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司予猛地抬起頭,“什麽意思?”


    阮阮向後退了一步,她雙手緊緊揪著挎包背帶,眼中浮現出一絲類似於無奈、痛苦、絕望的情緒,她煞白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f是誰?和這張符又有什麽關係?”司予眉頭緊鎖,急切地追問。


    阮阮低下頭沉默片刻,陽光映著她白皙的皮膚,在她耳廓邊緣罩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再次抬起頭時,她臉上又掛上了溫婉柔和的笑容,肩膀放鬆地下垂,自然地回應道:“司老師不用多想,你也知道,我是貧困山區考出來的大學生,農村人都迷信,總有一些驅鬼辟邪的土法子。家裏人之前知道我來這兒工作,畢竟是荒村,難免有些傳聞。他們怕我遇上髒東西,就讓我隨身帶了幾張符貼在門上。其實我也不相信這些,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用,沒想到還會引起戚哥的誤會。”


    “原來是這樣,”司予瞥見她發白的指節,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展開符咒抖了抖,若有所思地說,“住在這種大山裏確實得多小心。我前兩天看一部老鬼片,裏邊有個老道士經驗豐富,他說把這種黃符燒成灰一口喝了,鬼就不會上他的身。要不你幫我多弄幾張這種符,照著電影裏那個法子,讓村民們每人喝一碗,那不是村裏人人都不用怕髒東西了!”


    “不可以!”阮阮幾乎是想也不想,立即驚呼出聲。


    隨後,她便意識到了哪裏不對,捂著嘴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呼,踉蹌著倒退半步,抬頭便對上司予發沉的眼眸。


    “你根本不是隨便帶的,”司予盯住阮阮的眼睛,“你也知道這東西到底怎麽用。”


    阮阮身體霎時僵住,雙手一抖,挎包“啪”地掉在沙石地上。


    司予歎了一口氣,彎身撿起阮阮的包。


    像現在這樣逼問阮阮並不是他的本意,但這張符咒背後牽扯到的不僅僅是這位前任鄉村教師,還有整個古塘、戚陸,甚至牽扯到他去世多年的父親。


    阮阮背了一個乳白色軟底皮包,司予拿手掌拍了拍上邊沾著的黃色塵土,掌心傳來堅硬的觸感。


    他直覺有些不對,隔著包麵輕捏了捏,阮阮包裏裝著一個長條形的硬物,司予起初以為是煙盒,但這東西質地似乎比塑料盒更硬,倒像是……一根扁平木棍。


    這種形狀和質感,總覺得有些熟悉?


    司予內心生出一絲疑惑,但他還沒來得及想出到底是什麽,阮阮便伸手從他手裏接過包,一手拎著背在自己身後。


    “我隻是一個貧困山區出來的大學生,”她雙眼放空,眼神裏什麽也沒有,毫無感情地從司予臉上撇過,緊接著深深垂下頭,“我什麽也不知道……就不要再問我了……”


    司予追問的話頓時哽在了喉嚨口。


    阮阮低垂著頭,雙肩微微往內縮,清瘦的背脊弓起——是一個自我防禦的姿勢。


    她的脆弱和無奈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反倒讓司予束手無策。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用最溫和平靜的聲音說:“阮阮,你隻要告訴我,這個符是從哪裏來的,還有剛才你寫的f,是什麽意思。這兩個問題對我很重要,我懇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阮阮縮了縮脖子,說:“我隻是個貧困山區出來的大學生,我很怕鬼……”


    “我知道,”司予就算有再好的耐性,此時也宣布告罄,他急得上火,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說,“你不用害怕,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鬼。”


    “司老師,我是大山裏考出來的,我很不容易才有了走出大山的機會。”阮阮又強調了一遍她的身世。


    “我知道。”司予強壓著火氣。


    “我已經把我能告訴你的,”阮阮抬起頭,霧蒙蒙的眼睛看著司予,用很低的聲音說,“都告訴你了。”


    司予一愣,看見阮阮眉心微蹙,滿眼都是無奈。


    “你……”


    “小福餓了。”


    司予剛要說話,卻被身後突然傳來的戚陸聲音打斷。


    他下意識地把手中的符咒揉成一團,塞進外套袖口裏。


    司予回過頭,看見戚陸正一步步朝這邊走來,他披著一身暗色鬥篷,兜帽壓得很低。


    他步伐沉穩,走到司予身前停下。他甚至沒有看阮阮一眼,仿佛這裏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徑直轉過身麵對著司予,躬下腰說:“午飯時間到了,該回家了,司老師。”


    戚陸的聲音非常低沉,語氣毫無起伏,甚至可以說一絲感情也沒有,但卻神奇地安撫了司予的急躁和怒氣。


    司予越過戚陸的肩膀看向阮阮,隻見阮阮對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高馬尾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輕輕擺動起來,發梢擦過阮阮光潔的側臉。


    “走了。”


    戚陸站直身子,徹底阻斷司予探尋的視線。


    司予歎了一口氣,戚陸高大的身軀把他嚴嚴實實地籠罩起來,他抬頭,看見這位暗黑鬥篷愛好者緊抿著的唇角有些僵硬。


    “好,我們走吧。”


    他對戚陸眯著眼笑笑,戚陸的唇角漸漸軟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嗯。”


    司予和戚陸並肩離開,阮阮緊緊攥著挎包帶,站在原地看著兩人離去。就在司予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視線裏的那一刻,他突然扭頭回看過來,阮阮朝他揮了揮手,用上齒咬住下唇,在唇齒摩擦的縫隙間,發出了一個短促的氣音。


    -


    司予壓下滿腹疑問,跟著戚陸過了橋,拖拉機停在橋邊,五口大紙箱還原樣放在板車上,連繩子都沒解開。


    “……”司予瞥了戚陸一眼,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嘴:“戚先生就不能幫我搬一下嗎?”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過分親昵,引得戚陸兜帽下的眼睫一陣輕顫。


    “不能。”戚陸看也不看司予一眼,仿佛一尊塑像似的,徑直邁開步子往房子的方向走。


    司予衝著他的背影皺了皺鼻子,念叨了一句“特別沉我搬不動”。


    林木白在一邊表演金雞獨立,貌似專注地沐浴在陽光下光合作用,實則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


    聽見司予這麽說,林木白大喊了聲“我來我來”,自告奮勇地擼起袖子往這邊跑過來。


    林木白早上聽見戚哥喊司予“爸爸”,他抱著小毛心痛了一陣子後,想通了其中的邏輯。


    照他看來,司予肯定喜歡他、崇拜他,他嘛覺得司予也還行,除了是個人以外沒別的缺點,關鍵是做飯好吃。最重要的是,戚哥把司予當爸爸,他要是和司予成了一對,不就相當於他也成了戚哥爸爸嗎?!


    那他可不就是整個古塘最牛逼的妖怪了嗎!


    他越想越興奮,這會兒有個機會在司予和戚哥麵前好好展現自己,更是不能輕易放過!


    司予驚訝地張著嘴,林木白這家夥是個純種飯桶,光吃飯不幹活兒,平時喊他順道去扔個垃圾他都老大不樂意,今天怎麽轉了性?


    林木白摩拳擦掌,對著司予自以為帥氣地拋了個媚眼,卻不知道這個表情在他黝黑的臉上出現,效果就和煤堆裏夾了隻蒼蠅差不多。


    “謝謝哈。”司予有些尷尬地笑笑。


    林木白眼尖地瞥見戚陸停下了腳步,想著是時候向戚哥展現自己的實力了,大喝一聲後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解開繩子,一口氣搬起了兩口大箱子。


    “哥哥哥哥!”小福聽見外麵的聲音,戴著一頂比他兩個頭還大的帽子,從屋子裏噔噔噔地跑出來,一把撲到司予腿上,臉蛋在司予膝蓋上蹭來蹭去,奶聲奶氣地控訴道,“哥哥和主人去約會了嗎!為什麽不帶著小福!”


    小家夥童言無忌,司予慌張地往戚陸那邊看了一眼,他背對著這邊站著,身姿挺拔,也不知道聽沒聽見。


    司予彎腰在小家夥頭上拍了一下:“胡說,誰教你這些東西的。哥哥和主人去搬東西啦,喏,搬回來好幾個箱子呢!”


    小福踮著腳朝板車那邊張望,張著嘴“哇”了一聲:“小白哥哥好厲害!不穿衣服就能搬兩個那——麽大的大大箱子!”


    司予還想著“約會”的事兒,隨口敷衍道:“嗯嗯,是很厲害。”


    一直靜靜站著的戚陸突然轉過身,邁開步子朝這邊走,他冷著臉,一把摘下小福頭頂的大帽子,抬手就扣在司予頭上,接著把帽簷拉低,完全遮住司予的眼睛。


    司予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帽簷壓著臉,他什麽也看不見,眼珠子使勁往下瞟,勉強看見腳下踩著的草坪。


    “哎呀!帽子帽子!小福的帽子!”小福抱著頭,急得跳腳,“太陽太陽,太陽熱乎乎!”


    戚陸摘下鬥篷,一把蓋在小家夥頭頂上,把他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嚴實實,又彎腰用一隻手把小家夥抱起來。


    “閉嘴!”他在小福耳邊低斥一聲,小福裹在鬥篷裏,扭了扭小屁股,癟著嘴不敢再說話。


    “哎,看不見了!”


    司予站在原地,沒有伸手摘掉帽子,朝著前方伸出右手,五指在空氣中摸索著,戲謔道:“戚先生要玩捉迷藏嗎?”


    伸出的手腕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攥住,司予五指在空中一收,虛握成拳,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戚陸掌心裏堅實有力地跳動著。


    “廢話真多,”戚陸聲音硬梆梆的,“午飯時間過了。”


    司予大半張臉都蓋在帽簷下,他垂眼看著自己的腳背,戚陸攥著他的手腕,這並不是一個多麽親密的姿勢,卻讓他覺得渾身都變得柔軟。


    他笑著閉上了眼,光線完全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手腕上傳來的觸感變得無比鮮明。


    “我看不見了,”司予說,“戚先生帶我回去做飯吧。”


    戚陸一手抱著小福、一手牽著司予往44號房的方向走,身後林木白還在“嘿咻嘿咻”地展示他遒勁的肌肉。進門前,戚陸回頭輕飄飄掃了林木白一眼,林木白瞬間打了個寒顫,一股涼意從尾椎骨慢慢往上爬。


    怎麽突然這麽冷?


    他哆嗦了一下,從地上撿起上衣,三兩下利索地套上。


    -


    小福坐在墊了三個軟墊的椅子上,快活地晃著小腿,搖著腦袋哼著不著調的歌兒,顯然非常開心。


    新送來的食材還沒收拾,司予簡單做了個臘肉炒飯,又涼拌了一道菠菜端上桌,逗小福說:“怎麽這麽高興?”


    小福敲著小鐵勺,脆生生地說:“主人陪小福到哥哥家吃飯,小福開心!小福快樂!”


    “主人說小福餓了,”司予把飯盛在小碗裏,放到小福麵前,“今天是不是可以吃兩碗飯?”


    “咦?”小福咬著勺子,歪著頭問戚陸,“主人,小福和你說我餓了嗎?”


    戚陸一絲不苟地端坐在桌前,額角跳了一跳:“說了。”


    “不記得了,”小福傻嗬嗬地笑了幾聲,像是說順口溜似的念叨起來,“小福都不知道小福餓了,主人怎麽知道小福餓了,主人還和哥哥說小福餓了,小福到底是餓了還是不是餓了……”


    司予憋著笑,眼珠子往戚陸那邊轉了轉,戚陸立刻不自然地側過頭,沉聲教訓小福:“食不言。”


    小福立刻拿小勺子扣在嘴上。


    司予給小福夾了一筷子菠菜,也跟著一本正經地念念有詞:“主人猜小福餓了,所以告訴哥哥小福餓了,小福是不是真的餓了,哥哥不知道,小福不知道,隻有主人知道。”


    一大一小兩個人瞬間笑作一團。


    戚陸聽著兩人咯咯的笑聲,心知肚明司予分明就是在拿他打趣,於是無奈地抬手捏了捏眉心。


    司予眨了眨眼,對小福說:“食不言哦。”


    小福立刻又拿起小勺子扣住嘴,又拿另一隻手捂住司予的嘴。


    戚陸輕歎了一口氣,唇角緩慢地向上揚起,露出了一個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的笑容。


    -


    有了上次的教訓,戚陸和司予都防著小福吃多,以免回去又鬧肚子。


    小家夥吃完一小碗飯,又喝了一碗熱湯就下桌了,抱著司予的手機去房間裏玩消消樂。


    司予抬眼看了看表,時針就要指向下午三點。


    他在自己的碗裏盛了一碗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沒多久太陽就下山了,阮阮應該就要離開了吧。”


    戚陸夾菜的手一頓,放下筷子,從衣兜裏取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嗯”了一聲。


    “戚先生既然這麽不放心阮阮,”司予也放下勺子,雙手撐著桌麵,問,“為什麽不跟著她,直到確認她離開呢?”


    戚陸一隻手搭在桌上,另一手放鬆地搭著膝蓋,言簡意賅地回答:“沒必要。”


    “哦?”司予用一隻手掌撐著臉,微眯著眼,懶洋洋地說,“我還以為——戚先生是默許她去找黎茂了呢。”


    戚陸沉靜的雙眼看著司予,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司予打了個哈欠:“其實戚先生也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司予笑了笑,“阮阮不是壞人。”


    戚陸也淡淡一笑:“司老師是不是有些自以為是。”


    司予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好困,昨晚沒有睡夠,我去補個覺,戚先生自便。”


    “司老師。”戚陸出聲叫住他。


    “嗯?”司予轉頭。


    “你就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我問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戚陸的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打了一下,漆黑眼瞳中波瀾不驚。


    “我想知道的事情,我肯定會找出答案。”司予雙手撐著桌麵,上半身往戚陸這邊俯過來,“就像我想要的人,就一定會敲開他的殼子。”


    戚陸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慌亂,司予這個居高臨下俯視的姿勢莫名給他帶來了壓迫感,他從沒體會過這種感覺,細小的酥麻感如同電流,瞬間爬遍全身。


    他還沒反應過來究竟該如何應對,司予已經自如地抽身,他曲起兩指,在空氣中輕敲兩下。


    “咣咣!”


    小錘子在戚陸胸膛裏重重擊打了兩聲。


    等他回過神來,司予已經進了房間,裏麵傳來他和小福的嬉笑聲。


    戚陸不自覺地學著司予的樣子,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


    耳邊傳來細小卻清脆的聲響。


    戚陸仰麵閉上眼,他分不清究竟是殼子碎了,還是他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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