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相知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重大問題。


    他扇子往手腕上方一收,扇墜打在手背上,下方流蘇微微晃動。“你對夜玄宸動心了?”


    他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像棒打鴛鴦的封建大家長。


    “……”謝不識抿唇,良久沒有說話,抬起臉,眼底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她聲音很輕,有種對一切都不確定的猶疑,劃破的衣衫上沾著塵土與血跡,但她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管了。


    她對夜玄宸的感情很複雜,不是純粹的恨意,但滅門之仇高懸於頭頂,她可以愛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但絕不能是他。


    “不知道就不要想了。”謝相知倚門站立,“終歸人都已經死了,弄清楚喜不喜歡有什麽意義?”


    “朝顏夫人那裏有藥,可以讓人前塵往事忘盡。你需要的話可以去取。”謝相知對這個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感官頗為複雜——天道已經給她定下了無數條條框框,再如何也改變不了軟弱善良的本質,這一點恰好是謝相知最不喜歡的,但另一方麵,謝不識性格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謝相知親手教出來的,帶著他自身的影子。


    “至於煙雨樓的樓主麽,不想做就不做,隻是你要想好,你放棄這個身份,從此以後你就不是謝不識,而是蘇明煙。”


    謝不識愕然抬眼:“師父的意思是如果我離開煙雨樓,就不再是師父的弟子嗎?”


    “因為我也要走的啊。”謝相知笑了笑,“我們之間沒有因果羈絆,無論你接不接任煙雨樓樓主之位,我們師徒緣分都隻不過到此為止。但你放棄樓主之位,就必然要放棄謝不識這個身份為你帶來過的一切便利,甚至還可能要為此付出代價。所以不識,你好好想想,想好你要走到哪一步,能付出什麽代價。”


    謝不識愣愣地看著他,忽然笑了,“師父,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很薄涼的人?”


    “我似乎從來沒有瞞過你——我修的是無情道。”謝相知口吻渾然不在意,甚至還能心情頗好地微笑。


    謝不識抿唇,忽然跪了下來,雙手置於額間,叩地俯拜:“多謝師父教誨,當年春日相救與十年養育教導之恩,蘇明煙至死不敢忘。”


    “我學武本就是為了報仇,沒想到最後卻害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如今舊怨已了,我想做回蘇明煙。請師父原諒我。”


    “你是個很奇怪的人。”謝相知垂眼,有些感慨,“凡我見過的人,既然舊愁夙願已了,都會徹底斬斷過去。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執意要回到過去的人。”


    “你要做什麽選擇是你的自由,我不會幹涉。如今武林也要歸於朝廷,你我終歸還有個師徒名義,要是哪天過不下去了,就去雍京找你師娘。”謝相知說完把扇子遞給她,“做個留念吧,終歸是師徒一場。”


    “多謝……謝樓主。”謝不識雙手接過。


    *


    [係統啊,你不該叫我來的。你看我除了丟了一個徒弟,什麽也沒撈著?]謝相知頗為可惜的同係統道。


    係統:[您自己不也有責任嗎?如果您當初肯好好教導她,也未必會這樣。何況您非得把話說的那麽明白,給人家一個剛死了妹妹和戀人的小姑娘雪上加霜。]


    謝相知摸了摸下巴:[我難道還要告訴她我們師徒情深?這話她自己都不會信。不過我對她確實不夠盡心。]一來[上元]極重師徒傳承,蘇明煙並無仙緣,何況他隻是三千世界中一個過客,對蘇明煙自然沒有對待嫡傳弟子那樣盡心竭力。二來,一手帶大他的師父從小也不怎麽管他,他師父常年外出雲遊,他身邊婢女仆役如雲可供驅使,沒什麽可操心的,故而他對謝不識也是一樣的態度——咽金嚼玉養著,衣食住行都是天下最頂尖的,請來教導識字的老師俱是一方大儒。離經叛道也好,想做什麽都隨她意,而他自己是不管事的,最多什麽時候想起來過問兩句。


    然後就把徒弟養沒了。


    謝相知歎了口氣:[我確實不適合教徒弟。]


    係統:[所以……?]


    [所以我找太子殿下要安慰去。]


    係統:[……]


    ……好想換宿主。


    *


    當日太子殿下怎麽安慰謝樓主的按下不表。再則武林大會的場地被百裏澤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方盟主強忍著氣血上湧的衝動和太子殿下達成朝廷和江湖的“友好”協議,並且對謝相知投靠朝廷的行為頗為忿忿。


    謝相知幹脆把沒有人接手的煙雨樓全部交給了百裏澤,由百裏澤接受整頓,統領約束江南武林,從此在江湖之中地位更加超然。沒了前後兩任極有魄力的教主的魔教也成了一盤散沙,成不了什麽氣候,被百裏澤派兵以“剿匪”為由處理掉了。江南之地武林世家割據,與官府分庭抗禮的局麵在百裏澤手中結束,便是俠士豪傑也得受官府管製。


    用係統的話來說就是,完成了社會法製化的重要進程。


    蘇明煙為蘇明月立了碑,就在蘇氏夫婦的墓旁邊,從此之後名動一時的煙雨樓少樓主絕跡江湖。


    此為後話。


    武林與朝廷達成協議後,陳莊主對謝相知更加沒有好眼色。謝相知笑眯眯把風雪山莊所在的州域的知府叫過來商議一番——第二天就有人拿著賬冊上門去風雪山莊討要曆年來欠下的稅收。


    陳莊主當即上門與謝相知理論,謝相知微笑著借過了正在他那裏喝茶的新上任的武林盟主方若景的劍。


    ——方家與朝廷達成協議,百裏澤為了穩定人心,幹脆把武林盟主這個職位改成了世襲製。方老盟主力不從心,幹脆一切事情都交給了這個兒子。


    陳莊主最後還是回去乖乖繳稅了。


    有了這個殺雞儆猴的例子,官府的管製也變得容易起來。


    至於謝相知,他在杏花塢小住了幾天,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準備和百裏澤回雍京——南疆使臣已經到了雁山關。


    現在就隻剩下一件事情——讓百裏澤成為千古流芳的帝王。


    南疆的使臣是趕在雍京夏季的尾巴上到的。


    謝相知對這一行使臣的到來並不是很愉快,因為南疆向百裏澤遞交了國書,提出想和百裏宗室結為姻親。國書中尚未說的特別明確,但特意讓南疆王女隨行,其心思就可見一斑。


    百裏澤那群兄弟都被他殺了或者流放了,宗室中沒有適齡的子弟可以娶這位王女,其他人又身份不夠,最後隻合適的剩下一個百裏澤。


    為此,皇帝陛下睡了好幾晚的禦書房。


    係統有點擔心:[宿主,你以前根本不在意百裏澤要不要立後納妃。]


    謝相知被它這麽猝不及防一出聲,手腕一抖,硬生生寫壞了一幅字。


    他閉了閉眼睛:[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如果我一直都不在意,我還怎麽借他證道?]


    [宿主,我其實不太明白。按照您所在的世界的法則,即使您證道成功,日後也要加倍償還您和他之間的因果,直到恩怨兩清。您不應該不知道,一旦沾染因果的債,幾乎都是還不清的。]係統作為“神明”創造出來的第一批員工,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謝相知這樣的,還是讓它難以理解。


    謝相知擱筆,[我不在乎因果。我修無情道,隻不過是因為我想修而已。我今日既然求道,便除此之外沒有什麽舍不下的;日後若是所求其他,也不過同樣行事罷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您這般方式修無情道的。]隨心所欲至極。


    [你見過幾個修無情道的?]謝相知淡淡嗤笑。


    係統:[……]


    *


    讓人意外的是,南疆王女到達雍京後第一件事是求見謝相知。


    約在禦花園的假山亭上。


    南疆這位王女是個頂尖的美人胚子,容貌和褚秋幽像極,隻是神韻之間可以窺見與褚秋幽完全不一樣的氣度。


    南疆這位王女名喚作蕭遲嵐,一口雍京官話說得極好,姿態坦誠——麵對謝相知她也不敢不坦誠,畢竟謝相知當出握劍,一人破南疆王城的防護,抓了南疆王簽下“喪權辱國”的條約。


    “我來此是想請謝大人為我在貴國皇帝麵前周旋一二。”蕭遲嵐姿態放的極低,“謝大人應當知曉我父皇國書上欲將南疆公主許配貴國,但……實不相瞞,我南疆原本打算許配的那位公主已經死在中原了。”


    她說著微微苦笑:“謝大人應該見過她。我的王妹,她在中原的名字喚作褚秋幽。她與我一母同胞,但她少年之時因為一些變故離家,遠走中原,至死沒有回過南疆一次。”


    “南疆又不止她一個公主?”謝相知沒什麽興致聽這段感人肺腑的姐妹情深,別開眼去看湖裏的殘荷。


    “南疆確實不止她一個公主,但除了她就是我了。”蕭遲嵐話語中透露出苦澀:“不瞞謝大人,我費盡心思才走到這個位置,我想要南疆的權柄,不想嫁入帝王的深宮後院終日哀哀企盼君王垂憐!”


    “何況……就是謝大人……也不希望貴國陛下身邊多出什麽不相幹的人吧?”蕭遲嵐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而且篤定以謝相知對百裏澤的心思,他不會拒絕自己的提議——畢竟這世上不是誰都可以為一個獨闖南疆王都的。


    “你還想做什麽?”謝相知饒有興致地敲了敲桌麵。


    “除了這樁事,我隻希望能將我妹妹的屍骨帶回南疆,讓她死後能夠得返故土。畢竟我這個做姐姐的,從來都沒有為她做過什麽事情……”


    蕭遲嵐語露哽咽。


    謝相知冷眼看她:“令妹曾從我這裏盜走一樣東西,據她自己說是給南疆王的,但我看——不盡其然,是不是?王女殿下?”


    蕭遲嵐收起臉上的哀愁,唇邊笑意淡去一點,“如果謝大人是說南疆藏寶圖的話,那東西本就屬於南疆王室。也的確是我假借父王的命令讓阿秋潛入中原。她不想做南疆公主,我允諾她拿到東西後就可以脫身,但她太天真了,與生俱來的身份哪裏是那麽好擺脫的?”


    “所以想要藏寶圖的不是南疆王,而是你。你想要的也不是褚秋幽說的長生不老藥,而是其他什麽東西——比如,能夠視線你一統天下野心的秘寶。”謝相知終於理清楚了這其中的關係。


    [係統,這和你給我的資料差的有點遠了吧?]資料裏褚秋幽和蘇明月還可以認為是為了利用夜玄宸使用“美人計”,但這位從來沒有隻言片語出現的南疆王女……


    係統:[當初給宿主的是天命之女的相關部分,至於其他人都無關緊要,哪裏會說的那麽詳細。]自然是和天命之女有交集的就提一句,沒交集的就沒信息。


    謝相知輕哼了一聲。


    蕭遲嵐見自己被拆穿,也不畏縮,“是,男子可主天下,為何女子不能?謝大人要攔我嗎?”


    謝相知慢悠悠地開口:“我其實還挺欣賞你,但是……”


    蕭遲嵐聽他一個轉折便知他定要阻撓自己,語調極冷,但臉上笑意愈加的柔和,“但是你要為了你的皇帝情人與我為敵對吧?那就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堅——”


    說後一句話時她特意往謝相知耳邊湊了湊,其實他兩人之間尚且隔了一段距離,謝相知並未在意,但從遠處的某些角度看,就像竊竊私語親密異常。


    蕭遲嵐視線一轉,在落到某處時急忙收回,匆匆離謝相知遠了兩步,姿態變得極為端莊疏離,但臉頰帶粉,眼含羞澀,如情竇初開的少女。


    ……這演技恐怕世上沒幾個人能比。


    謝相知見她如此姿態,意識到她要做什麽,立刻朝亭子下方看了一眼。


    百裏澤正站在假山亭之下,臉色猶如冰凍,身後跟著一幹婢女內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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