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裏彌漫著使人呆滯的尷尬氣息。


    謝容強行掩蓋方才的口誤,假裝無事發生:“硯之。”


    他鎮定解釋:“我平日在宮裏吃的也不多……”


    宮裏耳目眾多,無數人盯著他,又有每天都在擔心陛下吃不好的梁庸平在,謝容試了幾次都沒能將那每頓十幾道菜的規矩撤掉。


    隻能作若無其事狀,將大部分沒動過的菜,尋個由頭賞賜給宮人們,以減少浪費。


    不過這次來相府小住的決定下得太倉促,他一時忘了提醒沉硯。


    謝容心虛了一會,發現不對,探身向前,數了數沉硯麵前的碗碟數,立刻理直氣壯:“你自己都吃那麽少。”


    沉硯麵前的碗碟都是空的,可他隻有三菜一湯,數量比謝容的足足少了一半。


    沉硯被那一聲“哥”喊得眸色深了一瞬,旋即很又恢複了正常。


    他瞥了眼謝容碗裏剩了一小半的米飯,郎心似鐵不為所動:“公子好歹將碗裏米飯吃完,若是來日回宮時看著更瘦了,我如何和梁總管交代。”


    他頓了頓,不鹹不淡地補充:“更何況……浪費總是不好的。”


    謝容縮了縮脖子,沉硯這話一下精準戳中他的兩大要害,他既害怕浪費,也不願回宮後被梁庸平念叨。


    他隻能不情不願地重新撿起玉箸,乖乖地繼續吃飯,一邊鬱悶叮囑:“那你明日記得和廚房說,分量少一些。”


    沉硯不置可否,繼續道:“廚房裏還燉著藥膳,也是梁總管叮囑的。公子睡前吃一些。”


    謝容:“……”


    千躲萬逃,躲開了梁庸平,逃不過藥膳。


    他沉重道:“我將飯吃完,今晚就真的吃不下了。你明天也別讓廚房燉了,我不愛吃。”


    “公子早段時間才病過一場,身子虛,該好好補補的。”


    沉硯平鋪直敘,轉念間,又狀似隨意地問:“藥膳多滋補,公子怎麽會不喜歡?”


    謝容咽下一口飯,毫無防備不疑有他:“藥材味太重了,我以前喝藥喝多了,不喜歡。”


    沉硯眉梢輕輕一動,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


    以前喝多了?


    沉硯穿的這話本,多數筆墨都在寫小暴君和文弱丞相之間百般糾葛,聚散離合虐身虐心,時而夾雜著香豔至極的床`笫之事。


    對廟堂朝政、小暴君和文弱丞相的各自過往並沒有太多描寫。


    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沉硯來到這個陌生的朝代後,才慢慢查出來的。


    可他查到的是,小暴君乃先皇幺子,從小到大錦衣玉食,被先皇寵著長大。


    寵到什麽程度呢,寵到甚至一度有傳言,太子之位都要易位。


    這種情形下,哪兒來的“喝多了藥”?


    見多了皇室內裏的醃臢事,一個朦朧的念頭浮上來,沉硯神色不明,將視線落在對麵那人身上。


    小暴君還在努力吃飯,低著頭,纖細白皙的頸脖仿佛一掐即斷。


    本朝以玄色為尊,小暴君平日裏衣衫也多為玄色,可憑心而論,這顏色一點都不適合小暴君。


    冷冷沉沉的。


    剛穿進話本還沒見著小暴君時,沉硯真的以為這又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皇帝。


    後來見了幾回,他又覺得小暴君或許隻是被寵壞了性子,現實到底和話本有所不同。


    直到今天,他才恍然覺得。


    這哪裏是被寵壞了性子。


    這分明是被寵傻了腦子。


    哪有皇帝能這麽大大咧咧孤身一人,毫無防備地就住進權臣府上的?


    他要是有點別的心思,小暴君現在就能屍骨無存,明天龍椅就能易主。


    絲毫不知自己刀尖口撿回一條命的小暴君如釋重負地一推空碗:“我吃完了!”


    沉硯回神,看著謝容毫不遮掩的喜滋滋表情,長睫微微一顫。


    這樣的傻子,他倒要看看,能活到什麽時候。


    ……


    條件有限,古代的夜間生活總是比較無聊。


    平時在宮裏,這時候謝容會懶洋洋攤在軟榻上看看書,偶爾興起就畫幾筆畫簡筆畫,努力找點樂子。


    不過他今晚吃撐了,不太想坐下來,於是在院子裏背著手溜溜達達地轉圈消食。


    院子裏隻點了一盞燈,光線昏暗,謝容毫不在意。


    從小經曆使然,他的性子還挺敏感的,對別人的善意和惡意都格外敏銳。


    宮裏的人雖然時刻表示出對他很恭敬的模樣,但他們隱藏在眼底深處的厭惡和害怕,還是被謝容捕捉到了。


    盡管知道這是原身的原因,謝容仍覺得難受。


    畢竟現在駕馭著這具軀體、承載著這些目光的人是他。


    他本擔心沉硯府上的人也會這樣,結果相府上的人居然少的可憐。


    還真是出乎意料。


    謝容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也對沉硯的日常生活有點好奇起來。


    二十五歲,擱在古代,可能都是幾個孩子的爹了。


    就算是現代,也該有女朋友了。


    可沉硯仍舊單身——至少在外人眼裏是單身。


    這麽清心寡欲?不會在府上偷偷的金屋藏嬌了吧?


    兩個各懷心思,誰也沒透露給對方知曉。


    歇過了一會,沉硯帶謝容去看他歇息的房間。


    按道理,謝容該被安置在招待客人的廂房。


    然而相府很久沒有客人留住,雖然下人也會定期去清理打掃,但一時半會的,房間裏難免有股久無人居的陰冷氣。


    於是沉硯命人將他居處院落的主屋收拾了出來。


    其實這是原身住的地方,不過沉硯在穿來的當天晚上,就搬去了西側的廂屋住。


    這間主屋反倒是閑置了。


    謝容不知這許多,不過他將自己定義成相府客人,哪裏有客人來將主人臥室占了的。


    他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狀:“不必,隨意一間屋便可。”


    他執意如此,沉硯想了想,沒強求,將主屋東側的屋分給他。


    謝容有點猶豫,雖說他勇敢地進了相府,但和沉硯住的如此接近,還是有點慫。


    他琢磨著偌大相府,總該有特意招待客人住的地方,結果剛試探了兩句,就被沉硯一句“府上人少,住得近方便照應”為由,駁了回來。


    也、也行吧,好歹兩間屋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呢。


    謝容沒奈何,隻能接受了這個安排。


    今天梨園驚變一場,謝容費了些心神,吃飽喝足後,很快就倦了。


    沐浴洗漱過後,他穿著件純白裏衣,隨意披著外衫,一邊打著嗬欠,一邊往自己屋裏走。


    走到半路上遇見了也準備去耳房的沉硯,謝容和他打了個招呼,莫名有種回到大學宿舍、和舍友們一個等一個洗澡的感覺。


    謝容一下子心情好了起來,愉快地和沉硯道了再見,就腳步輕快地回了屋。


    沉硯沒太懂方才還有些嚴肅的小暴君這會兒怎麽又高興起來了,他站在原地,目送謝容回了屋關上了門,才轉身進了耳房。


    是夜,月明星稀。


    謝容所在的東廂房安靜一片,屋裏燭火暗淡。


    想來已經睡下了。


    沉硯還沒睡。


    他甚至還沒回屋。


    他正在書房裏,隨手翻閱著許多寫滿秘密的紙卷。


    在書案前方,一個黑衣人恭敬垂首,沉聲稟報:“梨園看著尋常,可那梨園之主似與各方都有牽連,屬下尚未能查清其中關係……”


    他將樁樁件件消息都稟報上來。


    沉硯聽了一會,突兀地打斷了他:“今日戲子刺殺陛下,你們事先可有得到什麽消息?”


    “未曾。這像是……隨意而起的刺殺。”黑衣人道,“陛下的護衛們在剛進梨園不久就被藥暈了,下藥的是其中一個護衛,屬下悄悄將他劫走了,沒讓梁總管他們帶走。”


    “隻是那護衛當即服了毒,如今半死不活,一句話都不肯說。”


    沉硯慢條斯理地將看完的密信在燭火上點燃,丟到一旁炭盆裏,看著它們逐漸被火光吞噬,剩下灰燼一片。


    他抬眸,眸光裏毫無感情,俊美的麵容在明滅火光裏顯得冰冷非常:“不肯開口?”


    他輕描淡寫:“那殺了吧。別死的太容易了,讓他知道,這世間有人是他輕易碰不得的。”


    黑衣人眼底閃過一絲詫異,旋即飛快低頭,掩飾了這點失態。


    他恭敬應是,正準備退下,足尖剛一動,又聽見沉硯淡聲吩咐:“以後與陛下有關的消息,無論輕重,第一時間送至我手上。再使人暗中跟著,別讓人近了陛下的身。”


    這回黑衣人的錯愕是再沒忍住,他停頓了一瞬,定了定神,才再次道了聲遵命。


    然後衣袂翻飛,從大敞的窗戶裏躍了出去。


    書房裏恢複寂靜。


    隻有修長指尖拆看書信的聲音。


    沉硯三兩下將剩餘的信件看完,吹熄了蠟燭,離開了書房,準備回屋睡覺去。


    手剛碰上房門,他心念一動,轉頭看了眼謝容所在的東廂房。


    恰好看見那屋裏微弱的燈光晃了晃,旋即熄滅。


    今日梁庸平曾反複叮囑,說陛下極度怕黑,夜裏必須點著明亮燭火才能睡著,不然會半夜驚醒,再不能入眠。


    沉硯眉心蹙了蹙,毫不遲疑地轉身走了過去。


    他睡覺時,向來不喜歡有下人留在近處,小暴君似乎也不太喜歡,所以今夜並無人在屋外守值。


    沉硯輕輕叩了叩門:“公子,我來給你續燭火。”


    等了片刻,沒等到謝容回應,大概還睡著。


    沉硯正打算做件好事,悄悄進去替他換根新燭,結果門剛推開一點點,就聽見好一聲悶響。


    噗通。


    沉硯心下一緊,顧不上放緩動作,一把將門推開,一步跨入。


    今夜月近盈滿,月光澄澈明亮,門一開,就盡數湧入屋內,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屋內。


    沉硯一眼就看見了發出動靜的人。


    隻著薄薄單衣的小暴君擁著錦被,跌坐在地上,神色茫然,好像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聽見門響聲,他遲鈍偏過頭來,眼底朦朦朧朧的,呆呆地“啊”了一聲。


    看起來傻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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