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不早朝的快樂隻維持大半天,就煙消雲散了。


    倒不是因為缺月蘇秉之他們,這些暗地裏的算計都被沉硯接手了,謝容並未為此費心太多。


    他發愁的是……


    他好像有點壞掉了。


    最初是沉硯忙完事情回來,剛進寢殿,便聽見謝容在小聲啜泣。


    骨骼清瘦的小皇帝也沒披外衣,就鬆鬆散散穿著身素白裏衣,坐在軟榻上,趴在大開的窗邊,哭得好不傷心。


    沉硯心裏一沉,還以為發生什麽了,匆匆過去將人攬進懷裏問怎麽了。


    然而謝容溫順地蜷在他懷裏,摟著他脖子,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隻搖頭不說話。


    剔透的淚珠子吧嗒吧嗒直掉,也不知哭了多久,眼尾都紅彤彤的。


    沉硯心疼得要命,用帕子替他拭淚,結果剛碰謝容眼角,謝容便抽抽搭搭地往後縮,帶著哭腔道:“……疼。”


    沉硯沒法,隻能丟掉帕子,輕輕吻掉他臉頰上的淚珠。


    哄了好久,謝容才勉強停了淚,揪著他衣襟,委屈巴巴地指了指外頭樹上一隻鳥兒,難過道:“剛剛那裏有兩隻鳥在玩的,有一隻忽然就飛走了,再沒回來……”


    他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要掉眼淚了:“剩下那隻孤零零的,看起來好可憐……”


    沉硯:“……”


    原來是這樣的小事,他終於鬆下心來,啼笑皆非,耐心地替懷裏人梳理亂糟糟的頭發,又力道適中地替謝容捏了捏後腰。


    然後問道:“還難受嗎?一起去清沁湖劃船好不好?”


    他隻當是謝容在寢殿裏待了一天,悶壞了才胡思亂想。


    謝容趴在他懷裏,哼哼唧唧地享受了一會,好像就把那孤零零的鳥兒給忘了,甕聲甕氣道:“要去。”


    沉硯命人提早做好準備,兩人很快去了清沁湖。


    兩人獨處時,謝容向來不喜歡有宮人侍衛跟著,於是這回侍衛們又是離得遠遠的,沒敢跟上。


    今日陽光並不猛烈,溫溫柔柔的恰恰好。天邊偶爾有薄雲飄過,遮蔽片刻,落下遍地陰影。


    涼風習習,很是舒心。


    沉硯劃著小舟,稍稍離了岸邊,便將船槳搭在一邊不劃了,任由微風推著他們慢悠悠地飄蕩。


    這小舟雖小,五髒俱全,小案幾上瓜果佳釀一應俱全。


    瓜果上都插著小竹簽,方便取用。沉硯挑了塊橘子,投喂給懷裏懶洋洋靠著的小祖宗。


    冰鎮過的橘瓣涼津津的,抵著唇邊,橘子特有的酸甜味撲鼻而來。


    謝容張口吃掉,滿足地眯了眯眼,一動不動地繼續頤氣指使:“還想要。”


    一連吃了五六塊,謝容才搖搖頭示意不要,略略翻了個身,看著四周發呆。


    眼下顯然不是賞荷花的最好季節,荷花幾乎落光了,剩下半幹不幹的蓮蓬,荷葉也大多卷了邊,芯還是綠的,邊緣卻已開始泛黃。


    謝容看了一會,忽然又悲從中來。


    他扯了扯沉硯的衣袖,無限傷感地歎息:“荷花都枯了,原本它們那麽好看的……”


    沉硯低頭看渾身散發著“好難過要哭了”氣息的謝容,眉頭一動,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


    一個時辰後,皇帝寢殿。


    一溜兒太醫跪在龍榻前,大氣都不敢出。


    為首的胡太醫收回把脈的手,緊張又尷尬地抹了抹額頭冷汗,字斟句酌:“這可能、也許、應該是,是那熏香的後遺症……”


    沉硯聽著他這一連串不確定的前綴詞,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胡太醫一個激靈,立刻無比斷定:“這必然就是那兩種熏香混用的後遺症!雖然主要的症狀不知為何變成了……催情,但還有些殘留原本的效果。”


    原本的效果,那便是使人神思恍惚精神錯亂,容易陷入夢魘無法清醒。


    和謝容現在這動輒悲春傷秋,情緒波動厲害、難以控製的狀態有點像。


    沉硯沉聲問:“如何解決?”


    胡太醫沒吭聲了,他回頭看了眼其他太醫們,大家都是一臉茫然。


    他心說完蛋,結結巴巴地回稟:“臣、臣未曾見過這等症狀,請陛下寬恕臣等一些時間,研究出最妥當的法子……”


    若隻有原本正常的症狀,那很好解。


    可現在這熏香不知為何就成了這效果……他們沒見過這樣的情況,也不知曉那紅線是什麽,陛下龍體尊貴,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沉硯平日溫和從容,此時臉上沒了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太醫們,氣勢逼人。


    一眾太醫低垂著頭,隻覺汗流浹背,背脊生寒。


    “那本相呢。”他朝胡太醫伸出手,“本相也聞了兩種熏香,可潛在這種症狀?”


    他沉吟一瞬:“若有,開的藥方先給本相用。”


    這是要替陛下先試藥的意思了。


    胡太醫一邊戰戰兢兢地替沉硯把脈,一邊苦澀地想,試藥有個鬼用,要是先把相爺試壞了,難不成陛下就不會削他們腦袋了麽。


    他仔仔細細地摸完沉硯的脈,搖了搖頭:“相爺或許是吸入的分量少,脈象上看,並無異常。”


    太醫們最終隻留下了相對比較保守的調理藥方,就算沒事也不會喝出事的那種。


    然後便火燒屁股似的離開了寢宮,趕緊去研究對策了。


    外人都離開後,謝容躺在床榻上,生無可戀。


    他歎氣:“是眼淚自己掉的,我沒想哭……”


    他其實能清楚感知到自己不對勁,但情緒一上頭,他根本沒法控製,眼淚自發地嘩啦啦。


    他一邊覺得鳥兒飛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一邊卻又有難以抑製的傷懷湧上心頭。


    非得哭個夠本才停歇。


    一天哭了幾回,眼睛都要受不了了。


    頂著兔子眼的謝容可憐兮兮地看著沉硯,把沉硯看得恨不得以身代他受罪。


    奈何再心疼他也沒法子,隻能去取了帕子浸了水,擰得半幹,給謝容敷眼睛。


    胡太醫臨走前千叮萬囑要讓陛下保持心態平穩,盡量不要觸景傷情,更不要做些容易使情緒波動劇烈的事情。


    這麽一來,才剛開葷的兩個人隻能被迫躺著蓋被子純聊天。


    謝容不想分被而眠,沉硯也不想。


    於是繼續一個被窩。


    謝容倒沒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他照舊不安分地拱來拱去,鬧了一通沉硯後才心滿意足地呼呼入睡。


    剩下沉硯一夜無眠,隱忍到天亮,去上朝處理政事,低氣壓沉重到眾臣麵麵相覷。


    謝容身子不適的事情並沒有傳出去,那些太醫得了沉硯敲打,個個嘴巴閉得蚌殼一樣。


    所以眾臣隻知曉陛下和相爺在湯沐閣裏激烈了一場,然後便立刻召了太醫,具體是什麽結果並無人知。


    看眼下這情形……他們隻能猜測是陛下又那什麽虛了,滿足不了相爺,所以相爺才滿臉不高興。


    哎。


    眾臣們暗自歎息,看著沉硯的視線便帶著些同情了。


    他們仍舊是更傾向於是陛下強納相爺入宮的,畢竟好好一權臣,誰這麽想不開要入宮,委身於陛下,當個小後妃呢。


    這下可好了,心理上被掠奪,身體上得不到滿足。


    好可憐一相爺。


    眾臣歎息完了,各自回府後,便本著一顆忠臣心,將府上壓箱底的各種補腎健體的藥材都送去了宮裏。


    而謝容莫名其妙收了一堆藥材,一時懵逼不已。


    樁樁件件,暫且不提。


    總之謝容好艱難才熬過兩天,熬來了他的生辰。


    之前他眼巴巴盼著生辰,盼著坦白,現在兩個人都說開了,生辰又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今年因為是原身二十歲生辰,弱冠之年,非同尋常,附屬國都來了不少使臣。


    甚至連偏遠的北蠻、南疆也派了人來。


    謝容熏香的後遺症還在,所幸已經好些了,廢些心神克製一下還是能忍住的,沒在大場合上失態。


    他擺著原身該有的架子,冷淡地應對,視線不由自主偏了偏,看見了坐在下首的缺月玨月兩兄弟。


    玨月還好些,神情溫秀,安靜地坐著。


    缺月則仿佛很疲累般,蔫噠噠的,雖強打著精神沒有禦前失儀,但仔細看著,能看見他眼底發青,萎靡不振。


    謝容心知是沉硯出手收拾人去了,雖說缺月這一算計沒鬧出什麽大事,但還是不能放過的。


    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至於怎麽收拾,沉硯不想讓謝容知道太多陰暗的東西,便隻簡略講了講,沒說太細。


    謝容也不太喜歡這些事,沉硯講他就認真聽,沉硯瞞著他的,他也沒去細追。


    橫豎缺月再怎麽早熟,也不過是個十五歲多的少年,哪裏比得過表麵君子切開黑的沉硯。


    多半被沉硯收拾得挺慘。


    謝容隻簡單一瞥,就收回了視線,沒再多關注那兩兄弟。


    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了各附屬國的使臣身上。


    眾多使臣中,南疆來的使臣格外吸引他目光。


    據說那是南疆的聖子,聖子在南疆,就相當於儲君,身份十分尊貴。


    在謝容之前所獲知的消息裏,南疆雖說是附屬國,但它就像個孤僻小孩,遠遠躲著,會定期按時交貢品,但很少派人往來。


    這回南疆聖子會親自來,謝容覺得還是有些驚奇的。


    特別是感受到南疆聖子時不時飄過來的視線,他更是覺得有古怪。


    ……就好似他身上有什麽東西,牢牢地吸引了南疆聖子。


    大概是察覺到謝容的視線,剛低頭不久、正在吃東西的南疆聖子抬起頭來,與謝容對上了眼。


    旋即粲然一笑。


    南疆聖子看起來也隻有二十多歲,樣貌俊美,很有些異域風情,這麽一笑,還是挺奪目的。


    謝容幾乎是下一瞬就移開了視線,望向了沉硯那邊,然後也很“湊巧”地和沉硯對上了眼……


    沉硯眼底的笑意有些危險。


    謝容無辜地眨了眨眼,衝沉硯彎了彎眉眼,又舉起了酒杯,露出個無事發生的淺笑。


    還是回頭派人去暗中查一查好了。


    觥籌交錯間,謝容隱約閃過這念頭。


    ……


    不過這回密探還沒查出點什麽來,翌日一大早,宮人便來稟告,說南疆聖子單獨求見他。


    謝容沉吟片刻,同意了。


    議事殿裏,謝容高坐龍椅上,一派冷漠。


    南疆聖子名喚珈陵,他不甚熟練地行禮後,便立刻開始叨叨。


    南疆有自己的語言,而珈陵大概是剛學漢語不久,講話磕磕絆絆的,對一些詞語更是隻按表麵字來理解。


    十句話裏有八句話,謝容都沒聽懂。


    他聽不懂,但也不能丟架子,便隻能冷淡著看珈陵。


    珈陵講了半天,見謝容始終沒反應,有些急了。


    他站起身來,幹脆一頓連說帶比劃,還直接吐出幾個南疆詞來。


    謝容聽得越發艱難。


    他實在理解不能,抬手擺了擺:“你說慢些,朕聽不清——”


    他的話語被珈陵一聲驚呼截斷了。


    珈陵好似發現了什麽,一雙透著淡藍的眸裏綻放出極大的震驚,極度震驚之下他甚至都忘了禮數,匆匆幾大步跑上來,想衝到謝容麵前。


    當然下一瞬,他就被守在謝容身邊的侍衛拔刀攔住了。


    珈陵顧不得身前的凜冽刀光,他的視線牢牢盯在謝容手腕上,嘴裏嘰裏咕嚕……這回是一個漢語都不帶了。


    他講了一會,意識到什麽,停頓了片刻,隨即一咬牙,倏而舉起手來,比了個古怪的手勢,湊在唇邊,吹出一聲稍顯悶沉的哨音。


    這一下突如其來,沒人知道他是何意,也沒來得及攔。


    哨音一落,謝容隻覺神思一懵,手腕上那根紅線猛然一燙,好不容易克製下來的傷懷情緒如洪水泄閘。


    他死死捂著手腕,盯著珈陵,呼吸急促了幾分,努力想將那失控的情緒收斂起來。


    然而無濟於事。


    珈陵不知做了什麽,他手腕上又燙又疼,連帶著熏香後遺症發作。


    委屈感鋪天蓋地而來,一點點難過都被放大到極致,謝容眼眶倏地一紅,眼底就浮起了水光。


    冷漠氣勢瞬息間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可憐兮兮的脆弱感。


    珈陵:“……”


    珈陵近距離直麵謝容大變臉,一時呆住了都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了?方才還高高在上一臉冷漠的年輕帝王怎麽突然就哭起來了?


    他僵立在原地沒敢動,古怪的手勢鬆開,有些迷茫地撓了撓頭,用不甚流暢的漢語遲疑著問了聲:“陛下這、這是腫……腫麽了?”


    然而這回回應他的卻不是謝容。


    一道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隱隱帶著無限壓迫:“聖子在做什麽?”


    珈陵下意識轉頭,看見了昨夜宮宴一直陪在皇帝身邊的那位溫潤相爺,正快步從外走來。


    不過此時這位相爺的神色……看起來並不太溫潤。


    珈陵打了個哆嗦,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這位相爺看似溫和的目光紮成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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