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表哥。”稀裏嘩啦地吃完碗裏的最後一筷麵,白景晨一臉雞賊地湊過來攬住他的肩膀,一邊用眼尾餘光暗示身後一邊壓低聲音悄悄地開口問,“這誰啊。”


    “我的朋友。”傅予城轉身對上他的視線,表情很是認真,“他比我大兩歲,你對人家尊重點聽到沒有?”


    “啊?”大概是第一次從自家表哥嘴裏聽到這樣的話所以有點驚訝,白景晨張著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說啥,還沒過神來就聽見自家表哥又問他。


    “你惹人家生氣了沒有?”


    “沒有。”白景晨心虛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黃毛,“我就是餓了然後他給我下了碗麵。”


    “人家拄著雙拐走路你看不見?你還讓人家給你下麵?”


    “我這不是因為老搞破壞所以被我姐禁止進廚房了嘛,而且我也沒想到他會進廚房給我煮麵啊,這要是早知道我不就……”


    “就什麽?”


    “就……就……”白景晨撓著脖子支支吾吾,目光四處亂飄,但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什麽就,還不快去和人家說聲謝謝。”知道眼前的人心裏有鬼,傅予城伸手拍了下自家搗蛋表弟的後腦勺,心裏暗自懊惱自己為什麽不早點回來,沈念的腿還沒好,這小子偏生一點眼色都不會看淨知道添亂。


    “你家老爺子剛才可已經打電話給我讓你趕快回去了,你家的車還沒接你是因為我向你家老爺子保證你會在這好好學習。”


    “啊?!!”對方一聽學習兩個字真可以說是一個頭兩個大,眼睛瞪得溜圓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的模樣,“我我我我我我學習?!在這?!”


    “我就是為了躲我爸給我找的那五六個家教老師才跑出來的,哥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你說呢?”說到這種有關原則性的問題,傅予城從來不含糊,也知道這種時候縱容這小子就是在害他,“你爸給你準備的課本和試題很快就會打包送過來,你就安心在我這裏學習吧。”


    “啊?!哥你不能這麽對我啊哥!”白景晨一臉欲哭無淚,怎料對方完全不吃這一套,把東西一放就和林柏軒出門去了附近的菜市場。


    那時窗外太陽熱得厲害,沈念看外頭陽光太烈於是就讓他們帶了把傘。白景晨一臉吃癟地上樓放行李,他沒什麽事做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慢慢喝茶。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一陣清脆的門鈴聲。


    “請問,傅少在嗎?”鐵門外是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聽他的聲音陌生可能是把他當成了這棟別墅的傭人


    沈念是第一次聽到其他人對傅予城的稱呼,單說一個傅少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說的是誰,愣了一下之後才笑著開口:“他出去了,兩位請過些時候再來吧。”


    “不必了。”一聽人不在,兩個人立刻變了態度,發現鐵門沒上鎖更是直接推門走了進來,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進了門,“讓我們進去等吧。”


    沈念腿腳不便,沒來得及攔住他們,兩個人就這麽徑直進了客廳,坐在椅子上一邊吹空調一邊讓他倒茶過來,想來是把他當成了這家的傭人。


    “真是熱死了,天這麽熱還得讓我們看看。”其中一個人一邊擦汗一邊抱怨,“你說這傅予城眼睛真的好了嗎?”“


    我可聽說他一年都沒出門了,之前說著能治好能治好,現在消息出來了既不回本家也不見人,該不會是眼睛根本好不了要當一輩子瞎子了所以才傳假消息出來混淆視聽吧。”


    “欸?我說,這傅家的傭人怎麽是個瘸子?”


    “誰知道呢,我可聽說這傅家少爺心理也有點問題,精神病嘛,眼睛看不見找人撒氣不也挺正常的。”


    “砰——”水杯放在桌上的聲音。


    “請兩位喝完這杯茶就出去吧。”沈念放冷了聲音,“不然我就打電話給安保處讓他們請你們出去了。”


    說實話,他很少生氣,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生氣,尤其是當他從那人嘴裏聽到精神病這個詞。


    怒不可遏。


    “嗬,這年頭一個傭人都敢對我們大喊大叫了,你還真當你是這房子的主人了是不是?你讓我們走我們就走?”


    “那我讓你們走呢。”慢悠悠的京腔,大概是還沒完全過變聲期,聲音裏還帶著一點沙啞。


    原本隻是想下樓偷偷翻翻冰箱找點零食的白景晨慢悠悠地踩著樓梯下樓,走到桌邊第一件事就是抄起茶杯嘬一口並且扭頭翻出一個白眼,“我說怎麽聽到有狗叫呢。原來還真是有狗來了,真晦氣。”


    誰都知道白家幺子伶牙俐齒,懟起人來一張嘴叭叭叭能把人給氣死。


    “但凡是有點家教的,就該知道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是開不得玩笑的。一樣是天災,一樣是**。”白景晨斜著眼把人從頭打量到腳,然後意味不明地嘖嘖兩聲,“你當我聾還是怎麽樣,前腳說得那麽大聲就跟炫耀你自個兒能耐似的,後腳還想跟我裝沒說過?我哥眼睛怎麽樣要你們管,不會說話就把嘴給閉上。”


    “額……這其實是個誤會誤會。”前一秒還氣焰囂張的兩個人立刻沒了聲,滿臉賠笑著想要說些好話卻被對方截了胡。


    看著對方站出來替他出頭的樣子,沈念心裏一軟,他能看出來對方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教,隻是有些性子頑劣恃寵而驕,雖然行事乖張卻偏偏不討人厭,仗著自己的身家愛玩惡作劇卻也懂分寸從不出格。


    “誤會?想說些好話讓我當這事沒發生過你們可就別想了。我哥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不見得你們有誰來,如今眼睛好了倒是一個個趕上門來巴結。”白景晨痞裏痞氣地抖了抖腿,一口老北京腔自帶嘲諷效果,頂著一頭紮眼的黃毛更是囂張無比。


    “也不看看這是在誰的地界兒,擱這兒衝我哥的朋友逼逼賴賴,你們問過我哥的意思嗎?”


    “我們不是認錯了人嗎?”知道這位是個不好惹的主,兩個人連忙又是鞠躬又是賠笑,嘴裏一連串的道歉和奉承聽得人頭皮發麻,“真的是個誤會,白小少爺千萬不要動火。”


    “誤會?你們還有臉在這和我說誤會?”白景晨抱臂哼哼了一聲,“我哥出門前可是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這位,人腿腳不方便使喚我做這做那都行,你們倒好,眼睛沒毛病四肢也還健在,還偏要人家給你們倒茶,你們算老幾啊。”


    “我勸你們最好在我哥回來之前麻溜地滾,這兒不歡迎你們。”


    大概是沒想到會半路殺出來這麽一個煞星,自知再待下去除了被罵也討不到半點好處,兩個人一聲不吭轉頭就灰溜溜地走了。


    白景晨一路從家門口逼叨到鐵門外,一直到兩個人上了車開遠了才蹦躂回來,咧著一口白牙笑得得意洋洋。


    “念哥,你倒是誇誇我啊。”白景晨一臉得意地湊了過去,眼裏亮晶晶地寫滿了求誇獎三個大字,“我剛才可是幫你把他們都趕走了。”


    “你叫我什麽?”


    “叫哥啊!”白景晨瞪大眼睛嘖了一聲,“你不比我表哥大嘛,我按輩分當然得喊你哥不是。”


    “哥,要我說你以後就放一百個心,我白景晨八大胡同混世魔王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要是有誰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


    “是嗎?”沈念一愣,倒是沒想到對方會這麽自然熟,才認識了不到一天就開始這麽熟絡地和他稱兄道弟,還揚言說要罩著他,“我們才認識了不過幾個小時,你不再考慮考慮嗎?”


    “害,這有什麽好考慮的。”對方晃悠著一頭黃毛嘚瑟地抖腿,“我哥看人可準了,我哥這麽看重你,把你伺候好了說不準我的零花錢就有著落了。”


    “噗嗤。”沈念倒是沒想到這孩子會這麽耿直,雖然看上去像個不良少年,性子也傲得很,但有什麽就說什麽這一點倒是怪可愛的,“你說話可真有意思。”


    “是吧,我也覺得我說話特有意思。”對方笑嘻嘻地順杆爬,吊兒郎當的樣子倒還真符合京城紈絝公子哥的形象。


    “對了哥,你和我說說唄,你到底和我哥是什麽關係啊。”對方一臉八卦地湊了上來,一邊賊兮兮地開口一邊給他捏肩,“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對待一個人,就連軒哥他都不見得這麽看重。而且我聽軒哥說了,你這腿還是我哥掏錢給治的。”


    “你這麽想知道?”沈念笑著看了他身後一眼,“想知道的話你為什麽不去問你哥自己啊,讓他告訴你不是更直接嗎?”


    “我這不是不敢嘛……”白景晨沒察覺到哪裏不對還在小聲逼逼,雖然說話伶牙俐齒倒意外的是個實誠孩子,“我小時候不聽話就我哥敢揍我,而且我現在寄人籬下還得看他的臉色,這要是問了萬一他把我打包丟回家怎麽辦?”


    “啪——”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剛進家門出來的傅予城一邊把手裏的塑料袋遞給林柏軒一邊揪住了自家表弟的衣領,沉穩嚴厲的模樣哪裏還有半點在他麵前的靦腆青澀:“既然你知道怎麽辦那還不趕快回你自己的房間複習功課,我可是向你家老爺子保證你會好好學習才讓你留下來的。”


    “哥,哥你聽我解釋。”


    前一秒還一臉好奇的白景晨瞬間像隻被嚇到炸毛的貓一樣露出了驚悚的表情,一邊滿臉賠笑地後退一邊油嘴滑舌:“哥你別動火,你眼睛剛好要保重身體,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說著一溜煙地上樓,蹬蹬蹬一陣腳步聲直接沒影了。


    “真是讓人操心。”聽著樓上的關門聲,傅予城搖搖頭收了目光,扭頭卻見沈念在望著他笑。


    微熱的觸感,那雙眼睛裏像是無聲籠罩著一場沉酣的醉夢,他臉上的嚴厲和慍怒因為這一眼悉數潰散,微微垂眸,耳根又開始不爭氣地泛紅。


    晚飯準備到了傍晚,開窗讓風穿堂而過,臨近黃昏的空氣總算是沒了下午的燥熱。


    庭院裏氤氳開鬆木的香氣,奄奄白霧裏切片醃製好的牛肉和豬肉攤在烤肉架上,天邊晚霞把整個庭院都映照得溫柔。


    吃過晚飯,林柏軒閑聊了幾句就回了家。


    白景晨喊著要打遊戲於是就一個人占了書房的電腦,戴著耳機關上門就開始獨自快樂。


    剛動完手術,他總是容易累,洗漱完去樓下倒了杯水,路過隔壁臥室時他看見那人靠在柔軟的椅子裏,手裏還握著筆人卻已經睡著了。


    他走過去替他關上窗,無意中翻動那疊淩亂的草稿,目光觸及紙麵時,那些落入眼中再熟悉不過的飛舞字體。


    那突兀堆砌在一堆淩亂淺灰色的塗改中,被仔細且用力地描黑,濃重鮮明地立於白紙上的字跡。


    【沈念】


    “哢噠——”腦海裏傳來什麽東西被撬開的聲音。


    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什麽促使著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張紙,指尖覆上那兩個字,深深的筆畫力透紙背。


    他心口一陣不正常的悸動,微微困惑著皺眉總覺得要想起些什麽,還沒來得及回神手裏的紙就被抽走,嘩啦一聲埋進了一堆白紙裏。


    “沈念,你怎麽來了?”那人說話時的表情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像是什麽隱藏許久的東西被突然公之於眾。


    “我看你睡著了,所以想叫你起來去床上睡。”他輕柔地笑笑,對剛才看到了什麽隻字不提,說完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自從動完手術,因為藥物緣故他很少做夢,但也不知怎麽的,他突然夢見了在江南水鄉度過的那些夏日。


    說來也奇怪,明明過了那麽久,那麽遙遠的過往,可如今夢回當年他卻還記得那時,被炎炎夏日映得泛白的街道。


    熬過八歲那年的凜冬,他用一整個鶯飛草長的春天愈合腿上的傷疤,又用足足兩輪四季變換讓自己對已經無從改變的現實釋然。


    昨夜山雨空蒙,他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了一夜。早晨醒來他坐在狹窄的床上望向窗外,天空澄澈如洗,路旁的香樟是明亮到讓人心醉的翠綠,賣西瓜的老大爺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高聲吆喝著本地西瓜包甜隻要五毛一斤。


    六月的江南西瓜是路邊小攤上常見的水果,上了年紀的老大爺一大清早從地裏摘了成色最好的西瓜,踩著老舊的三輪車上街售賣。


    西瓜性涼,是夏季消暑的佳品。他撐傘出門,老大爺笑嗬嗬地替他挑揀,最後選了一個成色最好的西瓜裝進塑料袋裏遞給他。


    他帶著西瓜去了鄉下的休養院。休養院背靠大山,院裏唯一的電器是一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夏季多雨,一線清泉拓成潺潺溪流。他把買來的西瓜找一處石縫放好,浸泡一兩個小時後從溪水裏拿出來切成小塊分給院裏的孩子們。


    吃完西瓜,他會和休養院的孩子們一起坐在庭院的槐樹下。六月正逢花期,槐花香氣清冽,雪白花朵簇擁成垂掛的花瀑,他坐在金綠斑駁的樹影裏輕輕哼著悠揚的民謠,院裏最皮的小男孩一臉羞赧地把一大把山上的野花塞進他手裏。


    他接了一盆清水給孩子們挨個洗手,晶瑩的水珠從指縫間落在地麵上,被陽光曬得滾燙的地麵呲呲泛起潮濕的熱意,像是冰鎮雪碧裏搖晃升騰的細碎泡沫。


    他在夢裏溫柔地輕笑,過往的日子雖然平淡,卻也恰似盛夏黃昏的暮色,美好得讓人眼眶發酸。


    自從來了帝都,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能夢見過去。原以為夢中的回憶應當照著他預料中的軌跡繼續下去,可不知為何,他卻發現自己的人生步向了另一條軌跡。


    那是另一個,十九歲的自己。


    沒有在江南古鎮遇見那個青澀靦腆的少年,他因為一紙由北入南的錄取通知書,從小橋流水的江南來到了北方最繁華的城市。


    沒有收入來源,他一邊準備學業一邊四處找兼職。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學院的教授知道了他的情況,那時恰好傅家正在找人照顧因為火災失明的獨子,教授看他性子溫和又會照顧人,而且還是以省理科狀元的成績考進帝都醫科大學。傅家調查後也願意給他這個機會,資助他的學業。


    於是他看到了自己孤獨寂寥的歲月裏,迎來了另一個身影。


    他見到了,真的因為火災失明的傅予城。


    像是藏在黑暗裏的小獸,因為目不能視暴怒崩潰,而他做的,就是慢慢靠近,慢慢把他從陰冷的黑暗裏拉回白晝。


    兩年的陪伴,他握著他的手走過一條條長街。春日滿城梨花、深秋似火楓葉,盛夏豔烈暖陽和冬日紛揚大雪,他孤獨的人生裏第一次有了陪伴。那些本該獨自熬過的黃昏,如今響徹著另一個人的聲音;那些本該撐傘一個人走過的雨季,終有人和他並肩而行。


    少年走在他的身邊,掌心相貼與他十指交握,輕聲絮念著一些聽不明晰的話語。


    那是另一個傅予城,和所有十七歲的少年一樣,年少輕狂,身上帶著與生俱來的朝氣和熱烈,風暴般侵入他的世界,撬開他的心門。


    他看見那人纏著他去電影院連看兩場文藝電影,熒幕上影片步入**,身旁的人趁他不注意悄悄吻他臉頰。


    他滿臉詫異,來不及反應那人便牽著他的手飛奔出電影院。那時正值盛夏,七月的街道熱得讓人頭暈。一路香樟搖曳著陽光,灑落滿身的光影,空氣裏熏染的味道像是剛下過雨般,濕潤而濃鬱。


    似乎有什麽,在他未曾察覺時悄然生長,無聲無息便在心口的荒原繁茂如鬱。


    他察覺到了異樣,更發現了彼此之間愈發微妙的距離。


    他會在少年過分專注熱切的眼神中恍惚,隻是瞬間的流連,便又冷靜地逼迫自己清醒。他會因為少年假裝問問題時過分的靠近感到心悸,但那十九歲特有的幹淨明爽的氣息,卻又讓他貪戀不已。


    可是又有哪個家庭,能夠接受家裏的獨子喜歡上一個同性別的人。


    愛情沒有錯,同性戀也沒有錯,隻是這個社會的主流從未接納,更不認可。


    他心尖一顫,場景瞬息變幻,他看見那人牽著他的手說要跟他去南方,他笑著不說話,心裏卻已經有了答案。


    淩晨時分的街道,滿眼都是幽暗深沉的靛藍。那人掐著他的手腕狠狠地問他為什麽,他眼含淚光,隻是一遍遍地說著抱歉。


    但那雙眼裏的痛苦太過刺眼,恨意與不解錐心刺骨。一星半點閃爍的星光像是要狠狠灼痛自己,灼痛那些無法言說的身不由己。


    於是他離開了,用最極端最無法挽回的方法。開口時他做好了被怨恨一輩子的準備,他自以為走得瀟灑,卻不知道自己滿臉都是狼狽的淚水。


    他想那應該就是另一個自己,如果麵對同樣的情況,他會做出一樣的決定。


    他做不到那麽自私,為了自己的情愛讓對方背上不孝的罵名。


    於是他離開了帝都,回了南方。


    那是霓虹遍地的上海,南方最繁華的不夜之城。他不甘心一身學識無處施展,可傅家勢力之大,如果鐵了心地要毀了他他根本無力抵抗。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家公立醫院從底層的編製外醫師做起。所謂的編製外醫師說白了就是醫院的臨時工,工作量和報酬完全成反比。


    累到無法喘息的時候他也會苦笑自己命途多舛。他是帝都醫科大學的學生,是全國最好的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的高水平人才,按理說他這樣的學曆,放到全國任何一所醫院院方都會極力邀請,誰都想象不到他最後的結局會是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院裏當臨時工。


    奔走在鋼筋水泥築成的城市裏,高到可怕的物價房租,永無休止的兼職奔波,何必再談曾經心心念念的夢想,如今光是生存就已讓他精疲力竭。


    那雙本應該握著手術刀治病救人的手,如今卻浸泡在冰冷的水裏和杯盤碗碟作伴,細長白皙的手指上生出薄繭長出凍瘡,一到冬天就痛癢難忍,化膿潰爛。


    沒人知道曾經前途似錦的他為什麽會淪落為如今狼狽落魄的模樣。放下了自己可笑的不值一文的自尊,他看著自己為了生存不要命一樣的打拚奔波,像是流浪狗般四處乞討求別人施舍一口飯。


    寒冬的日子就這麽艱難地一日日熬著,很多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過去。他知道人活著就該接受現實,他比誰都明白,一昧的怨天尤人毫無意義。而事到如今也許唯一能夠慶幸的,或許就是他遠在南方,與自己相隔千裏的人再也不會見到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每逢過年的時候他都會買來信紙,借著地下室微弱的燈光寫下一封信。


    「予城吾愛,見字如麵。」


    開頭從未變更的八個字,落下的每個筆畫都像是刀刻在心口,疼得微微發顫。


    他寫了整整三頁,通篇不提生活的辛苦,隻講城市的繁華。


    最後末端落款七個字「我一切安好,勿念。」


    折起信紙,收進信封,他打開抽屜,這樣的信他寫過很多封。署下姓名地址貼好郵票,他卻從不寄出,隻是把這一封封信件鎖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連同那支早就已經凋謝枯萎的木槿一起藏進不見天日的黑暗裏。


    他從來沒想讓對方看到這些信。


    這些書寫在素白信紙上通篇自欺欺人的謊言,說到底不過是他聊以□□的寄托。


    說出來真的很可笑吧,當初下定決心一走了之的是他,如今放不下的也是他。


    他也曾經告訴過自己,既然這麽想念,為什麽不去悄悄看他一眼。過去了那麽久,或許那人早就已經把他放下,遠遠見上一麵知道他過得順遂,也算是了卻了他心中的執念。


    可他害怕。


    他不敢。


    他害怕那人至今還未放下,他害怕他一封情難自已的信會讓那人不惜奔赴千裏趕來南方見他,更害怕自己見了他就不願再離開。


    這場錯上加錯的孽緣,不該舊情複燃。


    舊情複燃隻會重蹈覆轍,已經鑄成大錯,就該及時止損。


    他這麽想著,心裏的執念卻纏成了無解的死結。


    春去秋來,辛苦的日子習慣後似乎也並沒有那麽難熬。


    可他不明白,明明他已經退讓至此,上天卻還是不願意放過他。


    從他選擇從醫這條路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注定目睹許多新生和死亡。醫者慈悲果敢,與時間賽跑,同死神爭命。可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站上手術台,躺在自己麵前的人會是自己的愛人。


    那年他二十七歲,他二十五歲,他手裏握著手術刀,在生命體征儀宣告死亡的警報聲裏痛得撕心裂肺。


    他沒想過自己成為醫生後見證的第一個死亡,會是自己以命深愛的少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了手術台,又是怎麽看著那人被蓋上白布送上了回北方的車。


    他隻記得那天傍晚被黑暗淹沒的歸途,繁華的街道,流淌的燈火,穿梭而過的人群潮水地般淹沒了他,整座城市被喧嚷的燈光包圍,置身其中莫名有種城市焚燒的錯覺。


    他疼痛地闔上雙眼,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天空在燃燒還是燈光刺目,但周圍的一切卻都陌生得像是在敵對。


    他就這麽一個人,從城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在鋼筋水泥築成的牢籠裏徘徊了一整夜。


    他記得那時時節已經入冬,深夜細雨紛紛,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潮濕的微涼。他走得踉蹌,像是化成了一縷遊蕩的魂靈,雙目失焦,十指凍得泛青。


    臨近清晨的時候他打車回了家,他麵無表情地從抽屜裏拿出了那些從未被寄出的書信,然後在蕭瑟的寒風中,一張張燒掉了他整個青春。


    兩個人相伴的過往,那些難以割舍的記憶,就這麽消散為一捧灰。他的麵龐沒有任何表情,映著通紅火光,眸裏卻布滿了狼狽的淚水。


    三天之後,他千裏迢迢趕去了北方。


    葬禮已經結束了,遺體火化下葬,墓園多出一塊刻著故人姓名的石碑。他跑遍帝都的所有花店,最後終於在一家專門培植反季節花卉的店裏買到了一束木槿。


    雨天路滑,山路泥濘,他拄著拐杖走得踉蹌。


    好似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蘇軾為什麽會寫下那首江城子,又為什麽會說‘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予城。”


    他聽見自己嘶啞到顫抖的聲音,被嘈雜的雨聲埋進了黃土裏。


    他把手裏的木槿花放在墳前,然後俯身輕輕拭去墓碑上的雨水。


    弱水三千,他終究還是取了那一杯殞命的鴆酒,在這場不得善終的孽緣裏選擇了自我了斷。


    “不得所愛,了此殘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朦朧細雨中震顫。


    “予城,我如你所願。”


    他猛地醒了過來,眼尾潮濕,臉上沾滿了狼狽的淚水。


    房間裏沒有開燈,模糊的視線中隻有微涼月色空靈散落,稀薄得像是要褪色。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麽驅使著他出了臥室,他忍著疼痛推開隔壁的房門,看見夢中那人躺在床上睡得安穩。


    原本緊緊揪著的心突然鬆開,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如釋重負的表情,甚至不記得自己剛才做了什麽樣的夢。


    他隻是覺得好難過,又很慶幸。


    傅予城從夢裏醒來,借著稀薄月色,他看見有人跪在床邊,嚇了一跳之後才發現那人是沈念。


    “沈念?你怎麽……”傅予城看見了他臉上的淚痕,“你怎麽哭了?”


    “我沒事。”那人溫溫和和地笑著,眼尾一點亮光是未幹的眼淚。


    “我沒事,就是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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