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上便要去裝飾一新的秦王府赴宴。


    本來他這身體應該是不去為佳,但是何安執拗起來亦是沒人攔得住。


    “殿下大婚送什麽?”何安道,“你跟喜悅挑好了嗎?”


    “師父您放心。”喜樂回他,“您私庫裏這麽些年的寶貝挨個我都拿出來瞧了一次,按照製式已經是給五殿下備了厚禮,不會少了您的麵子。”


    何安是不信的,果然回去了也不休息,讓喜樂攙扶他去庫房裏看,皺眉道:“怎麽才送這些。前些年下麵人送我的珊瑚呢?還有東珠,還有……”


    “師父、師父呀,這玩意兒您送太多了,就顯得太殷勤了。到時候又落人口實。”喜樂勸他,“對殿下不好哇。”


    何安被他說的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失魂落魄道:“那便這樣吧。”


    晚上張大廚做了一桌子好菜,喜悅讓他吃,他也沒甚胃口,隨便扒拉了兩口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到了下午要過去的時候,何安怯了場:“喜樂,咱家不去了,你把東西送過去。”


    喜樂為難道:“這不好吧?之前和秦王府說好了的,您是定要過去的,宴席上也留了座位。”


    “咱家說不去就不去!”何安惱怒道,“咱家一個西廠廠公,這種事兒還得估計旁人的眼光不成?”


    “您說得對,說得對。”喜樂連忙哄他,“您莫氣,我這就把禮送過去。”


    喜樂招呼了仆役收拾了喜禮,又帶了十萬兩銀票紅包,這邊就要招呼著浩浩蕩蕩的送過去,剛開了大門,那邊喜悅就跑來招呼。


    “師兄,師父讓你等下。”


    喜樂煩了,跺腳問他:“又鬧哪出啊?天天讓人哄著,沒完沒了的!今兒還能出門嗎?”


    他這邊發牢騷,結果就瞧見喜悅又噔噔噔跑回去,扶著何安從裏間緩緩走出來。


    何安穿好了一身天藍色銀絲竹葉紋的貼裏,外麵披了件玄色蟒紋披風,戴了頂烏紗描金曲腳帽,黑絲紐金的穗子從臉頰兩邊垂下,耷拉在胸前。他腰還沒完全好,從屋裏拿了隻黃花梨拐杖,那仗柄用銀絲翡翠鑲嵌,與身上那銀紋竹葉更是相得益彰。腰間掛了一黑色綢布袋子的錦囊,裏麵裝著殿下送他那珠子。


    這身打扮襯得他麵容清冷,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喜樂看傻了眼。


    “怎麽了,背後敢嚼舌根子,見了麵就啞火了?”何安瞥他一眼,讓喜悅去備轎。


    “不是……師父您這身太素了。”喜樂道,“您這是改主意,又要去了?咱們這是去赴喜宴,您穿的跟奔喪似的……哎喲!”


    何安拿起拐杖抽了他一棍子:“口舌沒遮攔的東西。這貼裏是殿下回京後賜我的衣服。穿著去,是何等的榮耀!”


    喜樂這才想起來,這好像是師父跟殿下在京城外麵見麵後拿回家裏的那套衣服。


    這衣服做工其實一般。


    但是穿何安身上就有一種,我這衣服特別貴,是尊貴人送我的東西,你們都沒有,你們都高攀不起。


    嗯……


    “行吧,是我錯了。”喜樂連忙求饒,輕輕刮了自己一個耳光,“那咱們走起唄師父。不然趕不上了。”


    *


    西廠廠公賀禮秦王府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府上管家安排了上座與他。


    王阿坐在旁的位置,見他來了,不陰不陽的笑了一聲:“何掌印這位置怕是跟您犯衝,走馬上任沒多久,光是病就生了三場。”


    “掌印這些日子去看萬貴妃沒有?”何安從身旁拿了碗茶起來,撇了撇浮茶淡淡的問,“她身體可還康泰。”


    王阿抬眼瞧他:“明知萬貴妃少了兒子已經是每日以淚洗麵。又何必來問?”


    “仁親王國之棟梁,自然可惜的很。”何安沒甚真心的回答,“不過也請掌印多勸勸娘娘,娘娘又不止是仁親王一個兒子,不是還有十三殿下這個小兒子嗎?十三殿下爛漫天真,與五殿下很是親近。”


    王阿笑了:“弟弟這伶牙俐齒的,怎麽不去說相聲,在宮裏埋沒了你。”


    “還不都是跟哥哥您耳濡目染學了些皮毛。”何安道,“鄭秉筆沒來?”


    “他?”王阿一笑,“鄭獻的事情我可不清楚。大約是身體不好不想來了……你應該更清楚才對,你們不是師兄弟嗎?”


    先是封王賜婚,接著便借著七殿下的事兒抓他。


    不是王阿授意,何安絕不相信鄭獻能調動得了東廠的人馬。


    如今這會兒,王阿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也是厲害。然而七皇子被刺殺一事定時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讓他疲於應付狼狽不堪。


    如今皇上病危,最可能與太子一爭高下的人沒了。


    看王阿這事兒如何收場。


    “你呢,也不用太高興。”王阿末了補充一句,“老七沒了。京城裏皇子就剩下老十三了。”


    何安微微一愣:“哥哥說錯了吧,五殿下還在京城。”


    “弟弟可真是糊塗,結了婚的藩王還不去封地,難道等著過年嗎?”


    王阿話一說完,何安便再沒心思跟他鬥嘴了。


    門外忽敲鑼打鼓起了樂聲,喜慶的嗩呐一陣陣的響,連鞭炮聲都遮不住。有小孩兒喊著“新娘子來啦”在門口討著賞,接著就在一團大紅色的喜氣中,殿下牽著繡球那頭的側妃娘娘入了大門。


    趙馳一身新郎裝扮,眉眼之間分外溫柔。


    他在夢裏瞧見過殿下這般模樣,然而笑吟吟的殿下牽著他的手,帶著他一起敬天跪地入了洞房。


    殿下……可真英俊啊。


    何安腦子裏胡亂的想。


    接下來的三跪九叩,何安整個人都跟靈魂出竅的木偶一樣,隻感覺自己心是空的。


    等禮畢,又過了陣子,殿下換了囍服出來與眾人飲酒,何安端著酒上前,躬身行禮道:“王爺今日大喜,奴婢祝王爺與王妃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趙馳坐在主位上,神色不動受了何安這一禮,笑道:“多謝廠公吉言。”


    何安也不敢看他,斂目又道:“奴婢旁的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寫了副字,殿下笑納。”


    說著喜樂遞上來一副字,何安接過躬身雙手奉上。


    旁邊不知道哪個官員巴結討好道:“王爺,廠公的字千古風流,絕不送人,趕緊收了回頭能傳世。”


    滿堂笑鬧。


    趙馳讓白邱接了過來。


    “王爺,打開看看罷!”又有人說,“讓我們都沾沾光。”


    白邱被上次何安寫那扇子弄出了陰影,有點猶豫,看了趙馳一眼。趙馳道:“白參書打開吧,讓諸位都欣賞一下。”


    白邱隻好展開那卷軸。


    隻見卷軸上寫著四句賀詞。


    ——佳期正值小陽春,風暖華堂擁玉人,應是三生緣夙定,漫教相敬竟如賓。


    這二十八個字,龍飛鳳舞、不燥不潤、亦濃亦纖、筆底生花,確實好字。


    滿堂稱讚不絕於耳。


    趙馳看了眼下麵垂首躬身站立的何安,眼神暗了,道:“多謝廠公了。廠公身體可好些了?”


    “殿下言重。”何安連忙回道,“奴婢身體已是見好,謝殿下垂問。”


    後麵還有人等著要敬酒,何安沒再多說什麽,退了下去,想到剛才王阿的話,本來因為這婚禮產生的傷感更多添了一重憂愁。


    他再沒心思多呆,又喝了兩杯酒,就退席離開了。


    *


    回家後,少了喜平一人,卻已覺得有些冷清。


    連喜悅被冷清的氣氛感染,也吃不下他們帶回來的喜食,沒精打采的吃了兩口酥糖,喜悅問:“喜平什麽時候回來啊……我想他了。”


    喜樂不知道怎麽說,瞧何安心情不好,便隻能帶著喜悅下去了。


    待人都走光後,何安徹底泄了氣,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腳都凍得冰涼。接著就瞧見秦王府的方向升起了一束煙花,在空中炸成千萬姿色。然後天邊轟轟隆的響起了喜慶的聲音,一時間天空都被這陣子煙花渲染。


    他癡癡的看了一會兒,還覺得不夠,又撐著拐杖走到院子裏看。


    殿下娶妻的事情,乃是天經地義的。


    何安反複這樣告訴自己。


    就算殿下臨幸過他,也不應心生妒忌,這恃寵而驕最是下麵人的大忌諱……更何況,殿下早就說了,王妃娘娘本就落花無意,對殿下也是看不上眼的。


    他倆假夫妻,又怎抵得過真姻緣。


    可自己這樣的……能跟殿下有真姻緣嗎?


    殿下會不會已是膩味了?


    ……何安孤零零的站著,想著,眼眶澀的睜不開,他垂首拭淚,就聽見牆頭微動。


    “廠公這是哭了?”


    何安一喜,抬頭去看。


    趙馳穿著今日那身大紅袍子,就站在他麵前,笑吟吟的看他。


    “殿下!”何安臉上帶著淚,心底卻已經綻開了一朵花,“您、您怎麽來了?”


    趙馳走的近了,站在他的麵前,抬手擦了擦他的臉頰,道:“跟王妃告了假,偷偷溜出來的。”


    “這可不好,您今日洞房。冷落了王妃娘娘,這未來……”何安有些擔憂了,“況且王妃娘娘是奴婢主母,若是這般未來奴婢也不好跟王妃交代。”


    趙馳笑了笑:“王妃感興趣的可不是我啊。”


    “剛才在席上就瞧你神色不對。”趙馳道,“所以想來看看你,來看看我的小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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