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沈念完全是臨時起意。


    參加完入學考試後坐車回家,他推開門看見空無一人的房子,昏昏沉沉的樹影在窗簾上停駐。


    都說忙碌能讓人短暫地忘卻煩惱,這句話並沒有錯。


    人事太匆忙,匆忙到不允許人們全神貫注不間斷地思念。所以晚霞黃昏,清冷雨夜,萬物屏息時就連風聲都在耳畔停駐,寂然無聲的世界裏思念變得格外磨人摧折。


    橘貓從沙發上跳下,翹著尾巴跑過來蹭他的腳踝。他彎腰把貓抱在懷裏,打掃完衛生又添足了貓糧,本以為自己莫名煩躁的心情能因此而平靜下來,轉身的時候卻看見沈念落在客廳沙發上的那件外套,上麵殘留著木槿溫柔幽微的香。


    好想見他。


    拿上外套奪門而出的時候他想自己大概這輩子都沒法在有關沈念的事上學會理智。


    已是立秋,天氣開始轉涼,午後的風裏盛夏的熱意被一寸寸抽離,和著微弱蟬鳴莫名有種時光沉寂的靜謐。


    香樟樹軟薄的葉片被風吹得窸窣作響,頭頂的天空萬裏無雲,滿目蔚藍墜在眼瞼上卻是日光溫暖的橙黃。


    溫潤日光裏,沈念就這麽望著他慢慢笑起來,水洗過一般澄澈的眼眸,溫溫柔柔的笑裏藏著些無可奈何的縱容和寵溺。


    大學課堂無聊且冗長是常態,臨床醫學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有幾十年行醫經曆的老教授講起課來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味,講解時的每一句話都是學術性極強容錯率又低到幾乎為零。


    他不打擾沈念聽課,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在外麵等他就轉身下了樓。


    事情的進展比他想象得順利得多,爺爺本來就有讓他接手公司的打算,如今他主動要求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學校方麵雖然一開始對他跳級頗有微詞,但全部接近滿分的成績順理成章地讓那些不滿特權的人閉了嘴。


    他能猜到今天這場考試過後帝都的上流名門間會傳出怎樣的傳聞,畢竟瞎了兩年的自己在他們眼裏早就已經形同廢人,如今突然鋒芒畢露無異於在這群人臉上狠狠扇了兩個巴掌。


    應該會開始忌憚他吧,畢竟他表現出來的姿態就像是頭野心勃勃的野獸,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權力。


    但他不後悔。


    沒有得到一切的決心,他就沒有資格讓沈念托付餘生。


    人總要失去過才懂得把握當下。


    以前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自我主義者,又或者說對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很多人眼裏是個不好接近甚至可以說是刻薄自私的人,但沈念卻教他去愛,教他耐心和包容,教他愛一個人就要學會隱忍,學會設身處地,學會為別人而改變。


    十七歲的傅予城和二十五歲的傅予城沒有太大差別,有的隻是一場刻骨銘心的離別。好像人生太過順遂的人都是要嚐一嚐人間愁滋味,才能明白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有多難能可貴。


    十分鍾後這個校園回蕩起下課鈴聲,各個專業的學生魚貫而出。他站在醫學院樓下的香樟樹底抬眼望向樓梯口的方向,穿著高中校服的模樣引來許多側目。


    沈念把鋼筆蓋合攏,收拾東西的時候卻有人向他提起了傅予城。


    “沈念,這是你弟弟嗎?”


    “最近總是能看到他來等你下課呢。”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禮貌的笑容把彼此的距離重新調整,也是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對方——不要僭越別人的私事。


    好奇的人自討沒趣地離開,他轉身下了樓。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身姿挺拔的少年垂眸站在樹下,午後日光在他身上灑落滿身的光暈,影子裏藏著晝長夜短的溫存熱意。


    “予城。”他笑著走了過去。樹下的人猛地扭頭對上他的視線。


    此時正值下課,人潮擁擠,眼前的人卻那麽急不可耐地橫穿人群走到身邊,動作自然地把他肩上的書包背到自己肩上,然後牽著他的手走出人潮。


    掌心相貼的時候他能清楚感受到肌膚傳來的熱度,那麽燙,明明已經是秋天,可那短暫的一瞬,盛夏的炙燙又重新返入他的身體,一刹那的悸動像是一陣模糊的霧氣朦朧了視線。


    真好。他低頭笑得溫柔。


    有人等著的感覺,真好。


    孤獨了那麽久,他終於不再是獨自一人。


    “你怎麽來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我就是突然想來。”傅予城把手裏的東西遞到對方懷裏,“擔心你下課餓,給你買了些吃的。”


    他打開紙袋,裏麵放著幾塊蛋糕和一杯奶茶,還有他最愛吃的白糖山楂。


    他把那杯還溫熱著的奶茶捧在手裏,腦海裏莫名想起了剛才那人說的話。


    什麽關係嗎?他望著身旁的人微微一笑。


    現在公開他們之間的關係還為時尚早,但他也不想用莫須有的謊言來搪塞悠悠眾口。


    說是弟弟嗎?朋友嗎?沒有這個必要。


    這是他的愛人,他自始至終愛得光明磊落。既然如此,他為什麽要用粉飾太平的謊言來傷害把自己放在心尖上在意的人,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掩飾來讓自己用餘生托付的人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能公之於眾的羞恥難堪。


    “等寒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紐約的曼哈頓吧。”他喝了一口溫熱的奶茶,甜甜蜜蜜的抹茶紅豆,一小撮炒香的玄米喝著有溫暖的醇香。


    “嗯?”


    “你之前不是問我寒假要去哪裏旅遊嗎?”他垂眸笑得釋然,“校方把國家獎學金的名額給了我,算上校獎學金的話,錢應該夠我們去一趟美國。”


    “聽說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那裏還是一片無人造訪的荒蕪之地,但現在,那裏已經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島嶼。”


    “好啊。”傅予城回答,“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那就這麽說定了。”他心口微顫,垂眸笑著往前走,“回家吧,予城。”


    傅予城的鼓膜被自己的心跳聲撞得發痛。他不敢呼吸更不敢挪開視線,隻是加快腳步和身旁的人並肩。


    明亮的陽光穿透葳蕤樹葉,灑在沈念眸裏化成一片斑駁鎏金。他緊張地移開視線凝視著前方地麵上一片形狀規整的落葉,嘴上沉默不言卻在心裏無聲寫下了許多行白日情詩。


    他想,該在這樣的落日下吻他的。


    沈念因為身旁少年灼熱的視線感到無可奈何,他這個年輕的愛人啊,明明靈魂已經不是這個年紀,可和他相處時卻總是像個十七歲情竇初開的孩子。


    “再盯著我看,我的臉上就要開花了。”


    “啊。”傅予城猛地回神收回視線,尷尬的指尖不知所措地撓著自己的後頸,“就是想看啊。”


    “是嗎?”他眯起眼睛壓低聲音,他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透著一股子狡猾,也能猜到對方聽到接下來這句話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但沒有什麽,比逗弄自己青澀的愛人更有趣了。


    “回到家,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啪嗒——”傅予城聽見自己的腦子裏,一根名為隱忍的弦斷了。


    回到別墅的時候沈念能清楚感受到身旁人眼裏的竭力隱忍,一進家門立刻摟著他在他唇邊輕輕落下一個吻。


    他一直清楚自己的年下愛人很聰明,被抱著在客廳沙發上蹭頸窩的時候他也隻能笑著任由對方撒嬌到粘人。


    “沈念,你為什麽想去曼哈頓島啊?”


    “嗯?”


    為什麽嗎?他微微一愣。


    大概是因為曾經的緣故吧。


    上輩子的時候他因為過度勞累生了病,醫院給他放了一周的假,他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訂了機票橫跨大西洋。


    曼哈頓島是同性戀者的天堂,幾十年前一群不被世俗所認可的人在這裏同世俗的偏見抗爭,如今這裏晚霞漫天燈火繁華,一對少年從他身旁經過,轉彎時他餘光瞥見他們熱烈的擁吻。


    那樣的肆無忌憚,又是那樣的光明磊落。


    他們不會被打上異類的標簽,他們沒有錯,他們隻是一對相愛的人。


    那時候他心口悸動,他好想就這麽放下一切,在曼哈頓島等一個與他靈魂契合的人。


    但穿過曼哈頓島的黃昏,他在深夜的雨裏夢見已逝的故人。於是他在第二天的黎明細雨裏坐上返程的飛機,他知道自己等的人永遠不會再來,他的夢裏不會再有黎明。


    所以這一次,他不會再退縮。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他笑著揉了揉自家愛人的發旋。


    “美國人都說舊金山是天堂一樣的地方,而曼哈頓則是美不勝收的伊甸園。”


    “聽說很漂亮,所以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啊呀——”抱著他的人撒嬌一樣地拖長了語調,甕聲甕氣地趴在他的頸窩小聲嘀咕,“說這樣的話,哥你還真是犯規啊。”


    “害得我喜歡得都不想放開你了。”


    “那就抱著吧。”他伸手摟住了對方的肩膀,“我又不是不讓你抱著。”


    我會一直陪著你。


    謠言止於智者,但俗世有的卻盡是庸人。


    旁觀者或許會對我們的愛定下莫須有的罪名,但我不會膽怯,不會讓你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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