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眠做了很混亂的夢。


    低矮的視角,晃晃悠悠的家。屋子裏都是排骨湯的香味,媽媽在後麵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朝門口看去,那裏站著三個小男孩,其中一個是他的好朋友凱子,凱子對著他擺擺手,說:“沈聽眠,來和我們玩吧。”


    他和小朋友們在院裏跑,鼻間依然縈繞著排骨湯的味道,他肚子很餓了,想要回家吃飯,就跟朋友們說:“我明天再和你們玩,我要回家了。”


    凱子對他擺擺手,站在一片綠色裏跟他告別:“明天還要一起玩,我們說好的。”


    他點點頭,朝家裏跑去。


    隻是排骨湯的味道越來越遠了,他跑得越快,就越是嗅不到,周遭的風景變得陌生,慢慢地,化成無盡的黑色,他哭著叫媽媽,卻沒有人回應他。


    他在黑色裏跑向了另一條路。


    長大在夢裏是一瞬間的事情,夢裏有黑色的手拖拽著他,要他從頭到尾再次觀摩這場疼痛盛宴。


    一開始,誰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麽了,包括你自己。


    你的靈魂不再忠於肉|體,它背叛了你。


    你看著自己變得陌生,原本擅長的事情全部搞砸,引以為傲的成績開始下滑,記憶力變得越來越差,你不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了,開始失眠、焦躁,沒由來的想哭,經常性發呆走神。


    你無法抓住任何能讓你產生依賴感的東西,你在下墜,你叫不出來,你什麽都沒有了,你很清楚自己在死亡,而期限無限長。你什麽也做不了,在真正死掉之前,你隻能重複這個讓你崩潰的過程。


    沈聽眠起初隻是以為自己不再那麽容易開心了,他把這些低落的情緒歸結於近期發生的小事情上,比如一次成績沒有考好,或者受到了老師的批評,再或者,是丟了根喜歡的筆。


    直到理由變得越來越荒謬,他開始無病呻吟。他沒辦法告訴別人,今天的太陽不夠圓也會讓他想要哭泣。


    別人可以開心的事情他做不到,他們笑得前仰後合,他隻覺得索然無味,和一個人這樣隻能說興致不和,然而他逐漸和很多人都割裂開了,他開始對很多事情失去興趣,並且開始失眠,他失眠很嚴重,一旦躺在床上就心跳如鼓,胸悶氣喘。


    那段時間他經常問趙琛好多奇怪的問題。


    “你都是怎麽睡著覺的?”


    “啊?躺下就睡了唄,我一沾床就著。”


    “哦……那你有沒有有的時候睡不著覺?”


    “沒,怎麽了,你失眠啊,睡前少玩手機,容易興奮。”


    “沒玩,就是睡不著。”


    “那就想事情唄,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還睡不著那就說明你不困。”


    “有沒有很困但就是睡不著的情況?”


    “沒有,那就是不困。”


    沈聽眠開始觀察起周圍人的生活神態,他覺得每個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很輕鬆。這讓他產生了僥幸,同時還有些自責。


    其實沒那麽難的,他想的太多了。


    他發現自己和趙琛不一樣,他漸漸與正常人這個群體脫軌了。他想說自己真的很困,身體已經疲憊到極點,幾天幾夜不睡覺讓他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走起路都頭重腳輕。他開始對睡覺產生恐懼,每每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會感到絕望。這是個惡性循環,越是恐懼,他就越是睡不著,總有種要猝死的感覺。每到了夜裏,一丁丁點動靜,甚至刮風的聲音都會放大無數倍在他的耳朵裏,好像有根脆弱纖細的神經在他腦子裏,突地跳了一下,然後整個人都打了個激靈。


    不是沒有好過,非常偶爾會睡個好覺,讓他以為自己好了。就像別的毛病,平時頭疼,頭暈,胸悶氣短和耳鳴,這些也會忽然就好了,有那麽一兩天,他又找回了正常的感覺。短的時候,一天也會有十幾分鍾,當他奔跑在操場上,坐在教室裏,非常偶然的,他感覺到了普通人的知覺。


    而後,便是鋪天蓋地的失落。


    他很忙,沒時間學習,沒時間休閑娛樂,沒時間規劃未來,他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兩件事:發呆和流淚。除此之外,他開始越來越懶散,他再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幹某一件具體的事情了。他的學習成績開始下滑,這讓他感到很無力。很多時候他都告訴自己的大腦,太累了,不要再想了!可是他忍不住,他管不住!他就是在想,拚命的想,想各種消極的東西,想自己怎麽去死,或者想今天過的多麽失敗,每天每天,都要與自我周旋抗爭,在自責和崩潰的情緒裏反複遊走,直到筋疲力盡心如死灰才能在床上暈睡過去。睡眠太淺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沒有。


    時好時壞讓他總是在懷疑莫須有的事情,他覺得自己的症狀很古怪,好像得了病,又好像沒有病。他會懷疑這是不是某種不治之症的前期表現,為此他經常跑醫院,每當身體給出反應,就欣喜若狂,如獲至寶,想要醫生給他個準信。


    另一方麵,他其實很怕去醫院,每次和鄭文英提起要去醫院都小心翼翼。因為次數實在太多了,任何家長都會懷疑孩子是否出於別的目的——比如厭學。鄭文英常常訓斥他,最近心思很歪,成績下滑不說,還總裝病,卻拿他乞求的眼神沒辦法,最後還是會拉著他去醫院。他會害怕,會四處留意情況,醫院繁瑣冰冷的氣氛太過壓抑,他在隊伍後麵跟著母親排隊交錢,會覺得母親一言不發顯得很冷漠。鄭文英沒有表情,也鮮少說話,好像很不耐煩,他知道都是他自己在添麻煩。


    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他無計可施,他甚至期待著醫生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那樣他會鬆了一大口氣。


    到了後期,確實也查不出什麽,每次去都是浪費錢。再有不適的感覺,他就學會憋著。實在受不了,他就自己拿壓歲錢去醫院做檢查。


    他期待著醫生告訴他什麽,他需要被定義,他要知道自己怎麽了。


    每次都是失落而歸。


    請假的次數太多了,同學們看他的眼神越來越異樣,帶著不屑和不理解,班主任一看見他就開始皺眉毛,他們的行為舉止在沈聽眠的世界裏放大,放大,撐漲到全世界每個角落,他從未如此確信過,如果有一天他會離去,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挽留。


    當人們認定你是個矯情、不夠堅強、事多的人,你唯一能責備的人隻有自己,因為他們不會再愛你了,但是慢慢地,你會習以為常,那一切都不會再那麽讓人難過了。


    很多時候他會突然產生了詭異的感覺,好像自己已經好了,在某些時刻,大腦的確會按照主人的意誌自動繞出合理的回路,讓恢複健康這件事可以自圓其說。


    他後來才知道,那不是恢複好了,那是他自己已經習慣了。


    契機在某一次,他在網上經常發自己的狀態,有個人私信他說,這可能是抑鬱症,讓他去醫院具體某一科做檢查。


    他第一次相信這個概念,抑鬱症,這可能是一種疾病。


    他去了,醫生姓薛,笑眯眯的,很和善,是個上了歲數的男醫生,頭發花白。沈聽眠第一次看見他坐在那兒,微笑著問他“你怎麽了”就想哭。是的,他幾乎沒有因為這件事哭過,但是第一次看見薛醫生,他就想哭。


    他簡單描述了下症狀,帶著不確定性,薛醫生點點頭,看著檢查報告,又看看他,微笑地說:“好啦,你不用說啦,你也是這個病,抑鬱症。”


    這句話存在於多麽緩慢的瞬間,他眨眨眼,就過去了。


    他不可思議,指著自己:“我生病了嗎?”


    在薛醫生麵前,他不住地哭,一個大男孩,哭地上氣不接下氣,他哭著說:“我很痛苦,我睡不著覺,學不進去,每天每天都心慌得很厲害。”


    他一千萬個不放心,薛醫生於是說:“那你躺下來。”


    薛醫生給他聽了聽心率,點點頭,笑嗬嗬的:“沒事兒,心跳正常,就是因為抑鬱症所以才會覺得心跳不對。”


    沈聽眠再次坐到他對麵,他努力平穩著呼吸,然而說著說著還是抽噎了起來,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哭得很凶,這個過程中有不少人打開門要進來,薛醫生跟他們嚴肅地說:“請你們在外麵等吧,患者需要點私人空間。”


    然後他看向沈聽眠,溫柔地笑著說:“然後呢?”


    沈聽眠不停地說:“我以為我隻是心情不好,我做了很多檢查都沒有結果。”


    薛醫生耐心聽他說完,握著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來,我跟你說你是什麽病,這是抑鬱症,抑——鬱——症,你生病了。”


    “吃藥吧,”薛大夫微笑著說,“好好吃藥,聽醫生的話,就能好。”


    是嗎?


    沈聽眠不敢相信,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快樂、不幸福,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得到解釋,得到救贖。


    他拿著一堆單子,抱著兩袋藥走出醫院,在醫院外的小道裏恍恍惚惚。


    他張著嘴,說不出話,又不知道在對誰說。


    我……


    我生病了。


    看看。


    我生病了啊。


    快來看看——


    你們快來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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