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陸的吃相很好,他就算坐在餐桌上,後勁到背脊的線條也挺得筆直。他吃東西速度很慢,一點咀嚼的聲音都不發出來,夾菜的時候會用自己的飯碗在下邊接著,不讓油汁滴到桌上。


    小福抱著他的小碗,埋頭吭哧吭哧吃的很開心,司予一邊照顧小福,一邊拿眼角旁光惴惴地打量著戚陸,試圖看出戚陸在飯桌上的喜好。


    戚陸夾了一筷子白菜到自己的小碟裏,用筷子把蔥花和蝦殼撥到一邊。


    ——他一點蔥都不吃,也不怎麽喜歡蝦殼。


    司予咬著筷子默默地記下來。


    然而,半分鍾後,戚陸又慢悠悠地夾了第二筷子白菜;一分鍾後,第三筷子白菜……


    司予一愣,他這才意識到戚陸除了那盤白菜幾乎沒有動別的菜。


    是挑食嗎?還是不合口味?


    -


    “哥哥,”小福在旁邊搖頭晃腦地喊他,“蝦蝦要站油!”


    “好,”司予回過神,夾了一尾蝦在料碟裏蘸了蘸,小福張著嘴等投喂,司予把蝦喂給小家夥,糾正他說,“是醬油。”


    “醬——油——”


    小福攥著拳頭跟著重複了一編,這回字正腔圓,總算說對了。


    “哥哥,還想吃一塊排骨!”小福又扯了扯司予的手。


    司予夾了一塊排骨,剃掉骨頭後放到小福碗裏,眼尾瞟到戚陸那邊馬上就要夾第七筷白菜。他咬了一下唇,沒有立即收回手,而是自然地又夾了一塊排骨,起身遞給戚陸:“戚先生……”


    “不用。”


    戚陸端著自己的飯碗,微微側開手肘,避開司予的筷子。


    “啊……”司予喉嚨裏發出一絲沉吟,他臉上熱絡的笑僵了一瞬,旋即聳了聳肩,手腕換了個方向,把排骨放進小福的碗裏。


    “謝謝哥哥!”小福嘴裏嚼著肉,含糊不清地說。


    司予筷子在自己的飯碗裏捅了兩下,夾起一顆蠶豆又放下,垂著頭好似漫不經心地問:“戚先生不愛吃肉?”


    “嗯,不常吃。”


    “那喝點湯吧,放了山藥,很鮮。”


    “不太吃。”


    “……那吃個螃蟹吧,”司予抬起頭,對他眨了眨眼,“花了很大功夫做的。”


    “謝謝,不……”戚陸婉拒的話還沒說完,看見司予睜圓了眼睛盯著他,於是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話在舌尖轉了個圈,說出來就成了“好”。


    司予彎著眼睛,用筷頭點了點一隻蟹,說:“這隻個頭大,肉最實。”


    戚陸“嗯”了一聲,在司予期待的眼神下,有些猶豫地夾起那隻螃蟹,放進自己麵前的小碟裏。


    司予和小福一大一小兩人以同樣的姿勢同時盯著他,四隻眼睛就和電燈泡似的。


    戚陸看著盤子裏長相猙獰的毛蟹,內心有些掙紮。


    他從來沒吃過螃蟹,一是因為他對食物要求很低,二是因為他一百多年前有位好友,就是一隻蟹妖。


    螃蟹成精不容易,一般小蟹還沒來得及開智,就被人類逮到餐桌上了。戚陸兩百多年也就見過這麽一個蟹妖,那家夥脾氣不好,每天做的事兒除了找妖單挑就是罵人,罵那些吃螃蟹的人類都是長屁眼的蠢貨。


    餐桌邊兩雙眼睛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戚陸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抽了一張紙巾,隔著紙拆開蟹殼。


    這隻蟹果然個頭最大,殼裏滿滿都是硬實蟹膏;司予把蟹處理的很幹淨,蟹肉裏一點髒泥沙也沒有,絲毫沒有戚陸預想中的腥味。


    他夾下一塊蟹肉放進嘴裏,濃鬱酒氣伴著鮮甜蟹香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戚陸生平第一次吃到這種“有味道”的食物,也是第一次接觸酒,鮮香氣味順著喉管盈滿胸膛,味蕾被徹底激活,舌尖興奮地幾乎要跳起來。


    -


    “怎麽樣?”司予問的有些小心。


    戚陸表麵上仍然波瀾不驚,隻是淡淡一點頭:“不錯。”


    司予悄悄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許失落——隻是“不錯”?


    “小福也想吃螃蟹!”小福眼巴巴地盯著那盤子醉蟹,筷子在碗邊敲得叮當響,晃著小短腿說,“墜蟹墜蟹墜蟹……”


    醉蟹裏加了酒,司予沒打算給小福吃,但禁不住小家夥巴巴地求,他心裏一軟,想著嚐嚐味道也沒大礙,於是夾了一個螃蟹,挑出蟹肉放在小福碗裏,讓他和著米飯吃,恰好壓一壓酒氣。


    小福一隻手用小勺子挖著飯,吃得津津有味,另一隻手拍了拍圓鼓鼓的小肚子,滿足地張嘴打了個飽嗝。


    戚陸聽見打嗝聲,往他這邊輕飄飄掃了一眼,小福立刻扔下勺子,兩隻小手捂著嘴,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屁股往司予的方向挪了挪,像是找見了靠山似的,理直氣壯地說:“哥哥說打嗝不用捂著嘴!哥哥也打嗝的!”


    “嗯?”


    戚陸放下筷子,拿紙巾一根一根地擦著手指,挑眉看著司予。


    司予扭頭看看小福,又瞅瞅戚陸,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略帶心虛地解釋:“小福還是個孩子……”


    “司老師未免太寵孩子了。”戚陸把紙巾折了兩折,一角壓在碟子下,玩笑說,“你的父母也是這麽寵你的嗎?”


    司予正要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搖頭說:“不是。”


    戚陸從他變得低沉的語氣裏聽出來一些故事,但兩人明顯還沒到可以交心的程度,他對別人的家庭情況如何如何也沒有絲毫想窺探的興趣,於是沒有再接著這個話題往下問,而是說:“麻煩司老師再幫我挑個螃蟹。”


    司予怔了怔,很快臉上又恢複了笑容,拿筷頭在螃蟹上挨個敲了敲,指著其中一隻說:“這個,聽聲音肉最結實。”


    “多謝。”戚陸點頭致謝,夾走了那隻螃蟹。


    -


    戚陸這個人就算是剝螃蟹,也能剝出一種慢條斯理的優雅感覺。


    他永遠不會用手直接接觸螃蟹,而是隔著紙巾在碟子裏把蟹殼剝開,一根根地把蟹腿拆下來,再頗有耐心地挑出蟹身上的肉。


    司予表麵上低頭吃自己的,實際上一直在觀察戚陸,他對螃蟹似乎感覺不錯,一連吃了四隻。


    小福吃飽了蔫蔫地犯困,司予帶他到房間裏午睡,回到餐桌邊恰好看見戚陸用勺子盛了一勺醉蟹的湯汁,澆在碟裏的蟹肉上。


    司予看他吃得還不錯,心裏就有點兒暗自喜悅,他還沒來得及想自個兒到底在樂什麽,就聽見戚陸說:“司老師有事要問我?”


    他慢吞吞地剔出一根蟹鉗裏的肉,放下筷子,上半身放鬆地後靠,一隻手搭著椅背上,另一手放在桌麵上,五指曲起,食指尖有節奏地敲著木桌。


    司予猶豫片刻,想到他突然邀請戚陸來吃飯,戚陸不可能猜不出他另有企圖,於是便也沒有否認,坦率地說:“是有一件事。”


    “哦?你說。”


    “倒不是什麽大事,”司予思考片刻,還是沒有直接說出符咒的事情,隻是問,“戚先生認識阮阮嗎?”


    “算認識,不熟悉。”戚陸回答的言簡意賅,並且說完這六個字後,就沒有要繼續開口的打算。


    很明顯,正像司予對戚陸隱瞞了符咒的事情一樣,戚陸也有事隱瞞了他。


    司予也停下筷子,和戚陸對視,想到林木白說看見戚陸和手裏拿著符咒的阮阮談話,緊接著第二天阮阮就離開了古塘。


    他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個巧合,接著問:“戚先生知不知道,阮阮為什麽離開古塘。”


    戚陸輕笑了一下,食指尖在桌上畫了個小圈,反問道:“司老師為什麽認為,我會知道呢?”


    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戚陸始終很平靜,他姿態閑適地靠著椅背,脫去累贅的鬥篷,修身黑色毛衣襯出他勁瘦卻不浮誇的肌肉線條。


    他半眯著眼,墨色瞳孔莫名透著淡淡的慵懶氣息,耳根泛起淡淡的酌紅。


    戚陸這個太極打的一點也不高明,就差直接說出來“我不想談,不想告訴你”。


    房間裏,小福咕噥著說了一句什麽,發出了細細的鼾聲。房間外,戚陸和司予各自坐在餐桌一頭,和平地試探著彼此。


    許久後,司予也低頭短暫地笑了一聲,他重新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說:“隻是好奇,隨便問問。”


    “麻煩司老師,”戚陸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含混的笑,“再幫我挑個螃蟹。”


    他的嗓音懶懶散散,非常低沉,尾音有些上挑,司予聽著有些耳根發燙,他用相同的方法,為戚陸挑了一隻螃蟹。


    戚陸坐直身子,把螃蟹夾到碟子裏,用紙巾剝開蟹殼,果然,蟹黃十分飽滿。


    他動作優雅的仿佛電影裏的中世紀貴族,仔細地挑出蟹肉。司予有些出神地看著他脖子到肩膀間那一段線條,那是一段柔和的曲線,與他平日的冷漠自負截然不同。


    戚陸把幾個空蟹殼疊在一起,像是在搭積木。最上邊的一個蟹殼歪了歪,掉在了桌麵上,戚陸不悅地擰起眉頭,重新把蟹殼搭在最上方。


    司予被這個有些孩子氣的舉動逗笑,他垂下頭,嘴角慢慢上揚,但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聽見對麵坐著的戚陸輕聲說:“司老師看螃蟹這麽準,看人也是嗎?”


    “戚先生好像在暗示什麽。”司予用陳述的語氣說。


    戚陸笑著夾起一塊蟹肉,一隻手支著頭,聲音有些飄忽:“隻是好奇,隨便問問。”


    司予若有所思地攪動了一下自己碗裏的金針菇。


    -


    飯後,司予稍微收拾了餐桌,洗完手正要擦幹,轉念想到戚陸在,於是返身回到洗手池邊,擠了滿滿一掌心洗手液,把指縫間的每條紋路都洗得幹幹淨淨。


    客廳裏,沙發邊的落地燈散發著柔和白光,戚陸單手撐著沙發扶手,閉眼假寐。


    他的眉眼籠罩在燈下,膚色白皙的近乎透明,隻有耳根的地方泛著薄紅。


    司予寬大的毛衣袖口蓋著半個手掌,他手中端著一杯水,靜靜地靠在廚房門邊看著戚陸。


    憑心而論,拋開對彼此的防備和試探不談,戚陸的長相對他實在是非常有吸引力。他長著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有一種不分性別的美。此刻,他雙眼緊閉,濃黑的眼睫輕顫,像沾了露水的花瓣;臉色蒼白,眼尾卻暈染開一片淺紅;高領毛衣把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緊緊包裹住,明明他沒有一處是裸露著的,卻更凸顯出一種……近乎妖冶的美豔。


    -


    司予喉頭緊了緊,喉結重重滑動了一下,他仰頭喝了一口水,往沙發那邊走過去,說:“戚先生……”


    戚陸聽見聲音,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一條縫,他側著頭,勾起嘴角輕笑,呼吸有些沉重。


    司予走得近了才察覺不對勁,戚陸不會是……醉了吧?


    其實剛才在飯桌上就有些征兆,戚陸笑容變多了,嗓音也變得有點兒飄忽。


    隻是司予實在沒想到,竟然有人吃幾個醉蟹就能把自己吃醉,酒量再差的人也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吧?


    他上前一步,一隻手掌在戚陸臉前搖了搖,輕聲叫他:“戚先生?”


    戚陸沒有絲毫反應,臉上還是掛著那個迷醉的笑容。


    司予挑了挑眉,膽子也大了起來,一根手指戳了戳戚陸酌紅的耳垂,叫他的名字:“戚陸?”


    戚陸的眼睛又再次漸漸合上。


    司予忍俊不禁,平時瞅著挺酷挺冷一男的,原來這麽不禁用,是幾個醉蟹就能放倒的草包蛋子。


    他把客廳的暖氣調高兩度,又把戚陸的鬥篷取來,打算替他披上。


    他拎著鬥篷,輕手輕腳地彎下腰,一個角剛在戚陸肩上掖好,戚陸像是感覺到了有人靠近,身體突然一振,驟然睜開雙眼,一隻手臂從背後圈住司予的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邊帶。


    “啊!”司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低呼,他身體猛地往前一傾,為了保持平衡,一隻腳立在戚陸****,另一隻腳跪在沙發上。


    他和戚陸靠得很近,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那一瞬間,他不清楚自己是隻有震驚,還是有別的其他什麽複雜情緒。戚陸手勁很大,緊緊扣著他的肩膀,司予隻覺得,戚陸的手像打開了他身體裏的某個開關,一股強勁的電流從他們相貼的地方升起,這股電流很快就流遍了全身,酥麻感直衝上他的腦門。


    他連呼吸都忘了,隻知道瞪大眼睛,緊盯著戚陸漆黑的墨色瞳孔。


    “司予?”戚陸瞳孔縮了縮,突然沉聲說。


    他的唇息中帶著一股很淡很淡的酒味,司予覺得自己就快要溺斃在其中。


    戚陸微微偏了偏頭,兩人的鼻尖錯開。他的另一隻手抬起,扣著司予的後腦,掌心慢慢使力,把司予的頭往自己的方向帶。


    司予連舌根都是僵的,腰眼麻的不像話。他身體裏的電流已經觸及到了四肢百骸,如果不是戚陸強硬地箍著他的肩膀、扣著他的後腦,他有可能連站都站不住。


    戚陸的臉在眼前越放越大,他十指緊緊揪著沙發靠墊,布藝沙發被他擰出了難看的褶皺。


    他寬大的毛衣領口側滑,露出小半個左肩。司予很瘦,肩頭確是渾圓的,在白光下呈現出一種接近於象牙的顏色。


    兩人的臉越靠越近,就在唇峰即將碰上的那一刻,戚陸突然輕笑著“嗬”了一聲。


    他們兩人的溫熱鼻息繾綣交纏著,司予看見眼前人深邃狹長的雙眼,眼尾略微呈現上挑的弧度,他眼裏像藏著一汪黑色的深潭,司予沉溺在深黑色潭水裏,不見天日。


    後腦的那隻手漸漸下滑,遊移到司予後頸,手掌抱住他的脖頸,五指在上麵輕輕揉捏著。


    司予的脖頸非常敏感,他隻覺得身體裏掀起一股熱流,忍不住仰起頭,喘出一口熱氣。


    他意識有些飄忽,在腦海中一片閃爍的白光裏想著——


    他憑什麽認為我要勾引他、霸占他?分明是他在勾引我、霸占我。


    他這個念頭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戚陸接下來的動作打碎。戚陸手掌用力,把司予重重往自己這邊按,兩人胸膛緊貼在一起,他的頭貼在司予裸露的肩窩,溫熱的氣體灑在司予側頸,在平靜湖麵上激起一片漣漪。


    司予十根手指無力地摳住沙發靠墊,咬著下唇,閉上了眼。


    ——他喝醉了,我也是。


    戚陸的手掌緊扣著司予的脖頸,掌心下傳來頸動脈堅實有力的跳動,他是天生的捕獵者,一旦攥住了獵物,就絕沒有可能再逃脫。


    他半眯著眼,目光在人類白皙纖細的肩頸上逡巡,尖利的獠牙抵著毫無血色的下唇,瞳孔裏出現一絲危險的血紅。


    人類的脖頸細的隻要他一用力就能捏斷,隔著薄薄的皮膚,他能聞見血液的味道,是甜的。


    戚陸呼吸加重,他舌尖抵著上齶,身體裏的獸性本能正在蠢蠢欲動。


    戚陸下巴抵在人類肩頭,慢慢地朝他側頸的方向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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