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店離沈念家並不遠,但雨下得密集,雨傘這時候已經沒了什麽用處,他能做的隻有盡力把那人護在懷裏,自己一人頂著滂沱雨水往前跑。


    被雨水朦得睜不開眼的時候,他想起那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晚,沈念是不是也像這樣走在滂沱的雨水裏。


    北方的天氣比不得江南,即使是四月也還殘留著寒冬的料峭,他能想象到那些雨水落在身上是徹骨的冰冷,從皮膚到骨骼,每一滴雨水滑落都會抽走軀殼裏殘留的餘溫。


    一定很辛苦吧。


    他心裏沒來由地酸澀。


    可是他上輩子卻從來不去了解他的辛苦,從來沒有。


    到家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幾乎濕透了,雨水狼狽地順著他的臉龐落下。懷裏的人因為被他用雨傘護著,隻有肩膀被淋濕了一點。


    “你沒事吧。”他氣喘籲籲地看著他,“腿疼不疼?”


    沈念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清楚他腿疼,他本想開口問個清楚,但是那人的眼神真的太過真摯,那份真情實感的關切讓他開不了口。


    “沒事,”他笑著搖頭,兩粒止痛藥就著一口溫水咽進胃裏,左腿的刺痛總算是有了緩解的跡象,“老毛病了,吃點藥就好了。”


    “倒是你,趕緊去洗個熱水澡吧,不然會感冒的。”


    沈念起身打開衣櫃,雖然他要年長兩歲,但傅予城的體格比他大很多,他在衣櫃裏翻來找去,最後隻找到了之前在超市買東西抽獎贈送的t恤能讓對方穿著不嫌小。


    “洗完澡就穿這個吧。”他把衣服遞給他,“浴室在隔壁,左轉是熱水,右轉是冷水,記得不要弄錯了。”


    傅予城應聲接過,轉身出了門後才想起來沈念買的止痛藥還被他攥在手裏。於是他匆忙折返,想要把藥給他再去洗澡,可剛推開門,看見的卻是那人背對著他換衣服的模樣。


    一瞬間的驚愕,他的腳步突然動不了了。


    夏日驟降的暴雨仍舊沒有就此停歇的跡象,密集的雨水瘋狂衝刷著世間的一切。


    他看著他脫下濕透的t恤露出雪白的背脊,沒有明顯的肌肉輪廓但也不顯得瘦弱,彎腰拿衣服的時候那兩片凸起的肩胛骨像是藏起的羽翼,背脊柔軟又嫵媚。


    他情知自己這樣的舉動無疑等同於冒犯,可他還是控製不住自己。


    人總是不承認自己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比如貪婪,比如色欲。


    他看著那隻手捏著襯衫雪白的衣料,從下往上,紐扣扣到頸下第二顆,並不十分明顯的喉結隱在頸側的陰影裏,微微敞開的領口露出纖細鎖骨和大片白皙的皮膚。


    “予城?”沈念把襯衫扣子扣好,扭頭就看見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走神,“還有什麽事嗎?”


    傅予城一愣,恍然回神後心髒一陣狂跳,耳尖紅得幾乎要滴血,忙不迭地拿了衣服就衝進浴室。


    脫下被雨水淋濕的衣服擰開身前的水龍頭,略微有些冰涼的水流落在發熱的皮膚上有些刺痛,但不斷狂跳的心髒總算是在冷水的刺激下逐漸恢複了平靜。


    洗完澡後把幹毛巾搭在頭上用力擦幾把,走進房間沈念已經拿著吹風機坐在床邊等他。


    “予城,過來吧。”那人向他招手,“我幫你把頭發吹幹。”


    他愣了一瞬後連忙在床邊坐下,沈念拿著吹風機走到他麵前,細長的手指拂過他額前濕透的發。


    其實江南的夏天氣溫很高,天氣晴朗的時候,洗完頭隻要出去轉悠個幾分鍾頭發就能幹透。


    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卻偏偏裝作全然不知。隻是低著頭任由溫暖熱風輕柔拂過潮濕的黑發。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雨下得太久濕氣太重,沈念拿著吹風機吹了一會兒左腿就開始隱隱發顫。


    他想著忍忍捱到替他吹幹頭發,卻沒成想一個踉蹌,他左腿脫力失去平衡,整個人幾乎撲進那人懷裏。


    “沈念?!”傅予城連忙伸手攬住他的肩膀。


    似乎是被嚇了一跳,懷裏的人靠著他的肩膀急促地喘息,一陣陣熱息就這麽直白地落在他的頸側。


    木槿花的香氣更濃了,甜得像是粘稠的蜜。


    腦海裏,平靜的天空忽然變得喧囂無比。


    他的視線順著襯衫敞開的領口下滑,雪桂般白皙的膚色,一滴水珠緩慢滑進頸部的陰影。


    他靠的太近了。


    他想躲開,可那人身上的香卻步步緊逼,視線裏,那人頸下微凸的鎖骨就像是兩把鍘骨的彎刀,輕而易舉地在他早已難以為繼的理智上鑿出裂痕。


    他心癢難耐,手心發燙沁出汗水,那份若即若離的觸感像是被萬千盛開的木槿觸碰撫摸,焦渴和欲望在心口悄然發芽抽枝,根梢勒緊心髒。


    好想在上麵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抱歉。”沈念掙紮著爬了起來,手撐住對方肩膀的時候突然摸到一處異樣的凸起,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道疤痕。


    “這是……”


    “這道疤是我小時候留下的。”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了他肩膀的傷痕上,傅予城開口解釋,“具體的其實我已經不記得了,醫生說是那段記憶給我的心理刺激太大,所以我的大腦把這段記憶選擇性遺忘了。”


    “不過聽別人說好像是因為司機疲勞駕駛所以一不留神把車開上了人行道。我那時候年紀還小,看著車撞過來整個人嚇得一動也動不了,多虧有人救了我。”


    他說話時的語氣是平靜的。


    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那時的記憶他早就已經記不明晰。唯一能夠證明他的確經曆過那場飛來橫禍的,就隻有肩膀上這道窄窄的傷痕,和直到如今也尚未被治愈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沈念的動作,卻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凝滯了。


    回憶恰似翻湧的海浪,視線中那一點紅痕刺入腦海,隨之而來的驚詫和恍然在心中驟然翻起滔天巨浪。


    金紅交織的車流,喧嚷嘈雜的人流。在車撞向人行道的最後一刻,他抓住那個男孩的手把他護進懷裏,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皮肉被硬生生割開的痛。


    在他因劇烈疼痛而混沌的視野裏,是一大片一大片,暈染開來的黑色。


    那是他流出的血,本該是熾熱的紅,在黃昏暮色下卻濃鬱似墨。


    他痛得視線模糊,幾乎要失去意識,可就在這時,耳畔卻突然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從暈眩中清醒時他仰頭望向天空,眼前是繁星微湛,靜謐的夜空降下夏日龐大靜匿的暮色。


    那個被他救下的孩子縮在他的懷裏顫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這麽映射著萬家燈火,無助地仰望著自己。


    心裏的所有慌亂和後悔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眯著眼努力地聚焦視線,抬起的手顫抖著想要替那孩子擦幹臉上的淚。


    可伸出手他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因為剛才的撞擊落下了一大片鮮血淋漓的擦傷,黏膩的血珠沿著腕骨淅淅瀝瀝地往下淌。


    會嚇到他的。


    他這樣想著,慢慢收回了手。


    懷裏的人哭得更大聲了,抓著他的那隻手輕輕搖晃,像是害怕他會閉上眼就這麽永遠睡過去。


    於是他低下頭,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在眾人的呼救聲和心跳的沉重震顫裏把那個哭到發抖的孩子輕輕抱緊。


    “別哭,別哭。”


    “好孩子,現在沒事了。”


    “閉上眼睛睡一覺,把這一切都忘掉吧。”


    ……


    “不記得好啊。”他垂眸,睫毛映下的陰翳有著蝶飛雙翼的美感,微涼的指尖在那道泛白的疤痕上輕柔摩挲。


    “這種事記起來也隻是徒增煩惱罷了。”沈念眸光微暗,“還是忘了來得幹脆。”


    傅予城猛地僵直了身體。


    他沒想到自己的身體會對那人的觸碰這麽敏感。


    那人的指尖在那道疤痕上飄忽著遊移,分明是再平常不過的觸碰,卻讓他渾身顫栗。


    像是蜻蜓點水般無意地撩撥,指尖有著舉棋不定的挑逗感。越是輕緩的,不著邊際的碰觸,越能把感官無限放大到極度的敏感。


    可偏偏對方還對此毫無察覺,隻是低著頭猶自自言自語。


    “沈念……”他壓著嗓子低低喊出對方的名字,微微嘶啞的聲音裏似乎竭力隱忍著異樣的情緒。


    沈念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的反應有些反常,原本想要轉移話題把這個意外的插曲帶過,低頭卻見那人的眼神專注得像是要把他刻印進眸中。


    像是墜入了一片蘇醒的熔岩。


    那樣的專注,滾燙,讓人心悸。


    “滴答——”


    一聲輕響,像是什麽割裂了空氣。


    驟然加重的心跳聲裏,傅予城聽見哢嚓一聲,像是子彈在槍裏上了膛。


    他伸手按住那人纖細不盈一握的腰肢,崩塌的理智在加速流動的血液裏徹底粉碎,隻剩下掌心炙燙的溫度,就這麽一路從指尖燎烤至心口。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


    不過幾厘米的距離,近得視線都無法聚焦。氣氛裏有了千鈞一發的力度和急迫感。


    他想,如果這時候沈念低下頭,他一定會吻上去。


    可是他不敢。


    “腿疼的話就坐在我腿上吧。”沉默著把眼裏不敢示人的情愫藏進陰影裏,他低下頭抱著那人的腰,然後把他輕輕放在大腿上。


    他害怕沈念會像那時一樣哭。


    他怕自己,受不了那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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