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號房的鐵門隻是虛掩著,並沒有真正關上。簷下那盞從沒打開過的路燈,今夜突然被打亮了。


    司予站在門前台階上,幾隻飛蛾在昏黃燈光下互相追逐,空氣中細小的塵埃顆粒飄來浮去。


    他仰頭看著那幾隻圍著燈泡打轉的蛾子,想起自己十歲那年。


    -


    那時候興起一款特別火爆的電腦遊戲,班裏幾個玩的好的哥們都拉幫結派地建了戰隊,成天喊著要司予加入他們。


    司予沒有電腦,家裏隻有司正那台淘來寫小說的二手貨,連視頻網站都上不去,更不用說帶一個大型網遊。


    他知道家裏的情況,幾千塊的電子產品在他們家是極度奢侈的東西,他想都不敢想,也沒和司正提過。


    但十來歲的小男孩難免虛榮心作祟,朋友們的聊天話題和娛樂活動除了遊戲就是遊戲,司予壓根插不進嘴,漸漸覺得自己被孤立、被排擠。周五放學後,朋友們約著晚上七點半線上見,問司予來不來,他擺擺手說不了,玩不來那些。幾個朋友勾肩搭背笑話他是跟不上潮流的土包子。


    他喪氣地回到家,發現司正竟然在家,還正在伏案寫作,電腦鍵盤發出啪啪響聲,飯桌上隻有中午剩下的殘羹冷炙。


    司正一個星期前才找了一份小區保安夜班的工作,月薪兩千三,包一餐晚飯。按理說這個點他應該已經去值班了,怎麽會在家裏?


    司正聽見聲音,扭頭對司予笑著說:“回來了?爸買了一袋米,五十斤的,夠咱爺倆吃一段時間。”


    “你怎麽在家?”司予說,“上班要遲了。”


    司正的手指摳著鍵盤回車鍵,輕描淡寫地說:“不幹了,這工作不適合我。”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解雇,每次都是這樣,在一個地方幹不了幾天就被炒,原因就是他總是神神叨叨,說些這裏有鬼那裏有妖怪的話,一天要被投訴好幾次。


    司予那一瞬間不知道哪兒來的委屈,為什麽他不能和別的同齡人一樣玩電腦遊戲?為什麽他不能買商店最新款的球鞋?為什麽他一件棉襖穿了三年袖子都短了還不能買新的?


    他把書包使勁砸在地上,憤怒像一座噴發的火山,岩漿把他全身都澆透。


    他先拿了把菜刀,在還沒拆封的米袋上狠狠砍了幾刀,米粒嘩啦啦流了一地。


    司正嚇了一跳,怕司予傷著自己,衝上來奪刀。司予指著他鼻子大喊:“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你就不能有個正經工作嗎!我被人看不起都是因為你!全都是你的錯!”


    司正嘴唇哆嗦的很厲害,他倒像個被父親訓斥的兒子,四肢僵硬地站在原地。


    飯桌上的電扇底下壓著幾張零鈔,司予摸了一張二十塊的,扭頭就跑。他跑到一個網咖,買了四個小時,登上了那款遊戲,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兄弟們的戰隊。


    遊戲特效很酷很炫,他卻打的心神不寧。一個流光溢彩的技能甩完,隔壁的男人點了一根煙,二手煙嗆得他咳個不停,想到司正前些年也是抽煙的,後來因為窮,也就把煙戒了。


    時間過了十點,司予在繚繞的煙氣中開始後悔。


    二十塊,能買很多菠菜,能打一塊排骨,能買一星期的早飯。


    他關了電腦打算回家,網管說還有半個多小時呢,司予說能退半小時的錢嗎?


    網管一臉鄙夷,估計是覺著這小子太窮酸,扔給他五塊錢。


    司予揣著五塊錢,路上想著自己沒帶鑰匙,萬一他爸生氣了,不給他開門怎麽辦,他又腆不下臉去敲門,難道真要去天橋底下窩一宿?


    他一路胡思亂想地走回家,到家了才發現家門沒有關,走廊的燈已經壞了一年多了,這會兒樓梯口放了他的充電小台燈,安安靜靜地為他照著回家的路。


    -


    十歲那年的場景和現在漸漸重合,沒有上鎖的門、點亮的燈,特地等著鬧脾氣離家出走的小孩。


    司予推開沉重的鐵門,戚陸站在院子裏,他身姿頎長,雙手環胸,背靠著牆,微微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月色很好,”司予走到他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在牆上,輕聲說,“好大的月亮。”


    戚陸像是早就猜到了他會來,一點都不驚訝,隻是淡淡一頷首,說:“是滿月。”


    司予雙手比了兩個圓,做成望遠鏡的形狀放在眼眶上,對著天空中月亮的方向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咦?戚先生喜歡看月亮?”


    戚陸也凝神看著月亮,司予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的手臂,問他:“好漂亮的月亮,是不是喜歡?”


    這個動作對於戚陸來說有些過於親昵,他不自在地往邊上挪了一步,偏頭又看見司予線條柔和的側臉,耳廓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象牙般的質地。


    ——好漂亮的人類。


    就像有人拿小錘子在他心髒上敲了兩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隻知道身體仿佛失去了控製,鬼使神差地又挪回去半步。


    司予朝他這邊轉頭,臉上套著手做成的望遠鏡,看起來有點傻氣。


    戚陸下意識轉開視線,躲開他的眼睛。


    “我剛才和小福說,如果喜歡月亮,就要告訴它。”司予藏在望遠鏡後麵的眼睛彎成拱橋的形狀,聲音裏帶著輕柔的笑意,“如果喜歡一個人,也要告訴他。”


    戚陸保持著那個背脊挺直的姿勢,靜默無言。


    他穿得很少,隻套了一件單薄的睡袍,風從寬大的袖口灌進去,把衣袖撐出一個鼓脹的形狀。


    從司予這個角度看過去,這樣的戚陸褪下了平日的冷漠和鋒利,竟然顯得有幾分落寞。


    他突如其來的一陣心悸,午後沙發上肌膚相觸的穩度還清晰地殘留在他記憶裏,他不動聲色地站的離戚陸遠了一點,雙手插進口袋,笑著說:“小孩子嘛,就像月亮,努力地對喜歡的人發光發亮。如果你隻是遠遠注視著他,他是感受不到的。”


    “像月亮?”


    戚陸微仰著頭,很輕很輕地重複了一遍,尾音稍稍上揚。


    “嗯,像月亮。”司予點頭,從口袋裏伸出一隻手高高舉起,五指張開,掌心向上,“要像這樣去親近他,才能感覺到他的溫度,也讓他感覺到你。”


    戚陸輕擰著眉,抬起一隻手,捧了一掌心的月光,每根掌紋的脈絡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感覺到了嗎?”司予扭頭問他,“月亮的溫度。”


    戚陸也側過頭,司予眼睛裏也裝著一輪月亮,清淩淩的,笑起來的時候是亮的、是暖和的。


    他感覺指尖一燙,五指微微蜷曲。


    月亮的溫度,他好像感受到了。


    “戚先生喜歡過什麽人嗎?”司予眨了眨眼,突然問他。


    戚陸一愣,他在某些方麵非常遲鈍,比如現在,他猜不出司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問他這個問題的,他隻看見司予瞳孔裏倒映出的他自己,慌亂失措的很明顯。


    他抬起一隻手,手臂搭著額頭,企圖掩蓋自己此時突如其來的慌張。他抿了抿唇,說:“從未有過。”


    “怪不得。”司予打了個響指,聲音清清脆脆的,“戚先生好像不知道該怎麽喜歡一個人。”


    戚陸聽見自己亂七八糟的呼吸聲,有長有短、有輕有重。


    “不過沒關係,”司予低頭輕笑一聲,攥了攥拳頭,鼓足勇氣後再度抬起頭,“我是老師,我會教你的。”


    小錘子“砰”地砸在戚陸心髒,這一下威力巨大,他全身的血液都開始鼓噪起來,指尖傳來一陣陣熱意。


    他在擂鼓般的心跳聲中心說:“教我什麽?這個人類要教我什麽?”


    月光在他眉骨間投下一片深邃陰影,他眼角餘光瞥見司予的耳廓,已經不似象牙白皙,而是呈現出一種桃花般的紅。


    戚陸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他閉上眼,想著林木白說的沒錯,這個人類果然在引誘他。


    他腦袋裏的解題步驟全盤打亂,司予就像這樣,一步一步的,正在把他帶往一個錯誤答案。


    -


    司予說完這句話,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戚陸還是沒有絲毫反應。


    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轉移話題說:“小福一會兒就回來,隻要戚先生抱抱他,他就會很開心了。”


    “嗯。”戚陸輕聲回答。


    司予往門外走,就要走到鐵門邊,他轉身對戚陸笑:“謝謝戚先生。”


    “什麽?”戚陸沒反應過來。


    “謝謝你開了門,還開了燈,”司予鼻頭一酸,他吸了吸鼻子,“讓我想起一些……很開心的往事。”


    “不客氣。”


    “回去了,戚先生晚安。”


    “嗯。”


    -


    司予回到自己房裏,小福抱著小枕頭,在房間裏坐立不安地等著。


    小家夥見他來了,撲到他懷裏,仰著臉問:“哥哥把主人哄好了嗎?”


    “哄好了,”司予抱起小家夥,“主人可好哄了。”


    “真的嗎?”小福眨巴著大眼睛,愣愣地問。


    “真的呀,”司予湊到小福耳邊,“隻要小福大聲對主人說——主人主人我好喜歡你,主人就開心了。”


    “哇!”小福拍著掌,聲音清清脆脆的,“好簡單呀!哥哥也是這麽和主人說的嗎!”


    司予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著搖了搖頭:“不是的,哥哥哄主人的辦法,和小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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