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知道自己家師父心思一直重,這話一出他就知道要糟糕。


    連忙隔著簾子哄他:“哎,這難免的事兒。您在宮裏這麽多年了也不是沒瞧見過,上吊的、投井的、服毒的,被杖斃的……宮裏人命薄如紙,不過草芥子一顆,說什麽時候沒了就沒了……悄無聲息的。師父可千萬別往自己身上攬。”


    “就你話多。”何安沉默了一會兒道。


    “師父怎得又來說我。”喜樂涎著臉又道,“再說了,嫁給當朝司禮監秉筆,這可是重臣啊,采青姑姑不知道好歹,咱們犯不上往牛角尖兒裏鑽。”


    轎子裏再沒了言語。


    喜樂暗暗著急,讓人加緊了腳程,快快回了禦馬監,何安在照壁外麵下了轎,臉色如常,喜樂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院裏。


    何安邊走邊道:“咱家與采青也是舊相識,雖然交情不深,若不是為了讓殿下回京,我怎麽回去求鄭獻,若不是求了鄭獻,采青怎麽會經我做媒嫁給他。不是嫁給他……又怎麽會死?”


    “嗨……”何安忽然又苦笑起來,“殺人的是我,放的是我,哭喪的怎麽還是我?虛偽至極,虛偽至極。”


    剛往台階上走了兩步,何安胸口悶得很,捂住嘴一咳,踉蹌兩步差點沒站穩,喜樂連忙扶住他。就見何安抖著手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按嘴,拿來一看,竟然咳出了血絲。


    “師父,您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啊。這跟咱們有什麽關係。”喜樂急哭了,連忙衝裏麵喊,“人呐!都趕緊著出來!叫太醫過來!”


    *


    何廠公又病倒了。


    太醫來看了說之前一次就傷了元氣沒好,這次是舊病複發,來勢洶洶的比上一次更凶險。本來應該是留在禦馬監別再折騰了,何廠公不幹,非要出宮回自己宅子去。


    一群人又雇了馬車到何宅,喜樂喜平合力把他抬回了寢室。


    天剛黑,何安就發起燒來。


    人都認不清了。


    胡亂喊人,喊采青……林林總總喚了好些個已經死了的人的名字,還說別過來。


    後來漸漸的這些人名字都不喊了。


    一聲一聲的喚著殿下。


    翻來覆去的,渾身滾燙就是不發汗,幾服藥下去了都沒見好轉。


    “這不行的,下去要出事兒。”府裏的大夫說,“前麵還喝藥,這藥都灌不下去了,老爺這叫得哪位殿下?能把人請來嗎?”


    “……這大半夜的?”喜樂為難道,“人不是不能去請,就是宵禁了,怎麽請啊?”


    “我去吧。”喜平道。


    “你怎麽去?”


    “我走上麵。”喜平指了指屋簷說。


    *


    何安生病出宮的消息,趙馳前腳回到府邸,後腳就有青城班的人給送了過來。


    後來密報一封封的送過來。


    何安的情況遠比想的糟糕。


    他看了密報,前因後果也交代的清楚,最後幾個字說何安咳血,喂藥不進,印入眼簾後,便什麽思緒也沒了,站起來換了身勁裝就要出門。


    剛打開門,白邱已經站在外麵。


    “殿下要去做什麽?”


    “小師叔讓開。”


    “半夜三更,已經宵禁,殿下穿身夜行衣是要去作甚?”白邱看得明白隻問他。


    “我去看看何廠公。”趙馳道。


    “殿下白天就已經去了一次西廠,現在半夜還要去何廠公家裏,就算是禮賢下士,不覺得太過了一些?”白邱道,“按道理,你應該不知道他生病的。”


    “現在知道了,就應該過去看望。”


    “上次不是也沒去嗎?”


    那日何安仿佛被拋棄了一般的小鹿一樣的眼神……


    趙馳歎了口氣:“就是因為上次沒去,我後悔了。行不行?”


    “殿下想清楚了?”


    趙馳一頓,剛要張口說話。


    兩個人同時都抬頭去看房簷,白邱喝道:“什麽人?!”


    接著就瞧見喜平從空中落地,站在房簷下給趙馳抱拳鞠躬:“殿下,廠公今兒又燒了起來,誰也不認,夢裏隻喊著您的名字,藥和飯都灌不進去,大夫說這麽下去,怕是要糟。奴婢鬥膽來替廠公請您過去一趟。”


    “我要是不去呢?”


    喜平沒抬頭,隻道:“今日拚了奴婢渾身手段,綁也把您綁去。”


    說完後,一撩袍子,跪在地上。


    “求殿下看在廠公對您盡心盡力的份兒上,跟奴婢走一遭。”


    他難得說這麽大一段話,也難得這麽放低姿態求人,大有趙馳不去,他就不走的姿勢。


    趙馳看白邱。


    白邱不讚成的表情看他。


    趙馳一笑:“我去去就來,白先生莫急。”


    “……我可一點也不急啊。”白邱瞧他心意已決,遂不阻攔,讓了開去。


    趙馳下了台階將喜平扶起:“還等什麽?走吧。”


    *


    何安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剛入宮沒多久的時候……


    那會兒他還是個小火者,最多也不過是替大太監們打打下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整個宮殿的活兒都是他的,每天天不亮就跪在地上擦金磚,灰塵是永遠擦不完的,樹葉也是永遠掃不幹淨的。


    過了秋天,便是冬天。


    雪落下來的時候最是受罪。


    穿著單薄,還得一直掃雪,手腳都生了凍瘡。


    做不好了,上麵的人責罵打罰都是少不了的。


    他年齡小,吃了苦忍不住,偷偷躲著哭。有調皮的半大不小,著裝華美的孩子,跑到這偏殿來玩,瞧見了他。


    他認得人家的衣服,大約是個皇子。


    擦了眼淚給人叩首。


    “小火者,你哭什麽?”那十多歲的孩子問他。


    “日子太苦,沒有盼頭。”他說完這話,忍不住又哽咽起來,卻還記得大太監們教的規矩,結結巴巴的說,“冒犯殿下了,殿下莫怪。”


    “日子太苦?”少年眼珠子一轉,想了想,“別哭了。我給你好吃的,張嘴。”


    他懵懂張嘴,就被人塞了一塊兒桂花糖到嘴裏,半軟不硬的,嚼了幾下,便化在了舌尖,帶著桂花香氣的甜蜜順著舌頭滑入嗓子眼,又甜了心肺。


    他從小到大未曾吃過糖,待甜味起來了,他才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糖。


    “你瞧,日子再苦,吃塊兒糖是不是不那麽苦了?”少年皇子笑眯眯的看他。


    原來日子苦……


    吃塊兒糖就沒那麽苦了。


    *


    何安醒來的時候,窗戶紙外麵已經全亮了。


    他睜著眼睛看頭頂紗帳的紋路。


    ——細想起來,那大約是他第一次遇見殿下吧。


    他這邊正出神,外麵便掀簾子進來了一個人,紗賬一拉開,就看見趙馳穿了身黑色勁服站在床邊。何安一驚,連忙坐起來:“殿下,您怎麽在此處!”


    他身體虛弱晃了兩下,被趙馳一把扶住。


    “廠公躺好。”趙馳說著,疊了幾個枕頭,讓他靠著,又拿了披肩給他搭上。


    “這、這怎麽好讓您來。”何安不安的說,“喜平喜樂人呢,怎麽慣的懶骨頭生了。”


    趙馳一笑:“昨天我來的時候,廠公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喜平好不容易才給你把藥灌進去。後來發了一身汗,衣服濕了個透。本來是喜樂給你換衣服,你抓著我不放,一直喊殿下別走,最後隻好我又給你換了衣服。這可不是你徒弟懶骨頭生了,是廠公不想讓我走啊。”


    趙馳說一句,何安臉紅一分。


    再說一句,他就往被子裏縮一點。


    等趙馳說完,他被調侃的麵紅耳赤,已經無地自容了。


    “殿下給我換的衣服?”何安臉紅了個徹底,小聲問。


    “是啊,不然還能是誰?”趙馳一臉高深莫測。


    這何廠公確實瘦了些,然而脫了衣服,倒是分外誘人的……一點不似白斬雞,雖瘦卻精……諸方神仙才知道趙馳是花了多大力氣,眼觀鼻鼻觀口的給人換了衣服,而沒有上下其手,一逞獸欲……


    何廠公跟個鵪鶉一樣縮著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馳一笑,從桌上端起溫熱的藥:“喝了吧,廠公。”


    “是。”何安連忙接過來,跟得了什麽聖旨一樣,端著藥仰頭就喝了個幹淨。等喝完了後勁兒上來,才苦的直皺眉頭。


    “這藥怎麽這般苦。”他低聲嘟囔了一句,有了點孩子氣。


    “苦不怕。”趙馳早就準備好了,桌子上還放著一碟子桂花糖,灑滿了糖霜,他塞了一顆到何安嘴裏,“廠公吃顆糖,吃完了就不覺得苦了。”


    何安含著那糖,怔住了。


    初見相識,從殿下那裏懂了什麽叫甜。


    再見感恩,全依賴殿下才能識字學習,能爬得了高位,脫了吃苦受罪的命運。


    三見時,他已懂了自己對殿下懷著什麽非分的念想……


    若隻是一次,若隻是兩次。


    他怎麽敢,怎麽能,怎麽會生出這般的妄念?


    人生有命天注定。


    大抵不過如此。


    然而有命,無緣,也無可奈何。


    一瞬間隻覺得眼眶酸澀,他連忙低頭躲閃,然而避之不及,被趙馳捏住了下巴。


    “廠公,怎麽了——”他的話頓住。


    五殿下瞧見了何安發紅的眼眶。


    也瞧見了他滑落的那一滴淚。


    他眉眼猶如籠罩在層層煙雨之中,透露出些許的哀愁。然而眼神裏那份溢滿的情誼,再阻攔不住,隨著眼淚便滴落在趙馳的指尖,亦落在了趙馳的心頭。


    這一滴眼淚震蕩得水漫金山。


    一刹那間,那些個彷徨猶豫,躲閃顧慮……那些個自己在心頭築的堤修的牆,垮得垮、倒的倒……衝了個一幹二淨。


    隻剩下趙馳幹淨玲瓏心一顆。


    為何安徹徹底底的跳了起來。


    趙馳心底一片清明透亮的知道……


    ——自這一刻起,他便生出了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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