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川看著一騎當先,越來越遠的王爺,目光有些茫然:“真,真走啊……”


    夏三木馬鞭輕輕敲了下他的光頭,催馬往前追:“想什麽呢!王爺做出的決定什麽時候改過?走啊!”


    光頭沒心眼,不理解,他卻都明白。


    北狄四皇子赤昊要幹什麽,眼下已然全部明了,可之前信息量不足,現在的一切都還沒發生,懷疑的方向太多,王爺需要確認,親身涉險,故意製造被困瀕死假象,就是想看看赤昊有什麽後招,都要用到誰,看誰蠢蠢欲動,都有什麽牛鬼蛇神冒出來。


    長久以來,北狄眼裏的敵人隻有王爺,隻有鎮北王本身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按照常理,王爺‘誤入’他們的誘局,有性命之危,他們一定美死了,哪還會到別處搞別的事?隻要王爺死了,什麽好處搞不到?


    可這回赤昊大約在他老子麵前做了什麽承諾,蠢蠢欲動要爭儲,太想表現自己了,局架了太大,計藏了太深!


    最初未窺全貌之時,王爺並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為保萬無一失,仍然憑直覺派回了韋烈,誰知北狄兵竟然借道雲中張家,真的攻城了,九原險境始料未及!一波玩完不算,北狄竟然還早早私下聯絡了蠻人,一邊‘殺死鎮北王’,一邊拖住姑藏王,再次借蠻人兵攻城!韋烈隻帶著他的親兵,接連幾番,再牛再鐵也扛不住啊!


    他是真沒想到,顧公子表現那般驚豔。看起來胡攪蠻纏十分不講理的招數,實則拆穿了別人麵目,戳破了敵人野心,放鬆了九原城的緊繃氣氛。他一個不會武功的年輕人,尚未及冠,就敢明目張膽站在城樓罵戰,全然不顧自己安危險,士兵怎會不佩服,百姓怎會不被鼓舞?


    王府危急之時,還是他站出來,將太王妃霍玥霍玠姐弟安頓好,帶著王府護衛誓死守護……個中細節他也是剛剛得知,心道好險,但凡換了一個人,在那種時候都不會如此堅韌執著。


    親人來接,話語句句安慰,身處血腥刀光,怎會不向往家中溫暖?王爺從未對不起百姓,從未對不起九原城,從未對不起大夏,‘大夏脊梁’這四個字,他當之無愧!可他的確對不住家人。沒有那麽多陪伴,沒有那麽多關切,甚至沒有那麽多保護,做王爺的枕邊人,第一個想起的詞語更不可能是幸福,江暮雲這句說的很對。可顧公子沒有動搖。他那麽護著王爺,把自己的兄長和親友都懟回去了,懟的那麽決絕那麽要強……他明明知道王爺‘死了’啊。


    光是想一想,夏三木就忍不住心中激蕩,甚至暗暗嫉妒韋烈,他也好想認識這位顧公子。


    顧公子才不是什麽男寵,小情兒,這種話對他來說是侮辱,他當得起鎮北王妃,撐的起鎮北王府!


    遙遙看一眼王爺側臉,夏三木忍不住哼起了小曲,不隻他,王爺自己,怕也是這麽想的。


    霍琰懶的管手下在想什麽,隻要不影響正事,隨便他們鬧。


    這次悄悄離開其實有點冒險,對方的誘局破了,王叔的刀拿回來了,鎮北軍裏內應也揪出來了,可赤昊不傻,長時間消失一定會起疑,他就不能再偷襲了……而今趕一趕,或許能趕上!


    凜冽北風過耳,霍琰眼神越來越鋒利,越來越堅定,一定能行!


    ……


    北狄軍駐地,四皇子赤昊捏碎了茶杯:“你說什麽?人跑了?沒死?”


    這根本不可能!他親自設的局,有些聯絡為保密甚至裝成了父王的人,部分策略都是自己手把手教會手下,計有一有二有三,環環相扣,躲得了一個,躲不了兩個,躲得了兩個,躲不了所有,怎麽可能會輸?在他的計劃裏,九原城會降,鎮北王府會塌,鎮北王會死,一切都打算的好好,為什麽不對!


    大將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咱們的人的確拿著那把刀將霍琰引至荒穀了,可毒霧散盡之後,咱們的人過去查,沒有發現霍琰,屍體也沒有……您知道的,那裏沒有河流也不是沼澤,冬季天寒,猛獸出來的也少,如果霍琰死了,屍體一定能被我們看到……”


    赤昊眼神陰鷙:“為什麽不早一點去看!”


    大將心虛:“那毒霸道,消散需要時間……”


    赤昊一腳踹過去:“霍琰都能沒事,你們還能死了!”


    可現在發脾氣無濟於事,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麽辦。赤昊賜死此將後,後背都是汗,邊境打了這麽多年,霍琰是什麽人他最清楚不過,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腦子還很靈光,如果沒死,一定知道他都幹了什麽,也一定會回來找他尋仇!


    深深吸了口氣,赤昊將帳前參將叫進來:“備戰!集中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殺死霍琰!”


    就算最終計劃失敗也不要緊,霍琰必須死!


    參將略猶豫:“可是進攻九原城的事……”


    赤昊眯眼:“再肥的肉,有霍琰這隻看門狗,我們能得到什麽好處?”


    可隻要霍琰死了,邊關潰敗,九原城難道是問題?別說九原,一路往下踏足中原都不成問題,大夏那個狗皇帝除了玩帝王心術製衡那一套,還會幹什麽?


    “聽我的,殺霍琰,大夏一切可期,霍琰不死,就算現在拿下九原城,也未必是好處。”霍琰必會千倍百倍的還回來!


    更讓人著惱的是,就算現在舉大軍攻打九原城,又真的拿得下麽?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強弱轉變出乎意料,可如果連手裏的時機都抓不住,還談什麽未來!


    赤昊揚聲:“我隻有一個目的,咬住霍琰,殺死!手段不限!”


    “是!”


    參將立刻下去準備,然而已經晚了,有哨兵慌慌張張的滾了進來:“鎮,鎮北王他殺,殺過來了!”


    “不可能! ”


    赤昊再一次拍桌子,眼神幾乎能射出刀鋒來:“我在哪裏,他怎麽會知道?”


    “屬下不知……”


    霍琰的聲音已經順著凜冽北風刮進來,刮的人頭皮發涼:“北狄赤昊,出來受死!”


    隨著他的聲音,他的大將,包括所有鎮北軍,幾乎是齊齊跟道:“北狄赤昊,出來受死!”


    “北狄赤昊,出來受死!”


    “北狄赤昊,出來受死!”


    一瞬間,地動山搖,山呼海嘯,仿佛四麵八方全是鎮北軍,全是大夏人!


    赤昊咬牙站起來:“拿本王的刀來!”


    穿上鎧甲,拿上武器,赤昊深吸一口氣,出了營帳,發現……氣氛和想象中十分不一樣。


    誠然,兩軍對峙多年,鎮北軍實力如何整個北狄都知道,國民每每提起鎮北王皆麵色大變,婦人甚至用鎮北王三字嚇唬孩童,說你再不乖,鎮北王就過來抓你吃掉,壓力多大可想而知,可今天也太過分了!有手下遠遠看到鎮北王本人,竟然不敢上前,臉色倉皇放下兵器往回跑了!


    赤昊氣的臉都青了:“霍、琰!”


    霍琰見了他,倒是平淡的很,單手長刀一揮:“很好,沒逃。”


    赤昊不能說不聰明,設了那麽大局,派出了那麽多奸細,可奸細能幫主子查探別人消息回報,也可以反噬自己主子,他隻不過揪出個藏在鎮北軍中的內應,就拔出蘿卜帶出泥,問到了很多赤昊的東西。


    他慢條斯理道:“你訓練下人的本事很一般,若有下回,記得努力。”


    赤昊都快氣瘋了,什麽叫很好沒逃,什麽叫訓練下人的本事一般,下回記得努力?他看起來像是那麽膽小無能的人麽!


    他從不把陣前罵戰看在眼裏,畢竟都是一堆糙話,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可他討厭別人的蔑視,尤其霍琰!仗打了這麽久,霍琰竟從未正眼看他一次,不管他布置出的戰局多精妙,戰法多厲害,霍琰永遠是這麽平淡不在意,仿佛他是個什麽下流東西,根本不配走到他麵前!


    赤昊用力控製住自己,眼睛眯起,聲音陰惻:“你不會以為,憑這麽幾個人就能殺了我吧?”他腰板挺直,眼神趾高氣昂的掃過鎮北軍,陰陰落在樊大川身上,“這位好像沒怎麽見過,你的前鋒將呢?隻憑你們兩個就想弄死我,霍琰,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他手靜靜往前一揮:“給我上!”


    將領最能帶動軍中氣氛,赤昊勢拗出一身無畏的氣勢,手下當然跟著膽子大起來,舉著武器喊著殺聲,照赤昊要求的陣勢,將鎮北軍給包圍了。


    赤昊所言不虛,按數量上來說,的確他們碾壓鎮北軍。


    霍琰卻隻淡定抬眉:“你就這點兵?”


    他竟然還敢嫌棄自己!


    赤昊氣的差點笑了:“這點兵殺你不是綽綽有餘!給我上!”


    兩軍立刻戰到一起。


    霍琰淡定的朝空中射出響箭。


    北狄軍包圍的口子還沒圓上,就被一個山坡上下來的人給衝破了:“赤昊小兒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


    赤昊轉頭過去,臉色大變,是夏三木!他帶著一支和麵前鎮北軍數量幾乎一致的側邊軍衝了下來!他一來,北狄的人數優勢立刻沒有了!


    “話說的那麽滿,當我鎮北軍沒人?這麽想念韋烈啊,沒關係,他不在,我可以給你當爺爺啊,好孫子乖孫兒,來受死!”


    赤昊看向霍琰,雙目赤紅:“你耍陰招!埋了伏兵! ”


    霍琰單手一揮一斬,就是兩條人命,眼梢淡淡挑起,一句話比之前更加漫不經心:“原以為你配得上我這點小心思,沒想到竟然愚蠢如斯。”


    夏三木哈哈大笑:“王爺太高看這孫子了!他哪有什麽聰明才智,累您小小提防一下隨便埋個伏兵,他都不知道您來,知道了神都回不開,哪有心思排兵布陣?”


    赤昊更氣:“我殺了你!”


    他催馬衝上前,身先士卒,手中兵器揮舞,血光在側噴灑。戰場,永遠都是血腥而又殘酷的。


    打了一會兒,將鎮北軍大半視線吸引到自己身上,赤昊方才唇角微彎,露出了個嘲諷又譏誚的笑,當真以為他就這點本事?也太小瞧他了!


    背著人,他悄悄打了個手勢。


    不是沒有伏兵暗手,是他過於謹慎,放的很遠,如今鎮北軍所有人已現,是時候了!


    可手勢打出去,等了又等,沒有人來。


    不可能!


    赤昊這次是真的慌了,轉頭看向遠處密林,箭呢?毒箭呢!為什麽沒有!


    他沒見到,密林深處,翁敏慢條斯理擦著手裏的刀,雪白長袍一塵不染,擦完刀,隨手扔了髒了的帕子。


    “敢埋這樣的伏兵……當真以為,我隻愛讀書麽?”


    萬軍之中,霍琰再次發力,單騎越過鎮北軍,狠狠插入北狄陣營,最後嫌速度太慢還放棄了馬,騰挪跳躍,最後踩著人頭往前,終於到了赤昊麵前。


    赤昊的刀還來不及舉起,已經被他狠狠拍到地上,隨即他長刀重重一下,穿過赤昊肩膀,將赤昊死死釘到了地上!


    特別凶殘!


    “啊——”赤昊慘叫出聲,臉上頓時失了血色。


    霍琰眯眼,聲如刮骨鋒刃:“本王能傷你一次,就能傷你兩次,三次!你的命,本王要了!”


    ……


    霍琰本人並沒有回來,可他既然沒死,關鍵節點又已過去,當然沒必要再瞞。


    九原城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次他們王爺又牛了,接連大勝,把北狄軍打了個落花流水,把別人四皇子也弄殘廢了,要不是這廝關鍵時候投毒,王爺一準能滅了他。


    鎮北王府也接到了捷報,隻是戰事停止,很多後續工作還要完成,至少要休整幾天,霍琰才能回的來。


    全城百姓歡欣鼓舞,小攤小販重新開起來,有些小玩意甚至不要錢白送,整個鎮北王府熱鬧非凡,甚至處處掛上了紅綢紅燈籠,以資慶祝,反正也馬上過年了,這些都不用拆!


    霍玠小崽子都要玩瘋了,林教頭一個看不住就會不見人影,還好王府夠大,街上百姓也都認得他,又沒外敵入侵,小崽子愛怎麽玩怎麽玩,反正丟不了。


    霍玥小姑娘忙著準備過年的各種東西,別的不說,小小年紀,她中饋理的極好,也知犒勞軍士,自守城戰結束後,府內酒席就沒斷過。


    太王妃終於完全放下心,放開一切撒手不管,舒舒服服的睡了兩天覺,雖說病去如抽絲,湯藥還是得接著服,她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想來要不了幾日就會痊愈。


    孟家兩兄弟還在府裏沒走,孟楨舍不得顧停,或者說舍不得顧停親手煲的藥膳湯,每天巴巴等著,尤其是晚上一頓,顧停不出現,他連飯都不想吃,孟策拿弟弟沒辦法,想著反正姑藏距九原不遠,等霍琰回來,他們再走不遲。


    兄弟倆每天在王府就是個景,弟弟粘哥哥,哥哥疼弟弟,還不許別人說。弟弟饞顧停那口吃的,哥哥就醋,見自己麵前橫的不行的弟弟乖乖聽顧停話,顧停走哪他到哪,下午還幹脆搬來小凳子坐在顧停跟前,哥哥就更受不了,隨便看一眼,顧停煲湯,弟弟就托著下巴,巴巴等著吃……哥哥眼神就越來越酸,時不時看顧停一眼,還隱隱帶著殺氣,可過後顧停的湯一端上桌,他吃的不比任何人少,眼神甚至和弟弟一樣。


    可惜哥哥實在沒什麽廚藝天分,去廚房一趟差點連屋子都燒了,顧停第一次板起臉沒禮貌的趕人,並勒令他不許進廚房,非要嚐試練習請回你們家再練。


    哥哥是藩王,為一地百姓負責,自然也要防範外敵入侵,性好武,每天在校場混的時間遠遠超過幹別的,有時和林教頭韋烈切磋,有時也會提點(欺負)新兵蛋子,弟弟每每看到,先是崇拜敬佩,眼睛裏仿佛有光,看著看著,慢慢小嘴撅起來小臉鼓起來,最後哼一聲:不就是會武功,有什麽了不起!之後加倍粘著哥哥,讓哥哥受寵若驚,暗爽的不行。


    顧停的一邊看的直歎氣,一邊也覺得挺有意思,幸福本來就不是單一的模樣,自己享受的,自己開心的,自己滿足的,就是好日子。


    別的消息他也沒忘了問,特殊期間,有不尋常的任何信息點都需要注意。比如跟著尤大春一塊來的那個老太監,叫李貴的,下麵有天報上來,說他好像在找一本書。


    顧停感覺有些奇怪,把人招過來問:“他在找什麽書?”


    小兵撓撓頭:“不太清楚,不過好像是本遊記?他沒說名字,打聽的很隱晦。”


    顧停瞬間眯了眼,要是別的時候,別的地點,別的人,他絕不會瞎想,可這裏是九原城,各方混亂大戰後,在他那麽巧不小心從一個小賊手裏得到一本上輩子知道很重要的遊記後,居然有別人在找一本遊記,這人還是個太監,是信息豐富可怕的皇宮裏的人物。


    關於壓在箱子底的那本《酈人行》,顧停並不知道更多信息,隻知道這本書很重要,自然,這件事也就不一般。


    想了想,顧停叫來吳豐:“你悄悄盯著太監李貴,看他都見了誰,做了什麽……別讓他發現。”


    眼看又是幾天,都已經過了約定的日子了,霍琰仍遲遲未歸。


    明明已經沒有了大仗,明明四處安寧,為什麽還不回來?顧停切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指,殷紅鮮血溢出,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孟楨突然推門進來,不講禮數,十分著急:“顧停顧停!壞了,我發現一件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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