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何安道,“陛下的聖旨寫了什麽,你們怎麽知道?況且陛下要處置個內臣,需要下聖旨?”


    董芥咬了咬嘴唇:“不管是怎麽知道的,求您了,何爺,救救我家師父。”


    何安猶豫,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


    “何爺,我家師父雖然說是做的事情十惡不赦。可是當初可是為了救您啊才走上這條路。之前陛下登基那聖旨可也是師父所為,您、您可真這麽狠心?”


    何安恨鐵不成鋼的瞅了眼董芥。


    “平日裏那麽穩妥個人兒,怎麽這會兒糊塗了?”他道,“聖旨這種胡話這會兒能說嗎?為了救你師父什麽都敢亂講?”


    董芥一驚。


    他垂下頭,在地上跪著半晌,肩膀抖動,哽噎起來:“那、那師父是不是就沒救了?您與陛下那麽親近,這事兒也不能求嗎?”


    屋子裏就剩下他微弱的哭聲。


    過了好一陣子,何安道:“你先別急,這夜都深了,各宮各殿都落了鎖。難不成為了這事兒還要夜闖養心殿不成?明日清早咱家就去求求陛下,興許還有指望。”


    董芥一喜,連連磕頭道:“謝謝何爺,謝謝老祖宗!”


    喜樂把人送了出去,回來就瞧見何安坐在床邊發愣。


    “師父,要不睡下吧。”喜樂道。


    何安過了好半天才瞧他:“喜樂,你說陛下會不會聽咱家的。”


    喜樂一笑:“嗨,您現在是什麽人,您說話不管用,這天下可沒人說話陛下會聽了。”


    “……就怕這個。”何安道,“就怕這個啊。”


    “陛下不是那樣的人。”喜樂道,“您對陛下的千般心思,徒弟們都瞧在眼裏,陛下也是瞧在眼裏的。您要把心放寬囉。”


    “人是不是就這德行。怎麽都不知足。”何安道,“以前跟陛下都偷偷摸摸的,天天就想著等陛下登基了,日子就好了。可如今……咱家心底怎麽這麽亂呢?”


    “陛下不會的。”


    “你不知道,今兒咱家看的票擬裏,好幾個讓陛下趕緊充盈後宮的。”何安說,“陛下龍潛時的王妃這已經是說死了,他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曆朝曆代哪個皇帝是這麽過日子的?陛下不會……可諫臣們能允許嗎?這大端朝的血脈難道要讓陛下斷送在咱家身上?那咱家是個什麽東西?不僅是個奸佞,還是個禍國殃民的奸佞嗎?”


    “這……”


    “當了皇帝才是不能任性妄為。”何安苦笑道,“以前咱爭風吃醋,陛**邊的誰都瞧不慣。以後呢……咱家得替陛下這千秋萬代著想啊。不僅不能再這麽不識大體,未來咱家不僅要勸諫陛下,還得給陛**邊塞人。管他男的女的……隻要是陛下喜歡的,咱家都……”


    他猛然咳嗽了兩聲。


    喜樂嚇了一跳:“師父!”


    “出去。”何安咳嗽著道。


    “師父!您悠著點……”


    “咱家讓你滾出去!”何安氣急,怒道。


    喜樂再不敢說話,從裏屋退了出來,在門口站著。


    從後廚房那邊傳來響動,不消一會兒喜悅就托著個碗過來,裏麵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藕粉。


    “師兄,給師父準備的宵夜。”


    “師父正生氣,怕是不吃。”喜樂道。


    “為什麽呢?吃了也許就不生氣了。”喜悅道。


    屋子裏的咳嗽聲消停了,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壓抑的嗚咽聲,然後全然安靜了下去。


    喜樂歎了口氣:“你自己吃吧。師父現在沒心思。”


    *


    天剛亮,何安寢室的門就開了。


    外麵值夜的喜悅已經睡得四仰八叉形象全無。何安瞥了他一眼,也不叫醒他,轉身去了司禮監前廳。


    幾個打掃的小太監見到他連忙行禮。


    他往大堂那官椅上一坐,便有人端了熱茶過來,又有人去喚喜樂。


    不消片刻,喜樂急匆匆的過來,衣服扣子都還沒扣好:“師父,您起了,這麽早?”


    何安眼下發青,明顯是一宿沒睡。喜樂看了看他那表情,小心翼翼道:“要不先用膳?”


    “用什麽膳。給咱家備轎,去養心殿。”何安口氣不佳道。


    喜樂哪兒敢跟他唱反調,連忙安排人去準備。


    一路何安都沒說話,等到了養心殿外,瞧見喜平問:“皇上起了嗎?”


    “醒來有一陣了。”喜平道,“師父稍等。”


    何安靜候片刻,就聽裏麵宣他進去,他進了養心殿,往東暖閣瞥了一眼,龍案上果然有一卷聖旨攤開著。


    看來董芥所說沒錯。


    他心下一急再來遲一步,這聖旨要真蓋了皇帝之寶,那就真是難以收回成命了。


    *


    趙馳這幾日處理政務頭暈腦脹的,好不容易是個沐休日,沒什麽大臣再跟蒼蠅一樣在他耳朵邊嗡嗡,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靠在寢宮的羅漢榻上看話本,有一大沒一搭的。


    皇後如何處置。


    皇後背後的那幾大家族又怎麽處置。


    讓他心煩意亂。


    報仇這事兒在他心裏擱了**年,如今一朝願望達成,反而落得個空虛漫無目的。


    這諾大的後宮,冷清起來,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可這裏住了近兩萬奴仆,還有近百位主子……


    他們都是怎麽熬過來的?


    何安……又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想到這個,就有著連自己都覺得心疼的答案。正想著就聽喜平說何安來了。


    “快請他進來。”趙馳心頭一喜,從榻上翻下來,鞋子也來不及穿,兩步走出去,正好迎上進來的何安。


    何安嚇了一跳:“皇上,您——”


    趙馳一把將他摟在懷裏,哀怨道:“老祖宗也是太忙了,好幾日沒瞧著你人在何處。”


    “皇上,可不能這麽叫。”何安連忙說,“這不合適。”


    “吃了早飯沒有?”趙馳拉著他在榻上坐下,何安本身有些不自在,卻拗不過趙馳,隻好有些惶恐的坐在了龍榻上。


    “吃過了,主子。”何安小聲道。


    趙馳瞧他神情憔悴,眼下發青,一看就是半夜沒睡,亦不像是吃過早飯的,捏了捏他纖細的手腕,對喜平說:“讓尚膳監準備早膳過來,清淡一點,你們老祖宗可什麽都沒吃。”


    很快的,尚膳監送了食盒過來,清粥小菜,確實是何安平日的喜好。


    趙馳盛了碗小米粥,笑道:“朕為老祖宗嚐膳。”


    何安連忙抓住他的手腕:“主子,可使不得。傳出去了怕是有人說您昏君。”


    “隨他們怎麽說去。怎麽,隻準老祖宗給朕嚐膳,就不準朕給老祖宗嚐膳了?”趙馳見他真的有些臉子掛不住,笑起來道:“那我喂你。”


    何安聽他這麽說,臉紅了,無奈點了點頭。


    趙馳舀了一勺粥湊到他嘴邊,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張嘴。”


    何安垂著眼簾,張開了朱唇,湊到濕漉漉的勺子邊,將那勺粥吞了下去。離開勺子後,他嘴唇上還帶著濕潤……


    趙馳的眼神暗了。


    何安還不自知,又湊過去,吞了趙馳喂來的第二勺。


    那皙白的牙齒跟珍珠一樣,裏麵藏著條小巧的紅舌,每次纏綿時都會從這個嗓子眼兒裏滲出陣陣婉轉的吟哦……


    “咣當”一聲,勺子扔在了碗裏,接著碗又被扔到了小案上。


    何安嚇了一跳。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讓趙馳摟了個滿懷,然後就那麽親吻了過來。


    屋子裏一時沒了言語。


    就剩下兩個人急促的喘息,**的呻吟聲……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趙馳勉強放過了何安,摟著他急促喘息道:“我的小安子……回了京城,都沒好好跟你親近過。”


    他拽著何安的手往下去,讓他感受自己早就已經整裝待發的腹下之物。


    何安抖著手,紅著眼,連忙往回縮:“主子,這、這不合適……青天白日的這、不行……”


    再這麽跟皇上纏綿下去,今兒一天就要耽擱掉。


    他是為了王阿的事情來,怎麽都得先把這事兒解決了……


    “主子,奴婢求您個恩典。”何安道,“求您饒了王阿,給他一條生路。”


    趙馳一愣:“你是為了此事而來。”


    屋裏迤邐的氣氛煙消雲散。


    何安起身站到趙馳下首,又撩了袍子,跪地恭恭敬敬叩首道:“主子登基一事,王阿亦有幾分薄功。請主子爺看著他還算做了點事兒的份上,給他條活路,讓他在這宮中當個灑掃太監吧。”


    趙馳瞧他那跪地求饒的卑微模樣,心裏被刺痛的煩亂,歎了口氣問他:“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何安愣了愣。


    “為什麽非要替他求情。”


    何安安靜了一會兒道:“他……雖然可恨,但也……可憐。”


    “他可憐嗎?”趙馳問,“蘭家上下一百五十二口人的性命不是命。隻有王阿的才是?我母親在冷宮絕望而死,屍體草草一裹就埋在了外麵,永生不得入皇陵。難道不可憐?王阿可憐?!哪裏可憐?!”


    他又可恨,又可憐。


    可恨在無惡不作,草菅人命。


    可憐在這身體殘缺,愛而不得……


    何安不知道自己在說王阿,還是在說自己。


    王阿走過的路,做過的惡,他都走過、做過……兔死狐悲、觸景生情大抵如此。


    他手裏沾的血,原本就隻值得去死。


    可……


    “主子,饒了他吧。”何安淒切叩首道,“奴婢小時,他救過奴婢的命。若不是為了救奴婢,若不是為了救我,他怎麽會去做萬貴妃讓他幹的那些醃臢事兒。又怎麽會害的蘭家家破人亡?”


    “奴婢也不敢說讓陛下看在奴婢的麵兒上饒了他。隻是一樣,若真要追究起來,他那些作為,終歸是因為奴婢而起。要不奴婢帶他受過?”


    他連聲哀求,好不可憐。


    趙馳還怎麽看得下去,壓著胸口的火氣,一把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瞧著他:“何安!”


    何安一愣:“主子?”


    趙馳瞧他哭紅的眼眶,心終歸是軟了。


    “你永遠不要跪我,也不用求我。”他說,“你別忘了,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我是你的相公。”


    “那、那王阿……”何安哭的有些頭暈,茫然問。


    “我沒有要殺他的意思。”趙馳說,“冤有頭債有主,我雖然厭惡他,卻還不止於糊塗到這個地步。不是他王阿偽造這些信,還有李阿、陳阿……隻要他們願意,總有人會做這殺人的刀的。”


    “那、那聖旨?”何安怔了怔。


    “什麽聖旨?”趙馳問他。


    “東暖閣裏那聖旨……難道不是誅殺王阿的?”


    “那聖旨上一字未寫。”趙馳道,“誰告訴你這聖旨與王阿有關。”


    “是董芥……”何安說完這話,猛然醒悟,“不好!陛下……我先告辭了!王阿那邊怕是要出事!”


    他匆忙行禮,不等趙馳出聲阻止,已是急匆匆的退了下去。


    *


    內教場在皇城西北拐角,離西苑的太液池又近。


    何安趕到的時候,王阿在五龍亭裏席地而坐,他穿了身最樸素的內飾官服,晃晃悠悠的飲酒唱歌。


    等他進了亭子,王阿笑了:“你來了?”


    “你讓董芥昨晚去誆騙我,說是陛下要殺你。”何安問他,“你想幹什麽?”


    “這麽說,你已經替我去向趙馳求了情。不然你怎麽知道趙馳並不想殺我。”王阿道,“哈哈哈……你果然是急了,一大清早就去了養心殿吧。坐。”


    何安在他身邊盤腿坐下。


    “還記得那會兒,夏末秋初裏最盼著來清掃太液池。”王阿晃晃悠悠的說,“因為實在太餓了,還能下泥裏掏蓮藕、挖蓮子吃。你記得嗎……有一年我受罰手心被打腫沒來成。你呀回頭半夜把我叫醒,偷偷給我從袖子裏掏出一大把蓮子。又給我去了皮,去了芯,給我塞到嘴裏去吃。”


    “最後你還不是餓的忍不住,把那把蓮芯吃了。”何安道,“勸你也不聽。”


    王阿哈哈大笑,笑著眼角有了淚:“蓮芯可真苦啊。”


    “……是的。”


    微風吹來。


    將五龍亭旁的蘆葦撩撥的微微晃動。


    那些蘆葦芯子慢慢的飛騰著,從亭子裏看出去,太液池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可這些美,都不是給奴才們看的。


    是主子們的盛景,是主子們的天地。


    誰知道為了這樣的美景,有那麽群半大不小的少年,每年都來這太液池,為它來年的再次綻放而做了苦工。


    “你能為了我,去跟陛下求情。我已經知足了。”王阿道,“雖然這事兒是我胡謅的,我就是想……試試你會不會為了我,去做些大不敬的事兒。”


    “陛下沒有想殺你的意思。”


    “我知道。”王阿又喝杯酒,“可是做了的事情終歸是做了。”


    他們兩又盤腿在地上坐了一會兒。


    日子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時候。


    日子苦的比蓮芯還苦。


    永遠沒有盡頭。


    然而對於少年人來說,未來總歸是美好的,還有些企盼,讓他們能活下去。並不如現在這般,一眼能看到盡頭。


    “我知足了,真的。什麽也不求了。”王阿飲盡手裏那杯酒道:“你走吧。好好和你的陛下過下去。讓我一個人走最後一段路。”


    何安沒再說什麽,他站起來。離開了五龍亭。


    蘆葦還在風中吹蕩。


    金黃色的陽光下,他在荒草遍布的小路盡頭回頭張望,瞧見了蘆葦後五龍亭的屋簷。隱約中聽見了王阿的吟唱聲。


    那似乎就是他來時王阿在唱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在蘆葦的那頭。


    在王阿的心頭。


    那些三十年過往的日子,如走馬燈一般的在眼前過去。


    他似乎回到了在淨事房外的那天。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在低聲哭著。


    “不怕。”他說,“等入了宮,哥哥護著你。”


    歌聲戛然而止。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隻剩下枯黃的蘆葦的沙沙聲。


    酒杯從他垂在地上的指尖滾落,咕嚕嚕的往前滾過去,一路滾入了太液池。


    忽然間,驚起一群麻雀。


    其中一隻,竄上天空,順著西北角的宮牆,飛出了這諾大的皇城。


    飛向了蒼茫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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