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快9月了,興凱湖還沒結冰,但景點開始人工降雪。我蹲在一堆人造雪旁邊找感覺,原來自己真的回來了,腳底下踩的土地是中國。


    興凱湖,以前都是從俄羅斯那邊往中國看,真漂亮。


    可即便自己有四分之三中國血,我的中國心也就那樣,中國菜也吃不慣。夏天太熱,不舒服,整個人像要虛脫。現在熬到9月份為什麽還這麽熱?


    “別看了!走了!”遠處的人喊我幾句,見沒動靜朝這邊扔了一塊石頭。


    “來了。”我沒工夫再想氣溫問題,那群人是我在邊陲認識的,平時和他們瞎混。我不喜歡流浪,但沒地方去,我爸說找人帶我回國,回北京,回家,結果那人剛到黑龍江就把我扔下。


    還給我一筆錢,說想回俄羅斯就自己回去。我沒走,即便中國沒人要我也不想灰頭土臉地回去。因為當初自己是說了大話來的,和阿洛發過誓,混好了一定把他接過來。


    也有點不甘心,憑什麽你們接我來我就來,你們讓我滾我就滾?我叫喬佚,也叫葉卡捷琳娜.伊戈爾維奇.安娜斯塔西亞,媽媽起的俄文名,真不知道她和我那個出爾反爾的父親為什麽給我取一個女孩的名。


    可能他們一開始想要女兒?我不清楚,毫無目標地跟著那幫人往回走。


    群租房裏每人睡一張折疊床,床下是唯一的隱私,我們在臭烘烘的環境裏群居、吃喝、日夜顛倒,像逆文明的群居動物。從行李箱裏拽出t恤,再從鞋堆裏選出最幹淨的一雙,出門前我照鏡子,鏡子裏並不是外國人臉,畢竟隻混到四分之一,基本上就是亞洲人的長相。除了眼睛。


    金頭發,染的。切,我他媽怎麽可能是金發?也不記得自己從多少歲起開始染頭發,大概13歲?


    “喬佚,走了!”群租房的大哥喊我,我快步跟上。他罵我還不會說中國話,我懶得理他,其實都聽得懂。


    他管我吃住,我隻要每月給一點錢就行,所以我叫他大哥。他不管我了,我可以叫他傻逼麽?反正他帶我們幹的事都挺傻逼的。


    今天幹什麽呢?搶超市。邊陲很亂,這地方隻有兩種人,窮人和富人。窮人流浪,富人度假,我是窮人裏的窮人,不僅窮,還沒人要。


    走在路邊我聞了聞身上的味道,夏天了,所以不太好聞。我喜歡冬天,冬天哪怕不洗澡也不會臭。


    所以我不僅沒人要,還髒。


    可我不想永遠髒下去,也想想辦法脫離現在的困境,隻是還沒想到怎麽辦。我的高中還沒讀完,沒法找穩定工作,或許回俄羅斯是最好的辦法。


    再說吧,有時候人不是自甘墮落,是沒找到合適的繩索往上爬,我還沒找到那根繩子,我先墮落一下。


    快到超市門口了,對麵走過來一對夫妻,抱著他們可愛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快羨慕死了。如果自己也有父母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要當最乖的小孩,天天黏著爸媽。


    人墮落的時候就習慣給自己找借口了,這都怪他們。


    可即便這是一個借口,夢想還是要有的。如果將來自己當了父親,我會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天天帶著孩子,絕對不放開。沒擁有過的愛都給孩子,自己沒碰過的玩具買給他們,還有,給他們買大烤餅。


    要男孩還是女孩好呢?我想了想,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我可能沒飯吃。我真要墮落了,不配當個好爸爸,更何況我喜歡男的。


    除非將來有高科技能讓男人生出孩子來,否則我隻能領養,或者搶別人家的。


    搶來的又太不道德,我決定當一個墮落但有道德的人。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在自我安慰,養孩子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太遙遠,我沒錢。


    超市很快就到了,他們一個接一個鑽進去,把我留在最外麵:“你在外麵看門,有情況就喊。”


    “好。”我答應了,他們不讓我進去,可能是怕我沒經驗。


    這家超市我來過,那時候兜裏還有些錢。超市裏賣進口食物,我喜歡吃,因為俄羅斯很冷,為了抵禦嚴寒大多食用多油多脂肪的食物,吃太素了我胃難受。


    沒有大烤餅,天天吃米飯,不行,這很不蘇維埃。中俄友誼可以長青,但不吃肉我的臉都要青了。


    群居夥伴在超市裏假裝買東西,我在外麵站著,像一頭沒找到馬哈魚的冬眠醒來的熊,特別煩躁。兜裏還有兩根雪茄,但現在沒法烤,我的抽法也很吝嗇,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麵的窮鬼,舍不得味蕾品味,全部過肺。


    畢竟阿洛第一次弄來這個我們就這樣抽了,改不過來。


    裏麵有動靜,我猜大哥他們快要行動了,於是認真看著門。這時有一個人過來,當著我的麵把超市門拉開了。


    我皺著鼻子想攔他,然後發現他看我。


    我也看他,他還看我。


    我愣了一下,歪了下頭,他怎麽還是看我?於是我也開始看他,反正彼此不認識。他比我高,肩比我寬,我開始估算自己能不能打贏他。


    在俄國我有一個老朋友,他叫維克多,是特種部隊退下來的陸兵。他教我格鬥,教我估算敵人的戰鬥力,但眼前的這個我算不出來。


    他確實比我高,但我不討厭他看過來,為什麽呢?因為他高又帥。可是高又帥立馬鑽進超市去了,輪到我渾渾噩噩開始看他。


    他穿白襯衫,襯衫幹淨得令我自慚形穢。住在充滿煙味、酒味、腳臭味的狗窩群租房裏,我喜歡幹淨的人。


    我沒出息,把搶超市的大事給忘了,沒過一會兒還沒看夠呢,大哥已經開始行動了。超市裏混亂尖叫,有人拿著刀要搶收銀台。


    拿刀了?鬧這麽大?我真的慌了,以為隻是搶點吃的,原來他們要搶錢。收銀台裏站著的中國姑娘嚇得要哭,被他們用刀尖指著。


    傻逼!流氓!強盜!我沒見過欺負女人的人,然後魂不附體地闖進去,拉起躲在貨架後麵的白襯衫頭也不回往外跑。


    完了,我沒有遵守承諾看住大門,回去估計要挨打。可我沒法停下腳步,剛才白襯衫看我了,我也看他了,必須把他撈出來。


    跑的過程中我回頭,看後麵的人是不是很害怕,我應該告訴他不用怕,但我中文說不流利。他那件襯衫太幹淨,幹淨到看了還想看,像薄的白紙。


    跑啊跑啊,我都忘記自己還會奔跑了。蜷縮在折疊床裏團著腿睡覺,我都懷疑再這麽下去自己能不能長高。


    俄羅斯男人都挺高的,我長不高,回去還是要挨打,那時候誰也打不過。


    後麵的人比我高,跑得好像也挺快,我邊跑邊回頭看他,看他黑色的短發被風吹起來,看他的黑眼珠。


    我眼睛是金的,但不喜歡,我就喜歡看黑色的。這雙好看。


    跑出很遠我終於把他鬆開了,再好看也隻能看這一段路,因為我還要回去守門。這算什麽?擅離職守?大哥在搶劫,我跑了,就因為這雙眼睛,我把他們都扔了。


    還挺值。我又看了一眼,轉身往回跑。


    可他攔住我,薄白紙一樣站在路中,我驚呆了。


    沒想到他會攔我,因為我很髒。


    “你別回去!”他的視線又落到我臉上,非要攔著,“那幫人在搶劫呢!他們有刀!你回去幹什麽?”


    我歪著頭直看他,我回去幹什麽?自己這身衣服擺明就是和他們一夥的啊。


    這麽髒,上次洗澡還是半個月前。除了有個地方住,我就和大街上到處要飯的流浪漢沒區別。


    於是我閃開他,仍舊要回去,沒想到他又攔我,看上去急了。


    “你別回去,他們搶劫是犯法的!”他衝我喊了幾句,“我現在就報警!”


    他們搶劫?不是他們,是我們,我們是一夥的。我不知道白襯衫是真看不出來還是跑傻了,最後把他留在原地,我還是按照原路跑回去。


    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撈他出來,然後多看他兩眼,這算等價交換。如果看他需要交錢,我攢攢錢,可能還會回來看他。


    這一趟大哥他們搶了不少錢,我們及時行樂,買了酒菜,在群租房裏享受幾個小時然後全部落網。可警察衝進來的那一刹那,我想的是今天那個白襯衫。


    他說他要報警,如果真是他報的警,我願意跟警察走。


    在看守所裏的那幾天很難熬,我一直思考,為什麽自己會墮落到今天這步。想了好久我覺得這件事主要賴自己,人墮落就像坐滑梯,一下子到底,然後爬不上來。


    和我爸媽沒關係。沒爸沒媽的人不少,沒人像我這麽髒。


    我是初犯又是未成年,拿外國護照,並且不涉及搶劫全過程,沒過幾天就放出來了,但留下了案底。出來之後我回群租房找剩下的人,讓他們把欠的錢都還給我。


    以前我手裏有點錢,他們借走了,我沒有借條,他們當然不還。不僅不還,還群毆了我一頓。我雖然很會打架但打這麽多人還是不行。


    我看出來了,這幫人,有錢的時候他們當我是一夥的,其實大家都等著一起墮落到死呢。我不還手,收拾好行李箱準備離開,箱子裏是俄羅斯紀念品。你們打我,無所謂,你們不還錢,也無所謂,因為我要走了,我和你們都不一樣。


    我想找白襯衫去。


    我真是要找他,可是不知道他在哪裏。離開群租房我新生了,先把衣服換下來,找了一個不花錢的水龍頭,仔仔細細洗了一遍。


    t恤大概洗不幹淨,我又開始洗臉,用剩下的錢買牙膏牙刷,還把自己的球鞋給刷了。他那麽幹淨,我可以髒,但不能這麽惡心。


    褲子就不洗了吧,我就這一條褲子,洗了沒得穿。我是沒人要,但還不想在大街上穿著內褲行走。最後勉強弄幹淨自己,我就準備找地方等他。


    還是那個被搶劫的超市,我轉到那附近。這周邊有許多溫泉酒店,都是有錢人來的地方,我沒泡過溫泉,現在隻想泡白襯衫。


    酒店旁是觀景處,鋪滿成片的人造雪,很像真的,摸著也是冰涼。但我想念俄羅斯的大雪,我需要一場真雪把我弄幹淨。


    最後的錢我買了吃的,我不想餓死。就普通麵包,我坐在雪堆裏吃,希望耶穌能給我一個奇跡,在我最墮落的時候扔一根繩下來,讓我爬上去。


    老維說,耶穌是存在的,用心禱告別做壞事就行。我壞事做得差不多了,不知道這個神子還管不管我。


    兩天後,白襯衫真的來了,看樣子是在人造雪旁的路邊跑步。我突然害怕又略顯驚慌,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他那天說的中文也好聽,像興凱湖的冰塊裂開。以前我趴在結凍的湖麵聽冰裂,還把耳朵粘在上麵。從今天起興凱湖就不是我的小情人了,我要換一個情人。


    把最後一口麵包吃完,我擦著嘴站起來。白襯衫終於認出我了,停了下來。


    “你怎麽在這兒坐著呢?”他問我。我隻是笑,沒敢告訴他,其實剛才那一秒,我連我們將來領養的孩子叫什麽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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