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來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年元宵節,是在宮裏過的。


    那時候他剛跑路失敗,被沉硯逮了回來,而沉硯一道旨意,自己將自己送進了宮。


    兩人那時候還沒互相坦白,雖然看起來親密,可實際上還存著隔閡,彼此試探著。


    於是那年元宵,過得平平淡淡。


    第二年元宵,兩人已經在一起了。


    謝容不想去宮宴應酬,沉硯也不想,兩人一合計,幹脆取消了宮宴,讓群臣自己回家團聚去。


    而他兩人換了身常服,出現在熱鬧街頭。


    大街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歡聲笑語一片。


    謝容在宮裏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偏偏今晚對某個小攤裏的酒釀湯圓情有獨鍾,自己吃掉了一碗還不算,悄悄地又去沉硯碗裏舀走了一隻黑芝麻口味的。


    沉硯含笑望他,謝容一邊心虛一邊振振有詞:“吃你一顆湯圓怎麽啦!你已經滿肚子壞水了,不能再吃黑芝麻餡的了!”


    和沉硯相處久了,謝容才終於意識到他的沉貴妃根本不是表麵上看著的這麽溫潤君子。


    明明是個大尾巴狼。


    沉大尾巴狼並沒與他爭論什麽,溫溫然笑著,縱容地將碗裏另一顆黑芝麻湯圓也舀給了他。


    於是謝容就吃撐了。


    吃撐了的謝容不想那麽快回宮,拉著沉硯滿街亂跑,美曰其名消食。


    路過一個麵具小攤時,他心念一動,忽然有了個主意:“硯之,我們玩個遊戲吧。”


    沉硯偏頭看他。


    謝容眼眸明亮,朝麵具小攤抬了抬下巴。


    一刻鍾後,謝容戴著他精心挑選的小貓麵具,鑽進了人群裏。


    沉硯已經先他一步走遠了,兩人現在隔著一條街,誰都不知誰戴著什麽麵具。


    謝容沒什麽目的地四處亂走。


    哪兒熱鬧往哪兒鑽。


    謝容生得好看,唇紅齒白,那小貓麵具又隻能遮住他半張臉,並不影響他的顏值。


    半遮半掩之下,反而讓他越發引人注目。


    走了一會,不僅少女們含羞帶怯地看著他,連別的一些少年郎都躍躍欲試地想來和他打招呼。


    謝容一律笑眯眯糊弄了過去。


    他走了一會,都瞧不見沉硯蹤影,正左顧右盼,周圍人忽然激動起來:“到時間了!”


    嗯?


    什麽到時間?


    謝容好奇,剛想逮個人問問,不遠處一道亮芒倏而飛起,在半空炸出絢爛的煙花。


    他恍然,這才想起元宵夜是會放煙花的。


    劈裏啪啦聲相繼響起,一朵又一朵漂亮的煙花在空中炸開,映亮了半邊天。


    旋即那些細碎亮芒紛紛揚揚落下,如漫天星光灑落人間。


    周圍人聲鼎沸,行人成雙結對,賞著煙花,拍手笑鬧。


    謝容仰頭看了一會,忽然覺得形單影隻,好沒意思。


    哎,要早想起有煙花看,他就該拉著沉硯一起來,玩什麽遊戲嘛。


    謝容收回視線,正打算回身認真找人去,人群湧動了一下,一個小男孩從人堆裏鑽出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煙花一朵接一朵,四周喧鬧聲也大,謝容聽不見小男孩在說什麽,他彎下腰,護著小家夥不被別人擠到:“你說什麽?”


    小男孩聲音還充滿稚氣,他將另一隻握著拳頭的手伸到謝容麵前,倏而展開。


    一隻小巧玲瓏的橘色小貓兒木雕靜靜地躺在小男孩手心。


    謝容微微愣住。


    小男孩大聲道:“那邊——有個大哥哥——在找你啦!”


    他將小橘貓木雕往謝容手裏一塞,衝謝容齜牙咧嘴地扮了個鬼臉,一溜煙跑掉了。


    謝容握著小橘貓木雕,摩挲了兩下。


    這木雕雖小,拿在手裏卻沉甸甸的,觸感細膩,可知那原料必然珍貴。細節處也處理得很巧妙,雕刻得栩栩如生……不像是尋常小攤鋪有的工藝。


    他想起有次去書房時,恰好看見沉硯若無其事地將什麽東西收進匣子裏,而桌麵上還殘留著些木屑。


    謝容慢慢地彎了彎眉眼。


    想見硯之。


    現在,立刻,馬上。


    煙花又炸開了兩三朵,又惹得一片歡呼。


    他將小橘貓木雕握緊,倏而轉身,朝方才小男孩指的方向望去。


    不遠處樹頭下,燈火零星處,有道頎長身影悠然而立。


    衣袂翩然的白衣公子抬手,將臉上的麵具取下來,露出了謝容萬分熟悉的麵容。


    爾後他微微動了動唇。


    那一瞬間鼎沸人聲都盡數消散,明明還隔著一段距離,謝容卻仿佛已聽見了他在說什麽。


    他在說,容容過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第三年的元宵節,謝容兩人都沒在京城。


    他們去了一處江南小鎮,悠悠然然,如尋常人家般生活了一段時間。


    如水墨鋪陳的水鄉,連元宵節也是溫柔的。


    沒有京城絢爛奪目的煙花,卻有婉轉多情的吳儂軟語。


    謝容與沉硯弄來了一條小船,在貫通著整個小鎮的河上晃悠悠地飄蕩。


    相比於出來熱鬧,這兒的百姓更喜歡闔家團圓,在家歡慶元宵。


    於是放眼望去,岸上也沒幾個人,河裏偶爾有別的船隻劃過,也是趕著回家的。


    除了瓜果小食,沉硯還備了些清淡的果酒,在小爐上溫著。


    兩人舉杯對飲,相依偎著說幾句閑話,倒也悠然自得,無比舒心。


    或許是小船搖啊晃啊太催眠,謝容又喝了幾杯果酒,莫名覺得有幾分困意湧起。


    他打了個嗬欠,看著沉硯替他斟酒,竟不自覺閉上了眼,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察覺到懷裏人忽然不出聲了,沉硯收回斟酒的手,抖開旁邊的白絨大氅,披在了謝容身上,安靜地陪他。


    謝容對此無知無覺,他陷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在這夢境裏,他漸漸變小,而四周景物則漸漸高大。


    謝容試圖動了動,結果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仿佛是陷在了泥裏,周身堆滿了濕漉漉、冷冰冰的積雪。


    這是怎麽了?


    或許是知道夢境之外,沉硯就在身邊,夢境裏的謝容並沒有太害怕,他好奇地等了一會,等來了一隻四肢修長體態矯健的雪豹。


    謝容:“……”


    他和雪豹麵麵相覷了一會,從雪豹清澈眸瞳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嗯???


    他怎麽變成一隻小蘑菇了?


    謝容尚在錯愕,那張毛絨絨的臉驟然放大,爾後他腦袋一暖——


    他被雪豹舔了一口。


    雪豹溫熱的舌頭碰到他的瞬間,屬於現實的記憶如潮水退散,謝容一個愣神,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


    不過他也來不及細想究竟忘了什麽了,莫名的驚慌湧上腦海,他下意識叫出聲來:“別吃我呀!”


    聲音細細軟軟的。


    謝容又是一愣。


    和他一起愣住的是雪豹。


    雪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慢吞吞地將他叼起來:“現在不吃,先把你帶回去養胖胖一些再吃吧。”


    夢境很漫長。


    謝容漸漸地遺忘了現實,恍惚中,他隻記得自己是隻小鬆茸。


    在某個寒冷的雪夜後,被一隻雪豹從積雪裏刨出來、叼回窩裏養著的小鬆茸。


    他覺得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隻擁有雪豹的鬆茸。


    剛開始他也很害怕雪豹會吃掉他,試著逃跑過,可惜失敗了,還沒出洞穴呢就被雪豹一爪子踩住了屁屁。


    不過後來他就不怕雪豹了。


    雪豹每日為他接露水,給他抱大尾巴,夏天帶他去溪水裏玩,冬天允許他睡在毛絨絨的肚皮下取暖……


    小鬆茸漸漸忘記逃跑的初心,他美滋滋地趴在雪豹身上,覺得他和雪豹天下第一好。


    山中不知歲月長,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淌。


    彈指間,就不知多少年過去了。


    雪豹有時候會帶鬆茸下山去,站在官道邊,看俠客縱馬而去,又有馬車嗒嗒嗒馳過,步行的路人姿態閑散或匆匆忙忙。


    鬆茸趴在雪豹頭頂,好奇地問:“豹豹,這就是人嗎?”


    雪豹嗯了一聲,問:“你想當人嗎?”


    鬆茸沒當過人,不知道當人有什麽好的,不過這問題很好回答:“我想和豹豹一起,當什麽都可以。”


    他將臉埋在雪豹頭頂絨毛裏,樂滋滋地蹭蹭,哼著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歪上天的小調,自娛自樂。


    雪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沉默了會,慢慢地踱著步子,帶鬆茸回山上去了。


    鬆茸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人,是在某個深夜裏。


    他被山洞外的動靜驚醒,睡眼惺忪地從雪豹肚子下探出頭來,看見了個青衫磊落的青年,臉上帶著溫雋的笑意,安安靜靜地站在洞穴前看著他們。


    雪豹警惕地站起身來,將小鬆茸護在身後。


    青年擺了擺手,輕笑道:“不必緊張。我無惡意。”


    他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將手伸到雪豹麵前,聲音溫潤清朗:“聽說過月老嗎?”


    雪豹活得久,知道的東西多,他瞥了眼纏繞在青年指間的紅線,微微鬆了鬆緊繃的神經。


    鬆茸心大,察覺不到對方的惡意,慢吞吞地從雪豹身後走出來,探頭探腦:“月老是什麽呀?”


    “我就是月老。”


    鬆茸“噢”了一聲,越發糊塗,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到月老麵前,疑惑地仰頭,左看看右看看。


    “你年紀很老嗎?可你看起來像月年輕。”


    月老被鬆茸傻裏傻氣的話逗笑了,他在收回手時順便屈指在小鬆茸腦瓜上彈了一下。


    將鬆茸彈了個倒栽蔥。


    鬆茸暈乎乎地站起來,覺得被月老碰過的地方有點發熱發痛。


    他想摸摸,手不夠長,趕緊跑回雪豹身邊躲著,緊張兮兮道:“豹豹,你摸摸我的腦袋,有點痛痛。有沒有被戳出一個小坑坑?”


    雪豹抬爪碰碰他腦袋,尾巴一伸一卷,將鬆茸扔到後背上坐著,旋即喉嚨裏發出不滿的低吼聲。


    望向月老的視線防備而鋒利。


    月老並不怕他盯,隻笑吟吟重複道:“我沒有惡意,別擔心。今天來隻是想問問你們,要不要結根紅線?”


    鬆茸依舊沒懂月老是什麽,也不懂紅線有何用。


    不過既然雪豹同意了,他也就聽話地伸出了小手手,乖乖地站著不動。


    紅線在鬆茸的小手手上纏了兩圈,又在雪豹的大爪子上纏了兩圈。


    月老替他們結了紅線結,輕緩又平穩地祝福:“一圈定此生,兩圈續來世。歲歲長相守,人間共白頭。”


    鬆茸聽得懵懵懂懂,好奇地問:“共白頭又是什麽?”


    月老收回了手,氣定神閑地站直身子,沒回答這問題:“你自己想罷。”


    月老很快離開了,離開前隻留下意味深長地一句話:“等你們來世結緣的時候,我再來收這份因果。”


    四周恢複寂靜後,雪豹和鬆茸都沒了睡意,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幹脆一並到山洞外賞月。


    月色朦朧又輕柔,溫情脈脈落滿天地。


    鬆茸看了一會,突然啊了一聲,眼裏亮晶晶的:“豹豹,下雪了!”


    細碎的雪花融著月色,慢慢悠悠地從天上飄落,伴隨而來的是陣陣清冽的寒意。


    雪豹不怕冷,他半蹲在雪裏,身姿挺拔,替鬆茸擋雪。


    雪很細碎,不過落得越來越密,不一會兒,雪豹頭上便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鬆茸縮在雪豹的前爪邊,臉頰邊是雪豹溫暖柔軟的絨毛。風雪再大,也有雪豹高大的軀體替他擋著。


    他看了一會落雪,忽然想到了什麽,探出頭來,仰頭看雪豹:“豹豹,你的腦袋變白啦。”


    雪豹低頭看了他一眼:“縮好,風大雪冷。”


    鬆茸卻沒聽,他噠噠噠跑出來,拒絕了雪豹想伸爪替他擋風雪的舉動,整個身體暴露在雪中,等了一會,等到白雪也覆了他滿頭。


    他便開心地衝雪豹笑:“豹豹,我的腦袋也變白啦。”


    鬆茸熟稔地爬到雪豹身上,又附到雪豹耳邊,小聲問:“這就是月年輕說的,人間共白頭嗎?”


    他抱著雪豹的耳朵,等了好久,才等到雪豹輕輕地一聲“嗯”。


    “是的。”雪豹動了動耳朵,毛絨絨的耳朵尖蹭了蹭鬆茸柔嫩的臉頰,他重複道:“共白頭。”


    ……


    謝容乍然驚醒時,懵然地看著麵前的小橋流水人家,一時都沒回過神來。


    半晌,他才輕輕地啊了聲:“我睡了很久?”


    沉硯將小案幾上的果酒端起來給他:“隻是片刻間。”


    謝容抿了一口,那果酒尚溫著。他捧著酒杯,回憶著夢裏種種,倏而撲哧一笑。


    沉硯問:“做美夢了?”


    謝容一本正經道:“嗯,夢到……”


    他還要說些什麽,眼角瞥見什麽,止了聲,轉頭望去。


    岸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青衫磊落的青年長身而立,麵容清雋。天上無雪無雨,也無烈日高照,他卻撐著一把淡青色的傘,姿態舒朗。


    見謝容轉頭望來,青年微微一笑,輕然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隨即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衣袂飄動間,謝容瞧見了他半隱在袖間的手上,纏著細細的一根紅線。


    青衫青年走得很快,眨眼間便消失在謝容眼底。


    “容容?夢見什麽了?”


    謝容回頭,被青衫青年這麽一打斷,他忽然就忘記了方才夢見了什麽、他又要和沉硯說什麽。


    一縷寒風不知從何而來,悄悄卷起兩人發尾,一片片細碎的雪花從天邊飄落,悄無聲息。


    謝容福至心靈,下意識接了下去:“我夢見——下雪了。”


    他望著一片片雪花悠悠然飄落,很快落在兩人頭上、身上,喃喃著:“下雪了……”


    沉硯莞爾:“好,下雪了。”


    他正要伸手去取小船裏的傘,謝容卻用力拽了拽他的衣袖,阻止了他的動作。


    沉硯微微一頓,見謝容眼眸清亮,想了想,將手收了回來。


    雪初時很細碎,慢慢地就越下越密,很快在沉硯頭頂覆上一層淺白。


    他朝謝容張開雙手。


    謝容自然而然又無比熟稔地依偎過去:“抱抱。”


    他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沉硯的頭頂:“硯之,你的腦袋變白啦。”旋即又晃了晃腦袋:“我的腦袋也變白啦……”


    他開心地彎了彎眉眼:“硯之,這算不算是……共白頭了?”


    沉硯抱著他的手緊了一緊,片刻後,眼底蘊開溫柔的笑意。


    “是的。”他低頭,在謝容唇邊輕輕碰了碰,輕聲重複道:“共白頭。”


    他們相逢於雪後。


    也終白首於雪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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