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又要去醫院複診了,這一天,鄭文英卻突然有了別的事情。


    她準備打電話給別的阿姨,讓別的她所信任的人帶沈聽眠去醫院,然而沈聽眠對鄭文英說:“沒關係,我讓李牧澤陪我去。”


    鄭文英還是不放心的:“可以嗎?”


    “可以,”沈聽眠看著她,肯定地說,“他會陪我的,你不用擔心。”


    “他得上學呀,怎麽陪你,”鄭文英不敢掉以輕心,她不相信兒子的話,“你不是在把媽媽支開,然後自己去犯傻吧?”


    “不是,”沈聽眠搖搖頭,歎了口氣,“真的不是,我最近真的沒想過死。”


    他很有把握地說:“他對我最好了,我讓他請假,他就會請假陪我,你不要擔心了。”


    正巧那天中午,李牧澤來找他,給他送來學校今天上午發的卷子,他總是這樣做,盡管沈聽眠沒有餘力去做。


    沈聽眠在門口抵著牆,問他:“明天怎麽安排?”


    “明天?”李牧澤想了想,“明天補課,得考試。”


    “噢,”沈聽眠點點頭,“你放鬆點,不要有壓力。”


    “有事嗎?”


    “啊?沒有啊,”沈聽眠笑了下,“隨便問問。”


    “嗯……”李牧澤把卷子遞給他,“那我走了。”


    “好。”


    沈聽眠把門關上了,然而就在要合上的一瞬間,李牧澤突然伸出一條胳膊過來,生生擠了進來,說:“我不去了。”


    沈聽眠有些恍惚,李牧澤看著他說:“我明天請假,你打算去哪,我們一起去。”


    沈聽眠在李牧澤眼裏盛放的銀河裏行走,他不怕失足,墜到哪裏都是溫柔。


    他慢慢地動了動嘴角:“我自己去。”


    好像看不到李牧澤的焦慮,沈聽眠對他笑了一下:


    “我可以做到,對吧。”


    這是他的,可愛的、浪漫的男孩。


    李牧澤在沈聽眠的影子裏,漸漸將焦躁的心軟了下來。他可以擁有沈聽眠,也可以失去他,在這樣的認知裏,他給予沈聽眠的自由尺度遠超於未知的恐懼。


    他點點頭,答應了他:“嗯。”


    沈聽眠笑得又開心了些,他伸手過去,捏了捏李牧澤的指尖。


    或許有同樣溫度的笑意順著指梢傳遞過來,李牧澤終是也微微地笑起來,反握了他一下。


    “寶貝真棒。”


    李牧澤這樣誇獎他,就好像他已經完成了目標。


    這句話落在沈聽眠的夢裏,是最美的回響。


    於是第二天,沈聽眠自己去了醫院。


    門診外沒有人坐在長椅上,沈聽眠以為並沒有病人候診,就推門進去了。


    而裏麵是有人的,一個女生背對著他,背脊彎曲,肩頭聳動,薛醫生看見了他,對他抬了下手,沈聽眠立馬退了出去。


    他等了十幾分鍾,女生才從裏麵出來。


    她滿臉通紅,睫毛黏在一起,眼睛耷拉著,垂著頭離開了。


    薛醫生在今天的問診過程中,依然笑嗬嗬地問著他舊問題:


    “最近怎麽樣?你媽媽呢?”


    “挺好的。不過,有時候她會說,我們這代小孩兒是因為衣食無憂,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會得這種病。他們過去每天都很充實,為生計奔波,沒空胡思亂想,就沒有這種事情。”


    “不是哦,”薛醫生笑容有所緩和,認真拿著筆比劃著說,“以我從醫這麽多年的經曆來看,抑鬱和焦慮的患者一直都很多。以前你還沒出生那會兒,我第一次來醫院上班,掛號的病人從早上到晚上,那個數量就已經很可觀了。”


    他凝視了沈聽眠一會兒,才低下頭寫起來病曆本:“抑鬱症和年代沒有關係。”


    沈聽眠拿著新開的藥往回走。


    在醫院外麵的過道裏,剛剛遇到的那個女生站在邊上,不知道在想什麽,眼裏無焦距走著神。


    沈聽眠經過她的時候,注意到她無意識地看了自己一眼,於是他把目光堅定地投了過去。


    “會好的。”


    他這樣告訴這個女生,對她微笑了一下。


    在晚上,李牧澤背著書包來找他的時候,沈聽眠笑著給他了個擁抱,李牧澤在這個擁抱中變得柔軟,他蹭著沈聽眠的臉:“怎麽樣?”


    蝴蝶依然在漫天穿梭,從李牧澤的身體裏飛到沈聽眠的世界。


    “很好啊。”沈聽眠把他拉去房間裏,扭頭看了他一眼,“手好涼。”


    李牧澤注意他欲言又止,於是屏著呼吸,壓低聲音小心問道:“怎麽了?”


    沈聽眠怔了下,在他嘴上親了口,抱著他輕輕晃著:“沒怎麽呀,就是你老來我家,你爸爸媽媽會不會很想你?”


    李牧澤暗暗鬆了口氣:“也不是老來,兩天來一次,我昨天就沒有來。”


    沈聽眠呼啦著李牧澤的頭發,有意跟他說:“我媽最近都放心讓我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了,你看今晚她就不在。”


    “嗯,”李牧澤潦草應著,似乎沒怎麽往心裏去,他拍了拍沈聽眠的背,“吃飯沒有?”


    “吃了,”沈聽眠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臉上蹭著,像隻貓,“晚自習累不累,我再做點東西給你吃?”


    李牧澤總算回過神來,眉間舒展:“你會做東西?做什麽。”


    他這時才留意到沈聽眠或許在撒嬌,對方從後麵彎腰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間磨蹭著,黏黏稠稠地說話:“嗯……你想吃什麽?”


    李牧澤沒說他想吃什麽,而是把沈聽眠再拉下來些,吻上他的嘴唇,在那上麵裝點令人心安的夢。


    沈聽眠下了碗掛麵給李牧澤吃,他從廚房出來,發現李牧澤趴在餐桌上睡著了。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坐到他對麵,安靜地看著他。直到十五分鍾過去,李牧澤昏昏沉沉醒來,捏了下眉頭:“怎麽不叫我?”


    “你可以再睡會,”沈聽眠托著下巴說,“你太累了。”


    李牧澤皺著眉毛,倦倦地說:“嗯……不睡了,等會兒還得做套卷子。”


    沈聽眠聽到這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嘴巴撅了撅,不太高興地“嗯”了聲。


    李牧澤聽出來他的情緒,想了想說:“快過生日了吧。”


    沈聽眠思緒被他帶著走,下意識點了點頭:“嗯,要成年了。”


    他說著要拿麵再往廚房走,李牧澤抬手說:“誒,不用熱了。我不喜歡吃燙的。”


    “溫一下,”沈聽眠這樣說,還是去了,等他走回來,跟李牧澤說,“你是不是剛過了生日,我記得你是巨蟹座。”


    “早就過了,”李牧澤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沉吟著說,“夏天就過了。”


    七月十八號,沈聽眠想起來,那段時間他在醫院裏,李牧澤來找他,遠遠看著,他們沒有說話,沒有見麵,這其中的某一天,就是李牧澤的生日。


    他難免感到胸悶心疼,潛意識裏想要在以後承擔更多責任:“我比你大。”


    “你多上一年學?”


    “嗯。”


    “巧了,我也是。”李牧澤哼出聲,“七月在前,十一月在後,別想了,你這輩子就該受我照顧。”


    沈聽眠愣了下,忍不住道:“我是不是想什麽你都知道?”


    “你現在在想什麽?”李牧澤還真的猜了起來,“發現我早就成年了,有點心疼我?”


    他今天大概是因為疲憊,狀態顯得有些懶散,說話聲音也有些沒個正經,低低的,好像在調情。


    沈聽眠遲疑地點了下頭:“我就是沒想到我們都成年了……”


    李牧澤聽到這話,笑了下:“成年了,然後呢?”


    沈聽眠心頭狂跳,他本想說,我們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但這種傷感的話卻在李牧澤低沉的聲音裏被吞噬,發出曖昧的光亮。燈光有些暗,而李牧澤的眉眼好似醉醺醺的,唇紅齒白在這樣的氛圍裏是一種罪過,讓沈聽眠渾身燥熱。


    他說不出話來了,不肯不打自招說出讓他害臊的話,也不舍得裝傻跳過去讓李牧澤覺得自己不夠愛他。於是他垂著眼睛,臉紅心跳,坐立難安。


    李牧澤盯著他看了會兒,還是放過了他,提醒道:“麵熱好了吧?”


    簡單吃過東西後,他們在桌前一起坐著學習,李牧澤在做題,沈聽眠則幫他把錯題整理到糾錯本上,他寫字時手一直在抖,要很控製著才可以寫好,李牧澤製止了幾次,沈聽眠最後才把筆停下,耷拉著眼睛不說話。


    李牧澤正要說話,沈聽眠知道他又要來安慰自己,“噗”地笑了起來,抬起頭看向他:“要不今天晚上休息吧?”


    李牧澤掩飾著倦意,聽到沈聽眠說話總要反應一會兒,遲緩地點了點頭。


    沈聽眠拉著他的手:“你穿我一個厚衣服,我們去天台吹會兒風。”


    站起來後,沈聽眠四處望著,補充道:“再拿點喝的。”


    李牧澤終於笑了一下,仰起頭看他:“還挺會享受。”


    他們牽著手,在昏暗的樓梯裏往上走,李牧澤的步伐緩慢,身體搖搖晃晃的,他本來有些倦累,此時卻揪著一根神經想別的。


    他不時用眼睛的餘光掃了掃沈聽眠,有一瞬間覺得或許什麽都沒有變,但他知道不是這樣的,沈聽眠的身體還是受到了重創,對方懂事,從不提這些,上樓的動作都有些吃力,腿部隱隱在顫,還要分心來掩飾。


    李牧澤輕輕拍了拍沈聽眠:“你是不是長肉了?”


    沈聽眠不明所以,看著李牧澤在前麵蹲下,聽他說:“來,我背背試試。”


    沈聽眠猶豫了會兒,趴到他背上去,環著他的脖子,親昵地在他脖間蹭了蹭。


    李牧澤背著他在昏暗的樓間往上爬,他恍然想到,那時健全的沈聽眠是自己一個人上的樓,然後跳了下去。


    而此時,沈聽眠一手抓著一個保溫杯,摟著他叫:“牧澤。”


    “嗯?”


    “嚇壞了吧?”


    李牧澤身體一僵,沈聽眠想讓他放鬆些,在他臉上親了口,柔軟地說:“對不起。”


    李牧澤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想起來的,沈聽眠也沒有解釋。


    其實很好解釋,他自然想知道自己為什麽住院,為什麽傷痕累累,母親閉口不提,醫生幫忙配合,但時間久了,他也會發出些端倪,配合一些細節,一來二去就知道了真相。


    李牧澤沉聲說:“沒有什麽對不起的。”


    他們都累了,倦了,帶著對彼此的溫柔,一同搖曳著走入夜的夢鄉。


    推開破舊的門,天台的風揉碎了星星向它們亂七八糟地砸來。李牧澤下意識遮了下沈聽眠的臉,側過頭說:“風好大,要不……”


    “沒事,”沈聽眠穿著大一號的黑色羽絨服,抱著兩個保溫杯,把李牧澤拉到天台中央的一張舊床上,“風大空氣好,能看見星星。”


    見李牧澤還在猶豫,他坐下來,拍了拍床說:“這是以前對門家的,太響了,就丟這兒了,不髒。”


    李牧澤倒不是怕這個,主要是他穿著沈聽眠的衣服:“你的衣服……”


    “沒事兒,”沈聽眠眼睛彎彎,他伸手拉了下李牧澤,“來吧牧澤,我們在這兒躺一會兒,數數星星。”


    他們的頭擠在一起,半靠著躺在那張吱吱呀呀的床上,星星們是夜裏的火焰,燒出紫紅色的荒野。雲朵被突如其來的目光注視著,不禁羞紅了臉,堪堪躲在月亮後麵和他們遙遙對視。


    “牧澤,”沈聽眠的手從寬大的袖口裏伸出來,去握住李牧澤,“我想喝酒。”


    “不好喝,”李牧澤半閉著眼睛,聲音很低,“又要當壞孩子?”


    沈聽眠記憶散亂,並不能體會他話裏的情感:“不是壞孩子,想和你一起喝,喝完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咱們就把不快樂的事情都忘了。”


    李牧澤在笑,沒有什麽力氣地啞聲說:“傻瓜……宿醉能忘的太少了。”


    沈聽眠突然扭頭看向他,眼神澄澈:“什麽才能忘的多?”


    李牧澤沒說話,沈聽眠又問:“我忘的多嗎?”


    他們好像不是躺在人間,而是在雲層裏到處飛。


    李牧澤或許不喜歡這樣的飛翔,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低著眸子不看沈聽眠,猶自說道:“眠眠,我以前一直覺得酷比什麽都重要,不管做什麽,我都想表現出來一股遊刃有餘的勁兒,這樣才自在,才不丟麵子,所以總喜歡逞強。但在你身上,我沒有心思想這些。隻要你能快樂,怎麽樣都行,你可以不用活著,也可以忘了我,這個過程和結果可能很荒謬,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但我能接受,我會傷心,也會難過,但我接受。”


    他慢慢笑了下,抬起眼睛,轉動著眼珠,哈出白氣:“好多星星啊。”


    沈聽眠也在看那些星星,隻是現在他看什麽,都隻能看見李牧澤。


    李牧澤是他的英雄主義,是他對這個世界保留的最後的天真。


    他想,他現在就是摸到空氣,都可以找到握住李牧澤手的感覺,那是那麽熟悉,那麽溫柔的輪廓和溫度。


    沈聽眠忽然想起什麽,想開展新的話題:“你媽媽說得對。”


    李牧澤卻說:“咱媽。”


    “嗯?”沈聽眠愣了下,很快笑道,“噢,咱媽,咱媽說得對。”


    “嗯哼,”李牧澤在沈聽眠的手臂上摸了摸,似乎精神了點,揉著眼睛笑問,“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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