又是個悶虧。他教訓兩句,轉頭去吧台要冰塊,“敷點兒,能止疼。”


    裴序朝他笑笑,伸手道,“煙分我一支。”


    “你這個月蹭老子多少支了?!”陳進暴躁罵道,分給他一根,捎帶遞了火。


    兩人溜到門口,在夜風中吞雲吐霧。裴序被嬉笑進出的客人推搡兩把,識趣讓了位置。煙草激得嘴角的小傷口生疼,並很快喚醒了全身各個傷處的痛感,他咬咬牙,夾著煙,吐出一口灰藍色煙霧,望見郊區那根落滿黑灰,徹夜不息噴出滾滾濃煙的煙囪隱匿在黑夜中的模糊輪廓。


    裴序看了半支煙時間的煙囪,轉身去拿冰塊鎮痛。


    他回到吧台附近,正碰上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往外走。裴序看也沒看,背貼著堅硬的裝飾牆柱,低頭抓起幾塊冰壓在手臂的傷處。


    那些冰塊被人捏在手心,發出輕微的哢嚓聲,又很快融化,斷續落下水滴,濺到黑白棋盤式的地磚上。沈渝修隔著兩道迷幻的煙灰紫光帶,望見幾步之外的裴序半張臉藏在角落的陰影中,動動唇角,啪地一下吐出那半截還未燃盡的煙。


    手機在口袋裏嗡嗡震動,半小時前他約好的人就到了酒店,正撒嬌賣乖地催他。沈渝修不耐煩地伸進口袋,掛了電話,腳步一轉,朝那個吧台走去。


    他在離裴序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半靠著吧台椅,招手要了兩杯威士忌。裴序抬眼看著他,輕鬆認出這是一兩個小時前打過照麵的人,對視幾秒,別開臉,又抓了一把碎冰。


    “喝一杯?”沈渝修對長相漂亮的人總是多幾分耐心,兩指一並,將一杯酒推了過去。


    裴序撩起眼皮看看他,回了個軟釘子,“上班時間,喝不了。”


    他轉過的正臉上有幾處很明顯的傷口,沈渝修想了想走廊上的那一幕,略表關心地指指他的臉,順著他的話問,“你在這兒上班?”


    “保安。”裴序單手將剩餘的冰擱回吧台裏,又抽了張紙巾,不甚在意地擦掉新滲出的血,預備起身走人。


    沈渝修卻抬手攔住他,笑眯眯念出從張經理那兒問來的名字,“裴序?”


    裴序停住動作,舌尖抵著下唇,嚐到自己嘴裏的丁點兒血腥味,不冷不熱道,“嗯。”


    “沈渝修,不渝的渝,修行的修。”沈渝修自報姓名,伸出的手也沒有收回來,順勢搭著他的胳膊直起身。


    他的指腹細細密密地貼在裴序的皮膚上,傳遞出一種幹燥、溫熱的觸感,不招人厭煩。距離縮近,沈渝修長長的睫毛和那顆眼下的淚痣隨著傾身動作送到裴序眼前,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


    他靠過來前又抿過酒,嘴唇和唇珠都變得鮮紅。裴序下巴微揚,盯著人,一反常態地沒有揮手避開,好像是怕麻煩,又好像僅僅是不想反抗麵前這位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但沈渝修直覺裴序膽子很大,沒什麽不敢反抗的東西,因此大約是怕麻煩。


    身旁人不搭話,沈渝修便不多糾纏,利落喝幹自己的酒,從名片夾裏取出一張,壓在厚重的玻璃酒杯下,接著朝他眨眨眼,長腿一伸,跟著返身來找人的蔣堯離開了。


    他們走開不久,抽完煙的陳進晃了過來,靠在吧台角落裏問,“那人你認識?”


    “不認識。”裴序說,瞟了一眼那杯推到他麵前卻還沒動過的酒,“喝酒嗎?”


    “啊?”


    “現成的。”裴序指指那杯還沒動過的酒道。


    “那敢情好。”陳進美滋滋吞了一口,“這酒不錯啊——這誰的錢包?”他拿起那隻落在吧台椅上的黑色錢包問。


    過來收酒杯的酒保一看便知道錢包價值不菲,推測道,“是剛剛那個買了兩杯威士忌的客人掉的吧。”


    “那交給領班。”陳進大大咧咧道。


    “人走了?”裴序突然開口說。


    “都幾分鍾了?一準早坐車走了。”陳進沒留心他手上轉著一張薄薄名片的動作,搖搖頭道。


    裴序頭也沒抬,將手裏那張名片輕飄飄丟到吧台上,另一隻手撚著掌心的碎冰,似笑非笑道,“打個電話問問。”


    “說不定還在門口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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