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樓曾經以為,“祂”很殘忍。


    在他還是一隻幼豹之時,曾因為被其它動物排斥,誤入森林。


    當時,森林遠不如現在寧靜。


    動物們畏懼森林,森林也對他們極為殘酷。凡是進入森林的動物們,全都下場淒慘。久而久之,這裏成了這片土地的禁地。


    “祂”從不出聲,但迦樓進入森林的一瞬間,他聽到某個存在對他低語。


    “黑色……”


    那語氣不含情緒,但分明有一絲惡意與極深的蠱惑。幼豹不知不覺走到樹下,再度聽到那個聲音。


    “過來……”


    幼豹不明所以,踟躕不前,但他無處可去,又不知從哪兒湧上一股勇氣,於是繼續前行。


    他走啊走啊,前方樹木都一模一樣,卻像有某種引導,在引領他,一直走到那棵大樹下。


    樹下這一片草地,是樹林中唯一有生物與聲音的地方。


    幼豹站在樹下,仰起頭才能看到樹洞。他好奇向裏麵窺探,卻一無所獲。那彷佛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比最深的夜更漆黑、比最濃的霧更遮蔽。迦樓遲疑,下一秒,他忽然定住身體,不動了。


    ……他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控製住,不由自主與其共感。腦海中充斥著不屬於自己的思維、情感、記憶。支零破碎,全都是負麵的。


    殺戮的記憶、憤怒的情感、悲傷的念頭……種種過往,將幼豹的大腦悉數占據。而後,便是企圖滅殺他的自我意識,鳩占鵲巢。


    迦樓頑強抵擋住了。


    是對生存的渴望,是生命本能的力量,讓迦樓竟抵禦住一輪又一輪的進攻,始終有一絲信念。


    對方沒有想到,一隻幼豹的意誌竟會如此堅定。在強烈的廝殺之後,“祂”或許是有一定限製,不能為所欲為,終究暫時退卻,但卻在迦樓的腦海內,留下了一縷意識。


    這縷意識,讓迦樓比其它動物,經曆更多,也更為獨特。


    他晝伏夜行、獨自生活。在淩亂的記憶內,他得到比草原上流傳的那個故事、更多的訊息,也得知了一些其它動物不知道的事。而後,他謹慎與“祂”打交道,發現了另一件事。


    “祂”在等。


    在等一個機會。


    ……黑豹凝視著這片樹葉。


    幾年過去,森林別無變化,大樹與周邊的草地也一如既往。但從意識深處,迦樓知道這平靜不過是表象。


    他竭盡所能,讓動物們形成默契,讓他們約束小崽子們,不要進入森林。漸漸地,森林也隨之徹底寂靜。隻有他偶爾進入,探查“祂”的情況。


    有時候,“祂”也會相對平和一些,甚至給予迦樓一些建議;有時候,“祂”隻是沉眠,並無任何回應;但更多的時候,“祂”是躁動的、不安的,彷佛自始至終,都在進行一場廝殺。


    獨屬於“祂”的鬥爭,外人無法插手。迦樓所能做的,也唯有告誡動物們,千萬不要進入森林、謹慎對待血月,保護好幼崽。


    還好,動物們知道這裏的危險,尤其叮囑小崽子們。甚至等他們成年後,才告訴他們一些真相。


    這讓草原著實太平了許久。


    現在,阿寧的到來,似乎是平靜湖麵突兀投下的一顆小石子,未來如何,已是嶄新的、不可預測的。


    迦樓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在期待改變。


    而他,會竭盡所能,保護好阿寧。


    隻是現在的第一要務,還是要找到阿寧。


    哪怕是陷阱,他也要抓住這一根稻草,去嚐試。


    黑豹不再遲疑,最後掃了眼地上的葉片,順著方向,全力奔跑。


    ……


    森林裏,邵以寧終於走不動了。


    累死小貓咪了喵!


    前後左右全都一個樣,再怎麽看,都看不出一朵花來。小爪子都快抬不起來了。邵以寧呼哧呼哧喘著氣,隻得停下來休息。


    唉,到底要怎麽樣啊。


    他都要鬱悶了。不僅如此,他現在又餓、又累、又困……


    還很疼。


    那種疼痛感,越來越強烈了,邵以寧甚至擔心,是不是自己得了什麽怪病。又或者……大草原上沒有貓,難不成是水土不服?


    可也沒聽說,這麽久了,才水土不服的。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彷佛這樣就能讓疼痛感減輕一些——身體的異樣還在其次,主要是心裏不好受。


    尤其是孤身一人的現在。


    小貓咪抬頭看了看天色,已經快傍晚了吧?獅子阿媽有沒有在找他?巴克利阿爸有沒有擔心他?巴恩今天有沒有抓臭蟲?還有……


    還有迦樓,他沒去找迦樓玩,黑豹會如釋重負、還是察覺到哪裏不對?


    他會不會就永遠迷失在這裏。如果是那樣,異世界有天堂嗎?他還能不能再見到爸爸媽媽?


    一個人的時候,真的很容易想很多啊。


    他甩了甩腦袋,認認真真蹲坐下來,強行轉移思緒,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


    ……他餓了。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邵以寧隻覺得饑腸轆轆。


    為了節省體力,邵以寧幹脆不動,縮成一團,來減少消耗,但其實這無濟於事,他咬了咬牙,重新站起來,決定最後再試一次。


    草原應該就在森林的西邊,可森林裏方向全是錯亂的。所以他打算反其道而行,閉上了眼睛,整理過感覺後再睜開。


    空氣是清新的,多少緩解了不適感。邵以寧略作小憩,踏上一個人的征途。


    參天大樹之中,雪白長毛的小貓咪獨自行進著。粉嫩的爪子已有點髒了,要是被母獅看到,一定會大驚小怪,把他拉到懷裏使勁兒清理,肚子也咕咕在響——下意識想到的最為真實,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真的把獅子阿媽當成了母親。


    他認準一個方向,不停地走著,過了許久,忽然瞧見一棵大樹下,有一塊不太一樣的石頭。


    石頭是灰白色的,形狀並不規則,放在外麵非常尋常。但在這裏,在所有大樹都一個模子出來的這裏,這塊石頭,就顯得標新立異了。


    邵以寧記下石頭的位置,四周看了看,又發現了一點不同。


    以這塊石頭為中心,周圍還分布著好幾塊大石頭。像是有某種規律。


    石頭是沉默的證人,卻不經意提點了他——這裏已經不是剛才完全樹木的區域,更像是另一塊地域。


    這裏……和剛才的地方,會有什麽不一樣嗎?


    他不得而知。


    太陽漸漸傾斜了,森林裏的光線也開始黯淡。白日裏氛圍古怪的樹木們,也逐漸展露出另一種新的麵貌。它們不像是樹,反而更像一根根刺入大地的筆直的箭,又像一把把垂直地麵的□□。


    簡直就像是在同大地對抗。如果有人從高空居高臨下,會發現這巨大的森林,好似一個心形。而邵以寧如今的位置,距離心髒的正中央,並不遙遠。


    他隻要再向前,再向前走一段路,就能走到最中間,就能看到另一番景象。


    ……那裏會有一顆大樹,有森林裏唯一有聲音、有活物的一小片草地。


    “祂”在等,也一直在想辦法引他過去——邵以寧看錯的幾次,都是“祂”的所為。


    黑夜終於徹底降臨了。


    小貓咪雪白毛發在黑夜中仍舊十分顯眼,他團起爪子,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球。晚上會有點冷,於是他靠著大樹,想盡可能遮擋一些夜晚的冷風。而後他腦袋一點一點,又因為肚子在叫,遲遲沒有睡過去。


    ……他好想大家啊。


    就算讓他現在看到多倫,他沒準都不會趕他走了。


    咳咳,頂多說幾句話,再趕走。


    骨骼的那種疼痛,越發強烈了。痛的小貓咪幾乎喊出聲啦。可他實在也沒力氣了,於是像一朵飄絮的白雲、像顫顫在風中發抖的小蒲公英,軟綿綿靠在樹下,一動也不動了。


    他真的好累,好累。


    湛藍的漂亮眼眸,此時也昏昏沉沉、快閉上了——在他瀕臨絕境的這一刻,不遠處,終於響起了快速奔跑的腳步聲。


    黑豹出現在不遠處。


    他難得咆哮,但現在邊跑邊喊顯然是更明智的辦法,於是邵以寧迷迷糊糊,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阿寧!”


    有人在叫他,好像是迦樓。可他走了這麽久,迦樓真的能找到他嗎?


    “阿寧!”


    小貓咪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身體在抽搐,痛得難以發聲。


    “阿寧!”


    黑豹終於在大樹下,尋覓到小小的身影。在看到小喵崽的一瞬間,他心髒猛地一抽,湧上巨大的心疼。


    邵以寧也看到了他,圓圓瞳孔收縮,無意識低聲喃喃:“迦樓大哥……”


    是迦樓!


    迦樓找到他了!


    藍色眼眸中染上喜悅,他努力想爬起來,但恰在此時,他身體內部,再度襲上難以克製的疼痛。


    真的好痛……


    像五髒六腑都在燃燒、像四肢百骸全被淤塞,他一時什麽思考都不在了,隻有無盡的、猛然抽條一般的痛楚噴湧散開,攪得他不得清醒。他無法抑製,撲通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伴隨著疼痛,他的身體竟然開始變形、拉長……


    在森林裏,在迦樓麵前……


    他變成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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