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朝,京都,陰雨連綿。


    原本擁擠熱鬧的北門大街上,隻剩下零星幾個冒雨做生意的小販,八人抬的花轎緩緩從賣餛飩的攤子旁經過,沒有濺起一點多餘的水花。


    婚喪嫁娶都講究個良辰吉日,像今天這樣糟糕的天氣,哪怕花轎後的樂隊把嗩呐吹出花來,也會讓人覺得是在奔喪。


    更何況,那頂由天家禦賜的轎子裏,本就坐著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


    “那是鳳指揮使?”雨勢漸小,親眼瞧見那花轎慢慢遠去,坐在餛飩攤裏的中年漢子忍不住開口。


    上斬權臣下斬貪官的錦衣衛,當今聖上手中最利的一把尖刀,而它的前任指揮使鳳蕭,更是個能令小兒止哭的狠辣人物。


    傳聞他手下亡魂無數,以至於詔獄附近日日夜夜都回蕩著淒厲的哀嚎。


    “什麽‘鳳指揮使’,那都是過去的事兒啦,”舒舒服服地喝下最後一口熱湯,與中年漢子對坐的書生譏諷笑道,“雙腿殘疾還被迫嫁給男人做妻,我要是他,絕對先自己抹了脖子去見祖宗。”


    ——雖說宸朝風氣開放,但在京都,契兄弟這種事到底還是拿不上台麵。


    遙遙向皇宮的位置拱手,中年漢子驚慌地壓低嗓音:“話不敢亂說,鳳蕭和霍家的婚事可是禮部操持、聖上欽點。”


    聖上欽點?聖上欽點便是好事嗎?


    自覺和麵前這個蠢笨的屠夫說不到一處,白麵書生從懷裏掏出幾枚銅板,喊老板結過賬後便走進了雨幕。


    而趴在自家宿主肩上的0527,也適時收回對四周各處的監控。


    【看來你這次要演一個很能拉仇恨的角色。】


    聽到0527小聲的提醒,池回睜眼從劇本中回神,比起上一世生來順遂的紀小少爺,這一世的“鳳蕭”可謂是再悲催不過的倒黴蛋。


    新皇繼位手無實權,當今聖上二十年前剛登基時,全賴曆代忠於皇帝的鳳家才站定腳跟,然而,許是錦衣衛當真意味著不詳,沒過兩年,京都鳳家便被一夥“賊人”血洗滿門,


    但常言又道:天無絕人之路,因為半夜偷偷翻牆去玩,其嫡子鳳蕭便成了鳳家滅門案中唯一的活口。


    待案情“水落石出”後,被老皇帝收養的原主脾性大變,陰鬱暴戾得像是地獄裏爬出的惡鬼,五年前,還未及冠的鳳蕭抓到前指揮使的錯處,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父親的衣缽。


    【這老皇帝的心夠狠。】以上帝視角讀過劇本,池回當然清楚當年鳳家滅門是怎麽回事,縱然原主從未真正信過皇帝,卻還是在即將查清真相前斷了一雙好腿。


    至於這次的任務目標霍景玄,則是清流霍家的嫡長子,京都之內,誰都曉得其父生前最討厭的就是錦衣衛,老皇帝這般亂點鴛鴦譜,擺明了就是要給原主難堪。


    果然還是死掉比較簡單……


    屈指敲了敲尚有知覺的膝蓋,池回掀開簾子看向窗外的細雨:【這腿好像還沒全廢?】


    【是啊是啊,隻是超出了宸朝現有的醫療水平,】掃描過自家宿主喜服下的雙腿,0527若有所思地問,【你想治好它?】


    【再考慮考慮,】呼吸了一口夾雜著土腥味的空氣,池回微微地合上眼睛,【畢竟我們是來找死的。】


    上一世的自己和霍柏甜蜜恩愛,直到對方安然辭世他才離開,正因如此,回歸後馬不停蹄地來到303世界的池回,才會由於沒空整理感情而亂了心緒。


    按照原著所說,“鳳蕭”會在出嫁之日遭到各式折辱,而看夠好戲的老皇帝,也會命人在婚宴上引動埋藏在對方體內的劇毒。


    ——斬草除根才無後患,哪怕原主雙腿已廢,有些人也不想讓他活著。


    更何況在天下百姓眼中,鳳蕭還是那個自小被養在皇家的貴人,如果他橫死於婚宴,老皇帝也有借口對本就風雨飄搖的霍家發難。


    什麽仇什麽怨啊,從生到死都要被利用,這鳳家是挖過皇帝的祖墳?


    小氣多疑,怪不得這昏君最後會被自己的兒子逼宮篡位……


    “鳳公子?”


    腦內吐槽被隨行太監尖利的嗓音打斷,繼承原主武藝的池回睜眼,緊緊握住了那藏在寬大喜服下的繡春刀。


    這是先皇贈給鳳家的禦賜之物,就算是老皇帝也沒有權利將它收回。


    “嗯。”


    冷淡地應聲,池回知道這就是原主即將遭遇的第一樁窘事,鳳蕭的雙腿不良於行,禮部卻偏偏安排了個“跨火盆進門”的環節。


    古代世界就是愛玩心眼。


    “打擾了。”


    正當池回準備按照原劇情發展安靜裝死時,一隻修長如玉的左手突兀地將轎簾掀開,沒有蓋頭遮掩,他立刻就看清了來人的樣貌。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哪怕喜服豔麗,也蓋不住對方那一身似竹似柏的瀟瀟君子骨。


    【果然……】


    盡管男人在氣質上比前兩世多了些清俊雋雅的溫和,但憑著那雙深邃而狹長的鳳眸,池回還是一眼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弱書生也能背得動我?


    心裏忽地生出幾分拉人下水的惡趣味,確定男人記憶被封的池回,從善如流地攀上對方的脊背:“有勞。”


    霍府是重名節輕權勢的清流世家,自打霍老爺子急症猝死之後,閉門守孝三年的霍家就愈顯落魄,但由於這樁婚事是聖上親賜,今日特意趕來觀禮的賓客倒也不少。


    穩穩地用手托住青年的雙腿,霍景玄隻覺得背後那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原本他對所謂婚事並無興趣,可就在聽到“鳳蕭”聲音的瞬間,自己就著了魔似的走近花轎。


    “劈啪。”


    沒有理會喜娘衝自己飛來的眼色,霍景玄平穩邁步,在一眾賓客心思各異的目光中跨過火盆,先前備好的輪椅就在門內,沒等自己說話,他背後的新娘就如春日的飛花般翩然而落。


    “走吧。”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輪椅的結構,紅衣青年懶洋洋地開口,他有一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卻總是半抬不抬的垂著,如此情態,好似在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去高看。


    雪膚紅唇、眸如點漆,明明單看五官都很無害,可當它們拚湊在一處放在青年身上,便莫名透出一種勾魂奪魄的美豔。


    “咕嘟。”


    不知是誰失禮地咽了口口水,在場賓客終是從視覺的衝擊中回神,怪不得坊間總有傳言說鳳蕭是皇帝的禁|臠,這樣如青樓花魁般“不正經”的長相,實在無法讓人聯想到滿手血腥的錦衣衛。


    連那慵懶沙啞的嗓音,都透著些引人攀折的意味。


    一時之間,在場賓客麵麵相覷,竟沒有誰如原劇情一般開口刁難,拋開鳳蕭被聖上厭棄的事情不提,他們還真有些羨慕霍景玄這正人君子的豔福。


    有趣。


    鳳眸微眯,霍景玄裝作沒讀懂院內的暗潮洶湧,麵色如常地上前推動青年的輪椅,吉時已到,按照原有的禮節來講,他們現在這會兒應該是在拜堂。


    四座冰冷的牌位代替高堂,池回看似鎮定地靠著輪椅,實則卻是在思考一會兒要怎麽跪——


    老皇帝安排的冤大頭呢?他要是再不來,小爺苦心經營的形象可就全沒了!


    “我當是誰晦氣到連成婚的日子都要下雨,原來是咱們鼎鼎有名的活閻王。”


    說曹操曹操到,身穿青色錦袍的公子哥搖著扇子踩點進門,神色飄忽的喜娘也順勢咽回了那句“一拜天地”。


    這人是禮部侍郎的次子陳聰,因為喜歡的姑娘曾被抓進詔獄審訊,便一直和原主不太對付,此事在京都人盡皆知,由他出麵引動毒素,哪怕鳳蕭無故暴斃,也沒有誰會聯想到皇帝身上。


    “今日的婚禮可真是‘熱鬧’,”目光刻意在冷冷清清的大堂掃過一圈,陳聰像模像樣地衝新郎官拱了拱手,“恭喜霍兄如願娶得美嬌娘,想來這鳳蕭的滋味肯定不錯。”


    “雙腿已廢,哪怕有千種手段,咱們的鳳指揮使也得乖乖雌……”


    “錚!”


    凜冽刀鳴,還未等在場賓客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一把花紋古樸的利刃就已無聲地穿透陳聰後心,青年拔刀的速度實在太快,此刻竟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動手。


    與霍家有舊的大多是文臣,他們又何曾直麵過同類的死亡?可看著“鳳蕭”嘴角似有若無的微笑,全場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做那隻因恐懼而尖叫的出頭鳥。


    運用內力推動輪椅,紅衣青年左手用力,“撲哧”一聲抽出陳聰屍體上的繡春刀。


    “斬奸除惡……”


    任由鮮血將喜服的下擺浸透,青年用指尖蹭掉那濺落在臉上的紅痕,好似閑談般和和氣氣地開口:“諸位,可有異議?”


    “沒有沒有!”


    非常清楚對方手中那把繡春刀的來曆,眾人頓時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般,會不會得罪禮部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可是自己的性命!


    蒼天無眼,霍府的獨苗怎麽就娶了這麽隻老虎?


    對耳邊的清淨很是滿意,紅衣青年捏緊刀柄,暗暗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體內潛伏的毒素被陳聰懷中碎裂的瓷瓶引動,他張開雙臂,妖精似的衝自己名義上的男人挑眉而笑——


    “夫君,我想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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