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燁來這個醫院才不過一個多月,與桉陵僅碰過幾麵,但由於桉陵突出的外部特征,每一麵都令他印象深刻。


    桉陵身高接近兩米,是個十足的大塊頭,在這座男性平均身高不過一米七多的小城稱得上是鶴立雞群,即使穿著樣式老舊的保安服也依然能襯得出他的一副好身材,渾身肌肉緊實而不誇張,線條流暢,極具壓迫感。


    如果他的四肢健全如同常人,這樣健壯的體格想必會很受女性、歡迎,隻是可惜,桉陵的左腿有殘疾,臉上還有一道覆蓋了半張臉的黑色胎記,看上去十分猙獰可怖,再搭配上這樣高大的體型,反而讓人心生畏懼和不快。


    也正是由於這樣的缺陷,桉陵在醫院裏地位很低。


    哪怕他為人和善,經常幫醫生護士搬運沉重的醫療器械,也還是沒人喜歡他,更有甚者還故意將很多不該桉陵做的雜活都扔給他,肆意嘲笑他。


    麵對眾人的惡意,桉陵隻是默默忍受著,絲毫沒有反抗。


    堯燁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頗有種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感覺,其實不是沒想過要幫這個大塊頭一把,但人家當事人都沒有反抗的意思,他一個外人插手又能有什麽用呢,多半要落下個多管閑事的下場。


    總之,與桉陵所受的欺負相比,堯燁之前被同事排擠受到的一點小挫折根本就算不得什麽。


    說得直白些,堯燁前段時間還真就以此來寬慰被同事各種暗地裏下絆子的自己了。


    “沒、沒事,不用麻煩您了,堯醫生。”


    名為桉陵的大塊頭一身齊整的保安製服,上身藍色的長袖製服染上了點點水漬,尤其是左手的小臂部分,全部濕透了,在溫暖的室內冒著嫋嫋熱氣,可以想見布料之下的皮膚定然創麵不小。


    在這足以令普通人疼得痛呼不已的傷勢麵前,桉陵卻表現得十分隱忍。


    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捂著手臂上的燙傷,怯懦地縮著腦袋,仿佛是自己犯了什麽大錯一樣畏縮著身軀。


    “是我走的太急了,沒看路,對不起,對不起堯醫生……”


    桉陵習慣性地垂下頭顱,連聲道歉,神情惶恐。


    隻有那掩在一頭黑色短發之中紅透了的耳尖暴露了他內心的波濤洶湧,被堯燁越靠越近的溫熱身體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趁著堯燁觀察他傷勢的空隙,桉陵仗著身高優勢偷偷抬眼看向麵前神情關切的堯燁,心髒在胸膛裏急速跳動,大腦一片空白。


    盡管,桉陵打從心底裏認為醜陋不堪的自己根本不該接近堯醫生,甚至連這種妄圖親近的心思都令人作嘔。


    但他還是無法壓抑心中深藏的愛慕,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麵前神情關切的堯燁,用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著堯燁線條柔和的臉頰輪廓。


    堯醫生,第一次離他如此之近的堯醫生……如果能一直這樣與堯醫生待在一起,哪怕隻是說說話,該有多好啊。


    可是,怎麽可能呢,他這樣的廢物,跟堯醫生平起平坐,隻能成為堯醫生的恥辱。


    聽到桉陵叫出了自己的姓氏,堯燁一愣,還真沒想到這個一直沒說過幾句話的保安都能記得自己的名字。


    不過現在也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堯燁輕輕地拿開桉陵遮擋燙傷的手臂,揭開覆蓋在傷口上的布料之後皺眉道:“別這麽說,這是我走的太慌張了,該道歉的是我,跟我來,我去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還好燙傷不是很嚴重,及時處理的話應該能很快痊愈,看到傷口的堯燁心頭的負罪感總算輕了一些。


    桉陵躊躇了一會兒,見堯燁堅持,也就亦步亦趨地跟著堯燁去了辦公室。


    由於左腳的殘疾,他一向走的很小心,一步一頓,盡量不讓人從步伐中看出自己的缺陷,但即使再如何遮掩,那左右不齊的腳步聲就足以暴露一切了。


    堯燁走在桉陵身側,顧念桉陵的自尊心而一直沒有側頭看他,隻是在心中歎了口氣,生出了些憐憫之情。


    桉陵終究是個可憐人罷了,以後,還是能幫就幫幫他吧。


    堯燁生於一個離異家庭,父母不和,童年過得很不幸福,但至少家境殷實,衣食不愁,直到大學畢業之前都不曾為錢苦惱,在來到這座醫院之前,他甚至根本無法想像一個人能如此卑微到塵埃裏。


    為了保住這份隻能勉強糊口的保安工作,這個名叫桉陵的保安也是竭盡所能了,之前一切近乎軟弱的忍耐又何嚐不是一種生活所迫呢。


    想起自己之前對桉陵的恨鐵不成鋼,堯燁不禁汗顏,難得有些愧疚。


    他從未身處於桉陵這樣低下的地位,那樣高高在上的評價未免太過傲慢,如果可以有尊嚴的活著,誰又想對他人卑躬屈膝呢。


    畢竟就他所知,桉陵身有殘疾,學曆也不高,能找的工作並不多,如果丟了這份工作,隻怕日子會很難過。


    來到辦公室,堯燁立刻做了傷口的緊急處理,拿涼水給桉陵清洗了好一會兒傷口,等到傷口不再發燙時才塗上燙傷藥膏,裹上了一層紗布。


    處理傷口的時間不長也不短,但由於堯燁精神高度集中,倒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期間除了保安桉陵疑似上火,有些莫名臉紅和發抖之外,一切都很順利。


    一切處理完後,堯燁才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剛才光衝涼水的時間都用了足足半小時,所以現在是十二點二十五分。


    好的,又得十二點之後回家了。


    堯燁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樂極生悲的典型。


    看到堯燁歎氣,一直在惴惴不安地偷看堯燁的桉陵立刻坐直了身子,原本通紅的臉頰一下子就白了,聲線都帶著幾分顫抖,也不知是在害怕什麽:“對不起,堯醫生,我耽誤了你的下班時間……對不起……”


    桉陵知道,堯醫生最近其實很累,而他還在因為一點小事浪費堯醫生寶貴的休息時間,簡直罪大惡極。


    甚至…甚至還跟堯醫生有了肢體接觸,一定很惡心吧……


    想到這裏,桉陵低下頭,不敢去看堯醫生那雙清澈漂亮的眼睛,抿著嘴沉默了下來。


    這個一米九幾的大個子安靜窩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看上去竟真有幾分可憐。


    堯燁扭頭看到桉陵這副飽受欺淩的小媳婦樣,頭都大了,連忙擺手解釋道:“哎沒有沒有,這次是我的過失,怎麽能算耽誤呢?桉陵師傅您真的不要放心上,我才是那個該道歉的……”


    繼續重複著自己說了不知多少遍的道歉,堯燁難得有些頭痛。


    雖然早知道這個性格孤僻的保安師傅有顆很脆弱的玻璃心,卻也沒想到能這麽脆弱。


    你說好好一個一米九的大漢,整天縮著腦袋,遇見什麽事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都先道歉,雖然能夠理解,但總歸令人頭疼。


    麵對垂頭喪氣的桉陵,堯燁無奈,又安慰了一會兒後,見桉陵情緒好轉,才起身拿著自己的公文包道別。


    他必須要走了,都十二點半了,這醫院地方又偏,再不走連滴滴都打不到了。


    “桉師傅,你的傷口最近不要見水,記得常換藥,過幾天我會再給你看看的,那,如果沒事的話,桉師傅我就先走了?”


    情緒緩和了許多的桉陵見堯燁站起身,連忙也跟著起身,略微彎腰,似乎這樣就能讓自己顯得跟堯燁差不多高,不那麽像個異類。


    他看著堯燁臉上溫柔的表情,垂在身側的手指羞怯不安地蜷縮在一起,鄭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好的堯醫生,我明白的。”


    見狀,堯燁鬆了口氣,笑了笑,招手道別:“那我就先走了,桉師傅明天見!”


    “好的,堯醫生明天見!”


    桉陵眼睛閃閃發亮地應道,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孩童一般純淨的笑容。


    在這抹笑容的襯托下,似乎連臉上那抹蓋住了大半張臉的黑色胎記都顯得不那麽刺眼了。


    他練習了很久如何去微笑,隻為能讓自己的臉能顯得不那麽猙獰醜陋。


    之前他一直不喜歡笑,因為那會讓自己那張不堪入目的臉變得更加可笑,也因為這世上根本沒人希望看到他微笑。


    但如今,他卻希望自己能夠對自己尊敬愛慕著的堯燁醫生露出笑容,因為堯燁醫生曾經對他露出過那麽溫柔的笑容,他想要回報給堯醫生同等的溫柔。


    即使,這樣的笑容十分廉價,但已是他僅有的能夠回報的東西了。


    但是,很可惜,急著回家的堯燁已經走遠了,並沒有留意桉陵是否露出了笑容。


    這邊,堯燁進了電梯,按下一層的按鈕,在電梯下降期間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口腔內壁的潰瘍,立刻疼得一個激靈。


    這幾天忙過頭了,買的藥忘了吃,潰瘍麵在不斷擴大,再加上剛才接的水也忘了喝,口幹舌燥之下更是疼痛起來。


    他又動了動腳踝,發現剛才跟桉陵師傅撞上的時候崴傷的腳踝並無大礙,但在大邁步的時候卻會隱隱作痛,應該是扭著筋了。


    真是,屋漏偏風連陰雨啊。


    堯燁無奈。


    叮——


    電梯到了,堯燁揉了揉自己抽痛的太陽穴,走出電梯,走過還零星亮著燈的病房和隻有一個打瞌睡的護士值班的服務台,總算離開了這座到處散發著消毒水味道的醫院。


    剛走出醫院,堯燁就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氣,後脖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嘶——這麽冷嗎?”堯燁縮著脖子,剛從空調屋裏出來的他實在受不了這樣巨大的溫差,牙齒都打起了寒顫。


    拿出手機下了個打車訂單,堯燁直勾勾地盯著手機上的打車軟件,在寒風中等了五六分鍾,卻根本沒人接單。


    這很奇怪,往常這時候還是能打到車的,一般一兩分鍾就能等到司機接單,現在卻成了無人問津的訂單。


    等了這麽久,怕是也不會有人接單了,堯燁站得都快被凍出鼻涕了,隻能自認晦氣地取消訂單,準備步行回家。


    幸好當初訂的公寓離工作地點比較近,步行二十分鍾還是能到的,就是會有點冷。


    晚上的風越來越冷,堯燁一邊扣緊身上大衣的扣子,一邊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著,累得恨不得就地躺下睡覺,眼皮直往下耷拉。


    不遠處是一個十字路口,他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看到前麵映著些火光。


    嗯?前麵著火了嗎?


    堯燁精神了些,仔細看了下,發現那點火光已經散去,待到他走到近前才看到十字路口的轉彎處殘留著火焰燃燒過的痕跡。


    沙沙——


    夜色中,寒風颯颯,將地上未燃盡的黃紙吹拂向了遠處。


    很明顯,是有人在十字路口燒冥紙轉運,剛才不過是還沒滅完的火堆在散發最後的餘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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