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現在還喜歡臣嗎?”


    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是一道送命題。


    謝容陷入沉默。


    沉硯也不急,慢悠悠地等著他回答。


    等了一會,大概是覺得謝容的嘴唇柔軟,手感很好,沉硯忍不住微微用力,小小地戳了戳。


    謝容回神垂眸,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兩下,他抿緊了唇,氣惱地轉過了頭,重重地哼了一聲。


    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


    像小孩子饞糖果了,又拉不下臉去找別人要,隻能氣咻咻撇過頭不看。


    沉硯指尖落了空,他蜷了蜷手指,眼底笑意不自覺深了幾分。


    突然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


    胡太醫再一次被召到皇帝寢宮時,心情複雜。


    他這次診脈的對象不是陛下,而是據聞承寵了一夜,早上又去城門口吹了許久冷風的丞相大人。


    再據聞,今早丞相去城門吹冷風也要堵回來的人,是原本深受丞相寵愛的小倌兒。


    ……再再據聞,那小倌兒後來隨著丞相入了宮。


    胡太醫戰戰兢兢地跪在龍榻邊,摸著相爺的脈,不是很敢抬頭看旁邊坐在龍榻上的陛下的頭頂。


    ……一定很蔥翠吧,就像是春天的顏色,充滿生機。


    胡太醫收回手,恭敬道:“相爺身子並無大礙,隻是過度勞累一時虛弱了些。”


    他含蓄道:“……多休息幾天就好。”


    謝容不太放心,見沉硯手還搭在床榻邊沒收回去,他伸手碰了碰沉硯的掌心,果不其然還是一片滾燙。


    他追問道:“他還在發熱,什麽時候能退?”


    雖然沉硯一再肯定這隻是強行從迷藥裏醒來的後遺症,並不是發燒,不過謝容還是有些擔憂,生怕把人給燒壞了。


    ……雖然他氣惱沉硯在刑宮裏那樣對他,但沉硯現在不能出事。


    胡太醫在他的小藥箱裏嘩啦嘩啦一頓翻找,摸出來一瓶藥丸:“這是補……補人精血氣的藥,若陛下實在擔心,便讓相爺每日服用一顆。”


    謝容唔了聲,抬抬下巴,示意胡太醫將藥拿過來。


    接過藥之後,他挑開蓋子,往裏頭看了眼。


    淡淡藥香撲鼻而來,略帶些清苦味,謝容隻看了眼就蓋上了,順手塞到沉硯手裏。


    胡太醫方才奉藥時瞥見了謝容的臉,見他那眼尾泛著紅,像是熬了幾天夜過後的模樣,擔心明天躺在這裏等他把脈的人就成了陛下。


    遂又大膽發言:“陛下如果覺得身子……不適,也可以吃的。這藥對身體無害。”


    謝容沒想太多,他搖了搖頭,單純嫌棄藥的苦味:“朕不需要。行了,既然無事,你就先下去吧。”


    胡太醫得了命令,連忙告退。


    退到門口他遲疑了一下,折身回來道:“陛下,還有些要給相爺的藥和物件……還沒配好,等過幾日再給相爺送來。還……還請陛下和相爺忍耐幾日。”


    這講得含糊,謝容皺了皺眉,心說不舒服的是沉硯,他要忍什麽啊。


    不過聽胡太醫這意思,好像沉硯這症狀還得持續幾日,這麽久,人都要燒傻了。


    他催促道:“那就盡快,給你兩日時間準備。”


    停頓了一下,謝容回憶起電視劇裏常見的場景,又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治不好你就等著提頭來見。”


    胡太醫嚇了一跳,立刻飛也似的跑了。


    屋裏恢複平靜,從刑宮持續而來的尷尬氣氛又蔓延起來。


    謝容猶豫了一下,剛想起身,原本安靜躺在龍榻上的某人疏疏懶懶坐起身來,長臂一伸,輕鬆自然地攬住了他的腰,將下巴搭在謝容肩頭。


    “陛下。”


    謝容被這過分親密的動作嚇僵了,沉硯還在發熱,胸膛滾燙,他後背與他胸膛緊靠著,就仿佛靠著一塊炙熱的鐵板。


    他不自在地頓了一會,才慢慢鬆懈了幾分,擺足了架子,冷矜道:“幹什麽。”


    “臣要吃這藥嗎?”


    也不知刑宮裏謝容那一聲故作姿態的冷哼讓沉硯解讀出什麽奇怪消息來了,謝容明顯感覺沉硯變了。


    有外人在時還是沉穩溫潤端莊有禮的模樣,一旦周圍沒了人,他就卸了這殼子,和謝容親近起來。


    謝容莫名地覺得這種親近很危險,像罌`粟那樣的,無比誘人又藏著劇毒的危險。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謝容也說不出來,明明沉硯也沒對他亮刀子,也沒帶人來造反推翻他將他丟去受酷刑。


    隻除了……咳咳。


    謝容想到之前自己不自覺的反應就忍不住耳根發燙……怎麽會這樣啊,他是一直對沉硯有好感不錯,有段時間他甚至有認真用心琢磨著怎麽討好沉硯,抱抱主角大腿。


    可他分明沒有動心到情愛之上。


    也就是有時候看見沉硯勾唇輕笑時會忍不住多看兩眼,沉硯盯著他吃藥膳他就算不情不願也乖乖吃完,宮宴上沉硯遙遙與他敬酒,他會覺得有些開心。


    ……而已。


    都怪沉硯。


    都怪沉硯的手。


    沉硯這手是大豬蹄子!


    謝容心裏揣著事,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藥瓶上,心不在焉地答他:“你想吃就吃。”


    沉硯含笑道:“這藥補腎。”


    謝容滿腦子想著怎麽扒拉開沉硯的手,想也不想地就接口道:“那你就補……補什麽?”


    他回過神來,錯愕地問。


    沉硯若有所思:“太醫可能是擔心臣初次入宮,沒能服侍好陛下,所以特意拿藥來給臣補補身子。”


    他眨了眨眼,笑道:“不過臣感覺還行,氣不虛體不弱的,陛下什麽時候想要臣侍`寢都可以,一定教陛下滿意。”


    謝容:“……”


    要個鬼,滿意個頭。


    謝容現在隻想將這瓶藥砸胡太醫頭上。


    這些人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麽啊!


    謝容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扒拉開沉硯的手,倏地站起身來,彎腰在沉硯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冷下了臉,涼颼颼道:“丞相既然入了宮,就乖乖聽朕的話,好好在這休息,別到處亂跑。”


    他鼻腔裏哼出重重一聲:“要是亂跑,朕就讓你天天下不來床。”


    沉硯好像有些意外他會說這些話,眉梢輕挑,片刻後才溫聲應是,乖乖抖了被子蓋在身上,表示會好好在這等著。


    謝容看了他一會,才再次哼一聲,拂袖離開。


    直到出了寢宮,謝容才一卸身上冰冷,抬起手來看了看。


    天啊。


    他剛剛用這隻手拍了沉硯的臉!


    還很有氣勢地對沉硯說再跑就讓他下不來床!


    本來謝容在跑路前還有些忌憚沉硯的。


    結果被沉硯逮回來,又被沉硯壓到刑宮裏一頓搓揉後,他反倒是惡向膽邊生,冒出來一個破罐破摔的念頭。


    沉硯非要把自己送進宮來,那他就替原身實現一下願望好了。


    哼。


    兔子急了都會咬人呢。


    沉硯把他逼急了他也要咬……要凶沉硯!


    謝容彎了彎手指,感覺指尖還殘留著沉硯臉上肌膚溫熱細膩的觸感,像上等的羊脂玉。


    他抿了抿唇,定了定神,暫時將沉硯拋之腦後,環顧四周。


    ……這是第一次,在沒有他吩咐退下的情況下,梁庸平消失在他視野裏。


    守在寢殿門口的是兩個麵生的年輕小太監,謝容一招手,他們便戰戰兢兢小跑過來,強壓著害怕跪下行禮,異口同聲:“陛下。”


    梁庸平能坐總管之位,手段自然是不同尋常,經他調`教過的小太監就算年紀不大,也十分沉穩可靠。


    按以往,這種哆哆嗦嗦看著就沒經過磋磨的小太監,是絕不會出現在謝容跟前的。


    謝容隱約猜到了什麽,心情有些沉重,他垂眸看了一會小太監們圓滾滾的腦袋,才淡聲問:“梁庸平呢?”


    “梁總管今日不舒服,在……在屋裏休息著。”


    果真是沒經過調`教的,話也說得不圓滑。


    梁庸平這是猜準了他以後都不會再放心用他教出來的人,所以把這些新苗子推到他麵前,讓他重新培養親信嗎!


    謝容的視線在兩個小太監身上停頓太久了,兩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太監沒經曆過這等考驗,瑟瑟發抖,呼吸都逐漸不穩起來。


    謝容這才收回視線,隨口道:“跟朕去看看。”


    謝容拂袖而去,玄色衣擺劃出凜然弧度。


    兩個小太監惴惴不安地對視一眼,趕緊應諾,取了宮燈來照明,小步疾走跟上,大氣都不敢出。


    梁庸平果然在自己屋裏,不過看起來並不像是身子不舒爽的模樣。


    謝容讓兩個小太監在門外守著,自己踱著步子進了屋,剛站穩,梁庸平便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跪在他麵前,重重磕了個頭。


    他沒省著力氣,一聲悶響,謝容聽著都額頭疼。


    同時心裏的那個猜測也終於塵埃落定了。


    梁庸平的額頭抵在冰冷地麵上,片刻後仰起頭來:“陛下。”


    太監聲音都比較尖銳,可梁庸平此時聲音卻很啞,仿佛砂石摩擦著地:“奴才有罪。”


    謝容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平靜,眸光裏有淡淡的隔閡。


    梁庸平沒有為自己脫罪的意思,他幹脆利落地全部坦白:“陛下,相爺的迷藥是奴才提早解的,鑰匙是奴才呈給相爺的。奴才犯下死罪,請陛下降罪。”


    謝容要被他氣笑了。


    他心裏惱意一片,這惱意要比沉硯欺負他時還嚴重。


    他尚未能完全信任沉硯,所以被沉硯摁在鐵床上時,更多的是一種技不如人的挫敗感和擔憂害怕。


    可梁庸平……


    是他從來的那天起就一直相信著的。


    雖說剛開始可能是因著原身殘留的感覺,但後來和梁庸平相處久了,他漸漸地就從心裏信任這位行事貼心周全的大總管了。


    可沒想到,他暗中提防的沉硯都未曾出手傷他。


    梁庸平卻在他身後狠狠捅了他一刀,讓他猝不及防。


    謝容站了片刻,心緒混亂。


    梁庸平大概是一早就猜到他想退位了,可謝容想不明白,梁庸平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擔憂自己的地位?生怕沉硯當權後,他這昔日風光無限的大總管就落入塵埃?


    可按原身的性子,既然梁庸平自己的都承認了,這事就再無轉圜,原身隻消一句話,便自有人會前來將梁庸平押下去,關進刑宮,施以酷刑。


    這比沉硯當權的結果更慘。


    原身對背叛他的人從來不會留情麵。


    謝容靜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下狠手,隻道:“梁總管為朕操勞瑣事多年,無過也有功,即日起便在這好好歇著吧。”


    梁庸平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麽處理,怔愣之下顧不得尊卑,猛然抬頭看著謝容,然而他隻來得及看到謝容轉過去的後腦勺。


    “陛下……”他難以置信地喃喃。


    謝容沒應聲,走到門口,腳步微微頓了頓,一句“為什麽”險些要出口,又被他抿了抿唇,咽了下去。


    梁庸平的話……他還能信嗎?


    吱呀一聲,謝容拂袖而去,而門被風吹著,很快關上。


    薄薄的門板將梁庸平迷茫的低聲喃喃也關在了屋裏:“奴才……奴才隻是想讓陛下得償所願。”


    他反複念了幾次“得償所願”,跪在原地,呆愣了很久,也不知回憶起了什麽,忽然又重重地磕了個頭。


    額頭和地板相碰時發出的沉重的聲響,壓過了他顫抖唇間吐出來幾近哽咽的一句“小殿下”。


    ……


    謝容一路沉默不言,坐著禦鑾回到寢宮,心情低落到極點。


    他本以為前方身側就算有沉硯蘇秉之在虎視眈眈,他身後也會有梁庸平替他守著。可誰知……


    他屏退兩個小太監,獨自在龍榻上坐下。


    平日這時候,梁庸平會細致地替他點燃蠟燭,剪斷太長的燭芯,讓燭火平穩明亮。


    然後輕聲詢問他陛下今天可有想吃的宵夜?


    可今天沒人來問了。


    去見梁庸平時他滿心裏都是被背叛的氣惱,可吹了一路涼風回來,那氣惱就散得差不多了,剩下棉絮般的難過塞在心裏,堵堵的。


    這下可好了,他身邊是一個人都不剩了。


    原身給他留了個梁庸平,而今天,梁庸平也即將要從他身邊離開了。


    謝容退位跑路的這決定,對這個朝代每個人來說都很匪夷所思,梁庸平猜到了,然後用他的方式來阻攔,也無可厚非。


    錯就錯在眼下占著這軀殼的人是謝容。


    那個陰鷙冷漠,手段狠決的小暴君謝昑……已經不在了。


    燭芯燒得太長,爆出一朵燭花,劈啪一聲響,將謝容思緒拉扯了回來,他偏頭望去。


    龍榻上空蕩蕩的,沉硯也不見蹤影。


    倒不是沉硯私自跑了,而是他提早吩咐人收拾了一處宮殿,命沉硯挪了過去。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他沒什麽心思應付沉硯,於是先把沉硯打發走算了。


    可現在坐了一會,滿室空落落的寂靜中,謝容又莫名生出一種想聽沉硯聲音的衝動。


    謝容搓了搓臉,將這莫名其妙的思緒壓了下去,又坐了一會,還是覺得鬱氣難消,幹脆命人做好準備,去湯沐閣裏泡了個澡。


    池湯裏添了安神凝思的藥材,謝容泡了小半時辰,泡得渾身熱騰騰的,舒服多了。


    他長長舒口氣,隨意地披著外衣回到寢殿,歇了一會,正準備睡覺。


    門忽然被叩響,小太監哆哆嗦嗦的聲音響起:“陛下……”


    謝容倦意剛起,衣衫都脫一半了,他不以為意:“怎麽?”


    這回回答他的不是小太監,是一個他在不久之前還想聽聽的聲音,溫潤含笑,意味深長:“陛下,是臣。”


    謝容動作一頓。


    沉硯在門外悠悠然道:“……臣來侍寢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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