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喜平來了值房。


    何安忙得厲害,拿著下麵呈上來的公務在研讀,沒理他。


    喜平等了一會兒,又沒有喜樂那麽機靈,看他還是忙,於是低聲催促道:“督公……”


    何安本來在處理賬務,看也不看他,抬筆做批注道:“你有話就不能直說?”


    喜平左右看了看,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督公,你這會兒有空嗎?咱們去內草場轉轉?”


    何安筆一抖,那一頁就寫壞了,他心疼,臉色都沉了:“平日裏瞧你也是個穩重的,怎麽今兒比喜樂還毛毛草草。幹什麽去內草場,不去不去!”


    喜樂聽他罵人,也不反駁,等他說完了道:“殿下回來了。”


    “胡說什麽,殿下這會兒怕還在順義呢?你當是神仙,說回來就飛回來?”何安一喜,然後將信將疑道。


    “真的。”喜平說,“殿下在內草場等您。”


    何安頓時扔了筆連忙起身,邊往出走邊罵道:“怎麽不早說?!”


    “……這不是一直在說嗎。”喜平無奈。


    *


    內草場本就是禦馬監管轄,突然就來報殿下在內草場,想必殿下此行外人並不知曉,何安雖然心急,也不是那麽不穩重的人,讓人收拾了轎子一路顛兒了過去。


    進了草場,一眼掃去,不是馬群就是太監們,哪裏有什麽殿下。


    “喜平你這小子,糊塗了吧。”何安氣的不行,“我也是笨,還能信了你個坑貨。”


    “督公怎麽能說自己笨呢?”趙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何安又驚又喜,回頭去看,就瞧著趙馳穿了身內官服站在背後。這身衣服,布料粗糙,針線淩亂,補子都是最低等的,可不知道為什麽,一穿到趙馳的身上,就顯得與眾不同。


    都說人靠衣裝。


    可五殿下這般俊美英姿的,光是氣質就襯托得一套普通衣服也分外特別。不仔細看,以為是什麽好衣服。


    “殿下!”何安這些日來那些個趾高氣昂的做派統統沒了,就剩下手足無措的歡喜,他眉眼裏都是些雀躍,卻又死死的掩著蓋著,怕讓殿下察覺分毫,他連忙撩衣擺跪地道:“殿下,您回來啦!”


    “督公快起來。”趙馳扶他起身,“這裏人多眼雜,我可隻穿了個火者的衣服啊。你這麽一跪不讓人生疑?”


    “殿下說的是,奴婢蠢笨了。”何安不敢真的讓趙馳扶他,順勢起來,退後兩步垂著頭應和道。


    兩個人就在這草場內站了一會兒。


    都沒說什麽話。


    然而卻覺得有些舒坦。


    大抵是久未見麵,如今一見,自然有絲絲的清甜雀躍充盈心頭。


    連話也無須多說了。


    末了,還是何督公忍不住,心頭本就生著不該有的野望,又想再看看好些日子沒見過的殿下容顏,偷偷抬眼想看看。


    卻又瞧見趙馳正含笑拿眼神等著他。


    心頭噗通一跳,連忙垂首,輕咳一聲,問:“奴婢算過日子,殿下若早也要到八月出頭,遲了得中秋前後才能回京了。怎麽得現在就回來了?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又怎麽穿著內侍衣服在草場裏呢?”


    趙馳瞧了他這呆子樣,隻覺得可愛,笑了一聲。


    何安頓時臉紅的徹底。


    他一連串發問,問到後連自己已覺得羞訥,結結巴巴說:“奴婢、奴婢不是想刨根問底,就是擔心殿下了……”


    “無妨,我還要感謝督公掛記。”趙馳道,“我沒事兒,水利之事已經勘察的七七八八,後麵徐逸春會盯著。我就回來了。至於為什麽回來……”


    他那雙桃花眼抬起來,看向何安,看得何安心髒猛跳。


    “自然是想督公了。”


    “殿下莫要拿奴婢取笑了。”何安急促的說。


    “我怎麽是跟督公開玩笑呢?”趙馳說著,抬手捏著何安的手腕,隻輕輕一拽,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懷裏,貼著旁邊那顆大樹背後,兩人妥妥的藏在了角落。


    趙馳往裏擠了兩分,硬是把堂堂禦馬監提督困在了自己和樹之間。


    何安羞澀的連眼神都不知道往哪裏看合適。


    往上抬眼?直視主子那是大不敬,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往前麵瞧?殿下偉岸的胸膛就真等著自己,看一眼他藏在衣衫下的胸肌,都覺得自己兩眼要燙瞎了。


    往下看……


    何安不由自主的往下看了一眼。


    呸呸呸呸呸!自己往哪兒瞧呢?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督公難道不想我?”趙馳久經沙場,還不知道何安現在是個什麽心思嗎,更貼近了兩分,逗他問,“還是說督公跟我分別之後,心裏可就一絲一毫沒想起過我這五皇子啊。”


    “怎麽會!”何安連忙道,“奴婢時時刻刻都惦記著殿下您,不敢有忘懷的時候。每兩三日都寫了請安呈報給您送過去。事無巨細,並無隱瞞。”


    何安回答的如此認真,倒讓趙馳的不正經持續不下去了。


    他斂了斂笑,看著何督公。


    趙馳說,“這些年來,這麽記掛我的人,還真不多。何督公可能是第一個了。”


    “殿下要是覺得不夠詳實,奴婢以後就每日寫呈報給您。”何安說。


    “不用了。”他說,“督公平時那麽忙,能抽空給我寫信我已經很滿意了。”


    何安他結結巴巴道:“那、那個怎麽是信呢,殿下……”


    “怎麽不是嗎?”趙馳笑道,“信箋上帶著一縷幽幽玉蘭香,字跡清秀流暢,事無巨細一一述說。恍惚間我以為是哪位大家閨秀給情郎寫的情書了。”


    何督公臉上的紅潮大概是退不下去了,喃喃半天,才憋出一句:“奴婢有罪。”


    趙馳又輕笑了一下。


    何安的眼神單純又真摯。


    在這一刻任誰都無法把他跟禦馬監提督聯係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何安的頭。


    這一瞬閑暇光陰,彌足珍貴。


    “督公無罪。”趙馳道,“是趙馳唐突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何安變了臉色抬頭看他,聲音變得又尖又急:“殿下……您、您剛是去了南華殿?”


    趙馳一怔,聞了聞袖子,袖口上沾染了點萬貴妃的脂粉香……他垂下右手攢住了袖口,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


    “剛才正是去了一趟南華殿。”趙馳輕描淡寫,“說起來,我給你寫的那個陳字,你應該是看到了,這裏不方便多說。晚上可有空去我府上一敘?”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脂粉香不知道為什麽變得分外嗆人。


    何安怔怔看著五殿下,眼眶不由自主就紅了。


    “所以、所以……”他忍不住了。


    若說剛才是飛上九天淩霄,自己快樂的快要似神仙。


    聞到了那脂粉香,聽見殿下親口承認是去了萬貴妃處才來見自己……整個人就已經瞬間從雲端摔落,直入黃泉跌的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他難受。


    似是在刑房裏被人拿刀擰碎了心髒,搗得稀爛。


    他剛還以為,殿下真的是為了自己提早回京,為了自己才降身份穿了身太監衣服冒險來見自己。


    原來是自己做夢。


    殿下說了幾句囫圇話,自己就當真了。


    自己個兒就忘了殿下風流的性子,原來是誰都瞧不入眼的。


    還真起了妄念,起了貪心。


    把自己真當回事兒。


    憑什麽!


    憑什麽殿下要巴巴的入宮瞧一個奴才?!


    傻不傻?


    蠢不蠢?


    笨不笨?


    “所以殿下……”何督公紅了眼,抖著聲音小聲問,“所以殿下是去瞧萬貴妃了。不是來特地瞧我的。”


    他不該問的。


    他也不配。


    這種犯上的話怎麽能說呢?殿下是跟誰,跟什麽人在一起,都無須跟自己一個奴才說了吧?難道自己寫了幾封呈報,就真的當自己是殿下座下賢臣了?賢臣這兩個字是個徐逸春的,不是給自己的。


    可是他就是問了。


    趙馳攢著沾染了萬貴妃味道的那隻袖子,攢的更緊了。


    “我確實見了萬貴妃,但是我也是來見你的。”趙馳聲音沉了下來,“還是說督公覺得,我不應該去見萬貴妃?或者說,我去見誰該由督公決定?”


    何安垂首渾身都在發抖:“奴婢、奴婢僭越。”


    趙馳歎了口氣:“算了,咱們不說這個,時候不早,我先回去。”


    趙馳說完,何安噗通就給他跪下了。


    “殿下!”何安臉色慘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不該問的,您別生氣,奴婢這就自己掌嘴!”


    他抬手就要給自己左右開弓扇巴掌。


    趙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是那樣,第一下亦是打上了他自己的臉。


    “啪!”的一聲。


    聲音清脆。


    若不是趙馳抓的死,這一下何安怕是半張臉都得腫了。


    然而饒是這般,何安臉上也迅速浮現了一個紅印。


    趙馳瞧著那張清秀的臉上多了個尷尬的印子,愣了一下,勃然怒了:“何安,你幹什麽?!”


    何安眼裏含淚,怔怔看著五殿下。


    “殿下,您、您消消氣……”何安眼裏的淚,就那麽狼狽的滾落在地,他哽咽了一聲,“您要是覺得光是掌嘴不行,您想怎麽罰都成。您就是、就是別走……別不要奴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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