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以寧迅速跑到黑豹麵前。


    迦樓仍然沒發現他的到來,他隻是安靜躺在那裏,靜悄悄的、毫無聲息。若不是身體還規律緩慢起伏,怕是會以為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而且,他似乎傷得很重,眼睛也一直沒有睜開——若不是草原上沒有第二隻黑豹,邵以寧都有些不敢確信。


    迦樓怎麽會受傷呢?


    血腥味的源頭,是他前胸處一道傷口,傷口很深,還很新鮮,正在向外流淌著珍貴的血液。小貓咪心中一緊,圓滾滾的腦袋隨即蹭了蹭黑豹,試圖叫醒他。


    “迦樓大哥?”


    “迦樓大哥?”


    他有點手足無措,下意識抬起爪子想查看傷口,卻忽然看到毛絨絨的前爪——屬於貓咪的,隻能抓撓。


    要是他現在是人形就好了。


    邵以寧學過一些緊急處理傷口的辦法,起碼可以幫上忙。可他現在是貓咪狀態,就愛莫能助了。


    他有點沮喪。


    但是,他很快想到,他可以幫忙去叫別的動物來幫忙。剛才不還看到巴克利和多倫的嗎?他們會不會就在附近?


    他立刻爬到附近的高樹上,試圖尋覓其它身影。


    草原上已是下午,陽光蛻化成柔軟光芒,卻在接近森林時,像碰撞上一層薄膜,陡然折射出不一樣的色澤。乍看之下,會以為是兩個世界。但略一晃神,又並沒什麽不同。


    森林是靜謐的,甚至有些幽暗。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密密麻麻、齊齊向上生長,邵以寧認不出它們,隻覺得冥冥之中,它們仿佛是按照什麽規則在生長。而在林木之間,他站在高處眺望,忽然發現一件事。


    森林裏,太過安靜。


    沒有其它動物,沒有鳥鳴,也沒有微小蟲子的悉索細響,這太不尋常,太不像普通的森林。


    同時,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巴克利和多倫不可能進來。就像上次找巴恩,也同樣沒找到。


    那是假的。


    或者說……


    邵以寧迅速跳下樹。


    小貓咪重新回到黑豹身邊,毛絨絨的腦袋用力拱了拱黑豹:“迦樓大哥!醒醒!”


    這裏不對勁,他們得趕緊出去。


    短短的幾秒鍾像是一萬年那麽漫長,黑豹終於微微睜開眼睛,綠眸在看清麵前是誰時陡然驚訝,他瞳孔收縮,下意識反問:“……阿寧?”


    “是我。”小貓咪欣喜甩甩尾巴:“迦樓大哥,你怎麽會在這裏?你還好嗎?”


    “沒事。”


    黑豹簡短回答,而後似乎沒在意胸前的傷口,他勉力撐起身體,爬了起來,“離開這裏。”


    阿寧不能留在這裏。


    利爪強有力抓住地麵,泥土下陷,黑豹微微打晃,但很快站穩。見小貓咪沒動,他重複道:“我帶你出去。”


    血已經止住了,但傷口看起來不太好。湛藍眼眸裏滿是擔憂:“可是……”


    黑豹隻是舔了舔他,用頭部推著他前進。幸好這裏並不深入,他們隻走了不遠,就回到森林邊緣,重新沐浴在陽光下。


    邵以寧覺得,身上重新暖和起來了。


    他趕忙回頭一瞧,發現黑豹重新躺在了一棵大樹下,他應該是試圖上樹休養,但往日輕巧的動作,此時做起來會拉動傷口,導致新一輪的崩裂出血,所以他並沒有太用力,隻是嚐試未果,便躺下繼續凝聚力量。


    受傷的動物,在草原上是很危險的。不能捕獵、還有各種敵人在虎視眈眈。邵以寧曾經親眼見過,受傷的雄獅哀嚎翻滾,最終死於虛弱與饑餓,而沒過多久,屍體就被鬣狗與禿鷲分食,化作殘骸。


    小貓咪又跑過去,蹭了蹭黑豹:“迦樓大哥?”


    黑豹沒說話,隻是舔了舔他的臉頰。


    邵以寧很擔心他。在這樣的時刻,他希望自己能幫上忙。


    小貓咪情不自禁,依偎在黑豹身邊。柔軟毛發貼近,帶來些許溫暖。綠眼睛沉靜看著他,倒映出他圓溜溜的貓兒眼。


    “迦樓大哥,”被這樣注視著,邵以寧忍不住道:“我能做什麽嗎?”


    迦樓搖頭:“我沒事。”


    可他看起來不像沒事。


    小喵崽越發靠過來,小小的熱源簇攏,仿佛緊緊放在心口處。然後,他拉長脖子、探出腦袋,神態嚴肅盯著那傷口。


    實在沒辦法的話,貓咪唾液有輕微消毒作用,或許可以試一試?


    而且這個位置,好像迦樓自己碰不到。


    於是,小貓咪非常認真的,伸出了粉嫩的舌頭。


    一下,就一下。


    要是疼,他就停下?


    伴隨著觸碰,黑豹微微一頓,身體僵硬住了。


    已經不流血、但仍舊脆弱的地方,此時傳來極輕微的刺痛、與更多的酥麻,癢癢的,一直傳到心底。對於從未與其它動物親近的迦樓來說,簡直像巨大的泄洪,大海呼嘯,將他所有情感全部席卷一空。


    空白,腦海裏隻有一片空白——這一瞬間,他竟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尾巴也僵直了,幾乎無從安放。緊接著,小喵崽還抬起頭來,眨巴眨巴漂亮眼眸,歪了歪腦袋,軟綿綿問道:“迦樓大哥?”


    “這樣你疼不疼?”


    “會有用嗎?要我繼續嗎?”


    不疼。


    他想說一點也不疼。但最終,黑豹隻是低頭舔了舔他的額頭,輕輕搖頭。


    邵以寧有點發愁。


    這麽大的傷口,養好要好幾天吧。那這幾天裏,迦樓大哥該怎麽辦呢?


    還有,他到底是為什麽、怎麽受傷的呢?邵以寧似乎下意識覺得,這和森林脫不開幹係。


    但是……


    他想了想,還是開口:“迦樓大哥,我不問你森林的事。”


    “我知道,你是想保護我,所以不想讓我這麽早就知道這些。”


    “我可以等,等你願意告訴我了,我再聽你講。”


    “隻是……”


    小喵崽仰起頭來,蓬鬆毛發在微風中悄悄搖曳,綿綿像天邊最潔淨的一朵白雲。他踟躕片刻,鄭重說道:“你不要為了我受傷。”


    “那樣,我情願不要真相。”


    他其實挺佛的,對血月啊,森林啊,沒太大的心思。既然是這個世界的設定,他也就接受了。


    看樣子,動物們也都很好的生活著,如果有什麽危險,態度會更明顯一點兒的。


    他相信他們,也希望他們都好好的。


    迦樓也要好好的。


    小喵崽語氣軟軟的,可含義很堅定。黑豹忽然一震,沉默垂眸。


    半晌,他低聲道:“不是因為你受傷。”


    “也不是要隱瞞。”他並非故意隱瞞。


    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說起那些隻有他才有的經曆。


    其它動物們,完全不能理解他。他們隻知道,血月需要謹慎對待,隻知道森林裏不太對勁,最好少入內,更不要讓未成年小崽子們進去。


    他們不知道他背負了什麽。


    換句話說,這何嚐不是一種孤獨。


    多倫說他是被詛咒的動物。是的,當獨自背負著一切,就如同被詛咒一般,崎嶇前行。


    他已習慣這樣前行。


    小喵崽眼睛亮晶晶的,漂亮的湛藍中倒映出他。迦樓舔了舔他,輕輕說道:“不會再有下一次。”


    “等你再長大些,我都告訴你。”


    現在的阿寧,還太小了,是需要保護的幼崽。


    這話不怎麽讓喵開心。


    邵以寧挺起胸膛,努力證明自己:“我可以的!”明明他都已經長大了!


    隻是小貓咪太小,這不是他的完全體!


    綠眼睛中閃過一絲笑意,黑豹忽然垂下頭來,鼻尖親昵觸碰著他的,微微磨蹭。濕潤的、溫熱的肌膚相親,他低沉好聽的嗓音自空氣傳導過來,沉甸甸如大石,又輕飄飄飛在雲間。


    “哪裏都太小。”


    而他,會等他長大。


    話說開了,邵以寧的關注點,還是在迦樓的傷口處。他憂心忡忡,一會兒想這個,一會兒想那個,過了片刻,又有點犯困,情不自禁團成一個圓。


    方才在樹上,他本來就是打算要睡覺的,如今睡意扛不住了,又上來了。


    他強撐著不肯閉上眼睛,可生理本能太強大,有點熬不過去。小腦袋開始發沉。而後,他忽然翻了身,肚皮向上,無意識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呼嚕嚕……”


    “呼嚕嚕……”


    “呼嚕嚕……”


    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魔力咒語,聽在耳裏、落在心底,一圈圈在空氣中蕩漾。隨著細微的蔓延,由於太接近,同樣也感染到黑豹的身體內。


    小貓咪純白如雪的毛發柔順又漂亮,粉紅色的小鼻子微微濕潤,此時還微微張開嘴巴,露出一點舌尖。又像是自己咬住了,進退不得,變成了吐舌的模樣。


    而且,或許是這樣擰巴著更舒服,小貓咪完全酣睡,四肢長長伸展開,毛發一層一層綻放,像花瓣,還像冬日裏簌簌的雪花。


    他睡得香甜,沒意識到自己的形態有點奇怪。與此同時,黑豹微微低頭,剛要挪動身體,擋住吹來的風。忽然餘光一頓,在毛發濃密的某處,瞧見了不應該看的某個地方。


    “叢林”裏,剛開始發育的兩個小“鈴鐺”。


    他突兀移開視線,但……


    已經完全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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