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進去!”


    阮阮咬著牙攔下容叔,麵對妖族最年邁威嚴的長者,她渾身都在發抖,但還是硬著頭皮擋在洞前。


    當初知道這一村“人”都是鬼怪時,她驚恐萬分,隻能求助於範天行。但殊不知,她最信任的範老師才是藏在背後的幕後黑手,救了她的卻是她當初最恐懼、最厭惡的妖族首領。


    戚陸和司予保護過她和黎茂,現在她說什麽,也要護著他們。


    容叔將拐棍在地上狠狠一敲,沉聲道:“讓開!”


    他這一敲下了力氣,洞口邊的岩石都跟著抖了幾抖,阮阮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但她硬是撐著一口氣站住了雙腿,雙手撐著兩側岩壁,寸步不讓道:“不能!”


    “容叔?”司予循聲站起身,踉蹌著往洞口的方向邁出兩步,隱約看見兩個正在對峙的身影,“是容叔嗎?”


    阮阮驚訝地回頭:“司予?”


    “讓他進來,”司予勉力睜大雙眼,好讓自己盡量看得清楚一些,“來不及了,讓他進來……”


    阮阮當即就反應過來容叔也是司予計劃中的一部分,立刻側身讓容叔進了山洞。


    容叔從寬大的上衣內袋中掏出幾顆石頭,顫顫巍巍地蹲下身,把小石頭在洞口排成一列。


    阮阮見狀俯身想要去幫忙,容叔卻一棍子打在她的手背上,厲聲嗬斥道:“丫頭,你碰一下,一根手指頭就燒沒了!”


    阮阮聞言大驚失色,低頭看去,才發現地上那些小石頭在老者的擺弄下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通體散發著赤紅的暗光。


    容叔將十多個小石頭擺好,閉眼念了句難以聽懂的咒語,小石頭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赤紅光芒愈發灼目,阮阮被一股熱息燙的猛退一步,抬手遮住雙眼,從眼縫中瞥見一道淡淡的紅光把洞口罩了起來。


    布置好屏障,容叔拄著拐棍站起身,氣息不勻,微微喘著氣交待道:“隻是一個障眼法,騙不過有些修為的妖怪,你在這裏守著,死也給我守著!”


    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阮阮一個人類,如果真遇上想要趁亂闖洞的鬼怪,她非但阻攔不了,還有可能當場喪命。


    阮阮咬著牙,絲毫沒有猶豫地回答:“您放心,我在這裏守著,死也守著!”


    “混血種重傷,就算他對戚陸的死仍然心存懷疑,此時不會貿然追過來,”司予出奇的震驚,聲音虛弱但清晰,“小鹿林曉平幾個有黎茂看著,加上他們性格猶豫怯懦,也不敢出來確認情況。這個洞穴位置隱蔽,我們暫時還算安全。”


    “妖族大亂,何談安全!”容叔痛心道,“此時但凡有任意一個心懷不軌的小妖無意闖入,阿陸都……”


    “容叔!”司予重聲打斷。


    容叔抬眼一看,年輕人類一向溫和親善的臉上難得出現了幾分厲色,要不是瞥見他顫抖的指尖,容叔差點以為他真如表現出的無所畏懼。


    司予本就虛弱,喊出一聲後更是力竭,粗喘著氣說:“當務之急,救戚陸!”


    容叔渾濁的眼珠一定,斂聲不再說什麽。


    “阮阮,”司予順著光感望向洞口的方向,“辛苦了。”


    阮阮回頭看了眼生死未卜的戚陸和奄奄一息的司予,即使不知道他們的計劃究竟是什麽,即使明白他們現在根本看不見她,但還是對著洞穴深處的方向用力點了點頭。


    容叔進了山洞,第一時間查看了戚陸的情況,神色極為凝重。接著,容叔從衣兜裏翻找出一枚刻著金色紋邊的扁平石子,默念咒語後石子化作稠度極高的粘液,滴在戚陸前胸的傷口之上,破開的血洞表麵如同被修複一般,四周皮膚迅速黏合到一起,一眼幾乎看不出這裏原先受過如此之重的傷。


    司予隻能隱約看見老者蹲在戚陸身邊的一個身形輪廓,猜測他正查看戚陸傷勢,於是問道:“容叔,怎麽樣?”


    戚陸胸口的刀傷觸目驚心,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容叔還是忍不住對下刀的人類冷言相向:“你這刀下得夠狠哪!”


    “我也是迫不得已,”司予苦笑,無力地靠著岩壁,“否則怎麽騙過他。”


    “幸好我來的及時,否則阿陸當真要成為第一個因為失血而亡的血族,”容叔歎了一口氣,眉心皺出一道深深的溝壑,“我隻能夠暫時封住他的傷口,以免繼續失血。”


    “情勢緊急,我們開始吧。”司予說。


    戚陸此時已經毫無知覺,容叔吃力地將他拖上石盤,司予問:“容叔,您有幾成把握。”


    長者將戚陸的四肢放進事先磨出的凹槽之中,沉聲道:“你們同時存活的幾率,不到三成。”


    隻有不到三成。


    司予心裏明白這個方法極為冒險,根據手冊記載,類似的做法千百年來罕有先例:大雪封山之時,一隻狼妖尋不到食物,饑餓難忍之時見到山中有個人影出沒,於是起了吃人的歹念。但這人是山中獵戶,身強力壯膽大如鬥,恰逢狼妖虛弱之際,一人一妖竟然纏鬥的難分高下。據冊子上的說法,狼妖啃掉了獵戶身上幾塊肉,獵戶一氣之下劈斷了狼妖脖頸,生飲妖血,下山之後,獵戶竟發現自己的傷口奇跡般地自愈了,且開始有了狼的特性,譬如胸口長出毛發、沒到夜晚便難以抑製嚎叫的衝動。獵戶心生疑竇,找到當時的司家先祖求助,先人便把這一案例記錄在案,並推測並非不存在半人半妖的可能。


    手冊上還記錄過一說,曾有位血族與人類發生親密關係後結契,但一次血族發狂,竟然將人類的血液吸食殆盡,此後便隱匿於人群中,連捉妖師也無法察覺他的蹤跡。先人猜想血族與人類結契後,隻要吞食了這名人類的鮮血,便可以一定程度上成為“人”。此後妖族整頓,血族首領嚴令禁止妖怪傷人,這類事情便很少發生。


    司予未雨綢繆,早將手冊上這幾頁撕下來交給容叔研究,並告知容叔混血種與範天行共用一具身體、同時兼有人類和妖特質一事,希望能夠以此為借鑒,如果事態無法挽回,那他便是戚陸最後的退路。


    但隻有三分把握?


    司予聽到妖族最有威望的長者親口說出成功率如此之低,仍舊不禁心頭一沉。


    “怕了?”容叔見司予神情凝重,以為人類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刻臨陣畏縮,於是甩手道,“事到如今,不由得你……”


    “不需要顧及我,”司予抬手打斷,“戚陸單獨存活的幾率呢?有多大把握?”


    容叔一怔,看著司予的目光微閃:“可有六成。”


    “好,六成,過半了。”司予笑了笑,“您稍等。”


    他伸手進了襯衣最貼身的內袋裏,片刻後取出兩個信封。


    “這是?”


    “遺書,三天前寫的。”司予神情平靜,溫和地笑道,“如果我死了,勞煩您把其中一封交給戚陸。另一封給我父親司正,為人子女竟連他的屍首在哪兒都不知道,這是大不孝。我無處祭拜這老頭,辛苦您替我把這信燒了,他能看見。”


    容叔蒼老的臉上有幾分動容,他鄭重地雙手接過這兩封信,接下了年輕的人類最後的囑托。


    司予摸索著爬上石頭堆砌成的圓盤,雙膝並攏跪在戚陸身側,兩手輕而又輕的撫摸著他的臉頰。


    “叔,”他眨了眨眼,有幾分羞赧地說,“麻煩您轉身稍等會兒。”


    容叔的眼角有稍許濕潤,緩慢地背過身去。


    司予的手指從戚陸的額頭摸到他的雙眼、鼻梁、嘴唇,像是想用最精細的筆觸將他的容貌好好地描畫下來,他眼睛看不見了,但他得用心記住。


    在鬼怪村和血族首領做鄰居的每一個日夜、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想用心記住。


    他記得戚陸第一次開著拖拉機接他的場景;記得戚陸吃了醉蟹後雙頰酌紅的樣子;記得戚陸冷聲嗬斥小福後無奈的歎息;記得他們每一次牽手、擁抱、親吻;記得在那個地窖的大床上,戚陸說要娶他做血族新娘時候的樣子……


    司予笑著俯身親了親戚陸的眼皮,靠在他耳邊輕聲說:“阿陸,如果我沒有死,我就答應做你的新娘,我保證。”


    戚陸的指尖動了動。


    “容叔,”司予直起身體,“來吧。”


    容叔聞聲轉過身,讓司予躺進石盤另一側的凹陷之中。


    戚陸和司予分別躺在兩端,巨大的石盤之上布滿了上百條細細的紋路,細看會發現那是一條條凹槽,密密麻麻地連接著兩人的身體。


    容叔十分緊張,幹癟的嘴唇不住顫抖著,司予閉著眼仍察覺出了老者的擔憂,溫聲道:“來。”


    老者雙手攥拳,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仍是顫動不已:“你為何如此信任我?”


    不僅將計劃和盤托出,還將最重要的一步交予他手上。


    “是戚陸信任你,”司予淡淡道,“我聽他說過,您千年來一直輔佐血族。當年大戰之後,他父母身死,當時戚陸尚且年幼,不足以服眾,是您第一個將他視作首領。”


    容叔身形一頓,抬手抹了抹眼角。


    “況且,您都這麽相信我了,”司予笑道,“我怎麽能不相信您。”


    “我曾卜出一卦,阿陸將被一把劍插進胸膛,”容叔壓低了聲音回憶道,“我勸他必須謹慎穩妥,偏安一隅未必不好。”


    “他說什麽?”司予問。


    容叔回答:“他說,血族生來便是要戰。”


    司予緩緩張開雙眼,說道:“首領說要戰,那便戰,開始吧。”


    “好。”


    容叔定了定神,取出一枚深黑的石子,尖端磨得十分銳利,在司予小臂上輕輕一劃,瞬時血流如注。


    人類新鮮的血液匯集在凹槽之中,順著紋路緩慢地蔓延、攀爬。


    容叔想出的這個辦法極其大膽,就是“換血”。


    混血種擁有半人半妖的身體,連桃木劍都對他無用,他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


    司予和戚陸已經達成過結契關係,把他們身體裏的一半血液進行互換,如果傳言是真,那麽戚陸就同時擁有半人半妖的體質,便能夠擊破混血種所占的先機。


    除了被劍刺入胸膛,容叔的卦象上還顯示了,大陸的王將如同旭日般新生。


    破釜沉舟,不破便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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