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滴滴答,時鍾轉動的聲音有規律的響起。視線隨著搖擺的節拍器來回轉動,不知道過了多久,葉粲的意識潛入了一片黑暗中。


    深入,再深入一點。


    你看到了什麽,葉粲?


    一個冷淡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身處黑暗中葉粲循著光,慢慢地來到了盡頭。她停住了腳步,歪著腦袋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意識有些呆滯。


    那個冷淡的聲音又問道:“你看到了什麽,葉粲?”


    葉粲歪著腦袋,望著眼前躺在榻上的女人,跪下了矮小的身子,愣愣地回答:“我看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什麽樣的女人?”


    葉粲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怔怔地回答道:“一個^年輕的婦人。她穿著淺色的深衣,發髻散亂,臉色蒼白,但是長得很美……”


    葉粲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很快就消散不見。她的意識陷入沉睡中,昏昏沉沉間,她感覺到一雙極為細膩的手撫摸著她的腦袋,氣若遊絲道:“粲……粲……”


    葉粲睜開了眼睛,抬眸看向了撫摸著她的女人。女人躺在榻上,抬著虛弱無力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露出了一個美麗又虛幻的笑容:“阿母要走了,不能再陪著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長大……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葉粲滿臉茫然地抱著女人的手,將臉貼在她的掌心中,不解地問:“你要走?走去哪裏?”


    女人笑了一下,疼愛的撫摸著她的腦袋:“去一個長眠之地。”


    小小的葉粲不解,問道:“那是個什麽地方?”


    女人溫柔的回答道:“那是個沒有煩惱的地方。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地方。”


    小葉粲有些好奇:“那我也能去嗎?”


    女人搖搖頭:“粲粲現在還不能去。”


    小葉粲仰頭望著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滿是不解:“為什麽?”


    女人舉起虛弱無力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露出了蒼白的笑容:“因為粲粲還沒有見識過世間的美好。沒有見識過美好,會找不到通往長眠之地的道路。”


    “我希望粲粲能夠好好地活著,一直到……”


    葉粲疑惑:“一直到什麽?”


    女人輕輕回答:“一直到生命的盡頭,都能肆意地快樂著。”


    小小的葉粲並不是很能理解這句話,她跪在女人的身旁,和她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女人的聲音好似風中殘燭,在搖曳之中高高低低,輕輕淺淺,直至消失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粲伸手推了推床榻上的女人,喚她:“媽媽……媽媽……”


    躺在床上的女人沒有回應,葉粲便偏頭,將自己的腦袋枕在了女人的胸口。她抬起自己小小的手,放在唇邊咬住,喃喃道:“媽媽……”和我說說話好嗎?


    可是從此之後,女人再也沒有辦法和葉粲說一句話。


    葉粲趴在女人的胸口,感受著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不太清明的大腦在長久的饑餓中,聽到了啪嗒的斷裂聲。


    從那一刻起,葉粲覺得周遭的一切,索然無味。


    兩天之後,怠慢的宮人終於發現了躺在床上死去的女人。在他們用一卷草席裹起女人的屍體時,看起來麻木呆愣的葉粲一瞬爆發,像是條瘋狗一樣將所有要將女人抬走的侍人,瘋狂地撕咬著每一個觸碰到女人的宮人。


    喧鬧的爭執引來路過之人的偶然一瞥,來自中原地區的王室祭司注意到了這一幕,救下了葉粲。


    之後,葉粲跟著她學了兩年的劍術。


    如死水一潭的葉粲,在劍術上的造詣十分高超。隻是隨著劍術的大成,大腦是疼痛與灼熱,時常伴隨著她。每當這時,那個祭司就會露出十分可惜的眼神。


    在她眼裏,無法自控的葉粲或許是個失敗品。


    即便如此,女人還是問道:“你願意隨我回王都,侍奉神靈,成為守護神祇的劍嗎?”哪怕是個瘋狗,也有利用的餘地。


    可偏偏,這個瘋狗並不舍得離開曾經殺死了女人的地方,她搖了搖頭,拒絕了祭司的提議。


    祭司長歎一聲,揉著她的腦袋無不可惜道:“那你日後,好自為之吧。”


    不久之後,王庭的祭司離開了燕國。


    抱著劍的葉粲仍舊蹲守在這處破百的院落裏,保衛著女人的長眠之地。


    年歲漸長,葉粲的容貌夜越發的迤邐。一些心思齷齪的侍人,對她起了心思,在一個深夜裏闖入殘破的宮殿,最後死在了葉粲的劍下。


    葉粲的劍很快,在殺了第一個人之後,她走出了宮殿,將巡邏兩宮的侍人盡數殺光。


    一夜殺戮,當老燕王的侍衛將她押解到禦前時,麵對著老燕王的怒火,葉粲淡淡道:“我是燕王的子嗣,是這世間高貴之人,無人可以玷汙我的光華。”


    母親曾告訴她,無論是靈魂還是身體,她都不容人侵犯。


    老燕王聞言,拍手叫好,遂將葉粲塞進了燕國的學宮。


    她一夜殺了那麽多人,學宮的貴族子弟都畏懼她,排擠她。可對於葉粲來說,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她抱著劍,在這偌大的王宮中獨來獨往,成為老燕王手下的一條瘋狗。


    在學宮呆得久了,學得多了,看得多了,葉粲也就更加麻木了。


    她時常能聽到哪家的貴族公子,驅車在城中奔馳撞死了擋路的平民。又或者是哪一個年長的貴族公子,看中了美貌的良家女子,當街擄走,第二日便讓那女孩曝屍荒野,隻因對方咬了那公子一口。


    書上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現實裏,往往是尊卑有別,人命如草芥。


    這些人身上都有一種腐朽不堪的氣息,令人作嘔,葉粲覺得反胃,時常不與她們往來。


    她偶爾會想起母親的話,想見見這世間的美好。但世間的每一處,都充斥著腐肉的氣味,荒誕得令人發笑,葉粲又怎麽能找到所謂的美好。


    有時候,葉粲也會聽到別人議論自己。


    比如說,葉粲是個瘋子,又比如說葉粲是個野種。


    有個驕傲的女公子曾經推了葉粲一把,說她是野種。因為葉粲的母親,雖然是老燕王的妃子,但其實和被人苟合生下了葉粲。


    在那些隱晦的猜測中,葉粲忽然明白一件事:老燕王其實不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應該是老燕王的二王子——也就是葉粲名義上的二兄。


    二王子好美色,強迫了葉粲的母親,最後生下了葉粲。


    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說法,說是當時行此事之人,不止二王子一人。所以葉粲是個父不詳的孩子。


    當然,葉粲並不在意這些東西。無論她有沒有王室血統,她都是這世間至高無上之人。因為她身上流著母親的血,她的母親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女子。


    不久之後,老燕王駕崩,葉粲的大兄登基,就將瘋狗一樣的葉粲鎖在了深宮裏。


    葉粲蹲在宮門口,聽著侍衛們閑談說,大兄頒發新政,大兄被軟禁,大兄被殺了。


    之後,葉粲的二兄登基。


    二兄的瑣事翻來翻去也就那麽幾件事,出遊,搶美人,回宮了。再之後,寵信伶人,為了伶人殺了,給伶人升官進爵啦。


    葉粲抱著自己的劍坐在斑駁的宮牆上,眺望著這座恢弘的蒼涼宮殿,心想估計不久之後,她二兄也會死。


    果然,沒過多久,葉粲的二兄死了。


    一場宮變中,葉粲躍下城牆,將當年聽八卦裏所有疑似她父親的人都殺得一幹二淨。


    劍上的血才擦幹沒幾日,那個傳說中的伶人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到葉粲所在的宮殿,恭迎她登上了王座。


    那個伶人說,她有著二兄的血統,是二兄的唯一繼承人,燕國理應由她繼承王位。


    葉粲問他,當王很好玩嗎?


    對方回答,身為王,能夠擁有世間一切的美好。能用手中的劍殺盡一切礙眼之人。


    這是一個扮演王的遊戲,葉粲對此清晰無比。


    每一個人都理應是自己的王,那麽為什麽還要成為別人呢?葉粲覺得這樣的矛盾很有意思,這個扮演王的遊戲也很有意思,所以她答應了對方。


    可因為不喜歡對方,在登基大典的那一日,她讓對方死在了對方的劍下。


    當奸臣的鮮血順著劍滴落在潔白的祭壇上時,就注定了這場扮演王的遊戲,充滿了血腥。


    一場宮變後,葉粲穩穩地坐在了王座上。


    她穿著王的冕服,戴著王的冠,將王的劍放在了膝蓋上,冷漠地注視著王座之下各種各樣的表演。


    稱讚或者謾罵,忠誠或者奸詐,誠實或者欺騙等等矛盾體,兩相組成了葉粲的朝堂。掌握著王國命脈的貴族們,在葉粲的眼裏隻是各式各樣的工具人或者小醜。每一日都在用葉粲在史書上見過的事情。逗弄著葉粲發出冷笑。


    葉粲冷眼旁觀,像是高高在上的王,又或者是扮演王的傀儡一樣,注視著他們的一切。


    葉粲覺得,這場戲她可以一直看到王朝破滅為止。


    直到那個夜晚,她在雪夜之中發現了另一個擁有高潔的女人,忽然升起了一個念頭:或許她的滅亡會比燕國的覆滅來得更快。


    因為在那個夜晚,她找到了母親從前所說的長眠之地。


    那是女人身體的最深處。


    那個地方,柔軟,炙熱,緊緊地包裹著她,無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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